阿殷接过信件,杨荞也凑过来,展开一看,阿殷便蹙了下眉。
“倩奴说那绿奴有叛变之心,”阿殷将信纸攥进掌中,“几次暗示皆无动向,恐怕已与明玉川站一条线上。”
“什么?”
杨荞怔愣,阿殷越想越气怒,
“表兄聪明,巧思一个接着一个!当初我以为此奴必死无疑,在马车内说出那等猖狂之言,想来我可比不上表兄的绝顶聪明!等那女奴添油加醋对那疯子将你我的一切行径都说出口,你只等着那疯子对你我再无兴致,将你我处死在金云台吧!届时谁会理睬?可怜杨家本就站在麻绳之上苟延残喘!如今恐怕直接要摔个粉身碎骨!”
“你勿要如此生气嘛!真是吓死我了,”杨荞虽如此说,语气却半分被吓到的感觉都没有,他转了下眼珠,“阿殷确认了,金云台里如今被养在偏殿的就是我买的那绿奴?”
“确认了,倩奴忠心耿耿,送出的信件上所写的外貌也与你我曾见过的那绿奴是一个样子。”
“那阿殷还怕什么?”杨荞拉过阿殷的手,将那被攥皱了的纸团拿出来,招侍卫吹火折子,避过雨烧了,吹了吹手里的灰烬,“奴隶既是奴隶,你我自然有的是办法能拿得住她,”他想了想,只拍了阿殷几下要阿殷放心,“且等我几日后再去趟金云台就是。”
“表兄有什么妙法?”
“阿殷可知晓那位最厌恶什么?”
阿殷细想从前,“厌恶他人嘲笑?毕竟如今成了残废。”
“确实亦有,”
夹杂着细雪的雨丝细细密密敲打在帛伞之上,杨荞笑意弯弯,越发像只老谋深算的狡猾狐狸,“但最厌恶的,是背叛。”
“背叛?”
“嗯哼,他生母窈姬本就是罪大恶极的恶女,便是相貌宛若天仙又当如何?竟因期盼与天子一生一世一双人便下毒给天子宠姬,那股疯魔劲儿被明十二继承了个十成十,他自幼便与他生母颇为相似,毫无男子宽拓胸怀,惦念着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杨荞笑意越浓,
“若一切如阿殷所查,如今明十二真将那女奴看顾的如此重要,定会如他生母窈姬那恶女毒杀先天子宠姬的恶毒一般无法接受那女奴有丝毫变心之举,而我偏偏就有法子能要那女奴变心,且还能将那女奴抓在掌中,阿殷怕什么?”
“表兄有何办法?”
“凡俗之人抛弃不掉的,金银财宝,骨肉至亲,那些奴隶听了哪次不是即刻便心头大乱?”
*
邱绿做了一宿噩梦。
梦到自己下到了海洋世界,被一只大章鱼紧紧缠抱,偏偏手脚都被捆缚着无法挣脱。
一觉睡得头疼,她从被褥里坐起身,身侧又已空空。
被绑着手跟嘴的邱绿:……
这布绳绑的死紧,丰充像是很会绑绳结,不仅绑的挺舒服,还丝毫挣扎不开。
厚重的床幔垂落着,隐隐约约有饭菜的香味散进来,既然饭菜已经到了,那孟娘应该也在外面,邱绿沉默的慢吞吞下了床榻,用头顶开床幔,总觉得今日除了饭菜香以外,还有相当浓郁的腊梅熏香。
平常这股香味便无孔不入,今日尤其馥郁,几乎快要遮住了饭菜香。
邱绿微顿,抬头,便知道了原因。
明玉川没走,正躺在距离邱绿榻边不远的美人榻上翻看着许多竹简,邱绿醒过来,他像是毫无察觉,依旧在低头看着竹简上的字迹。
放在圆桌上的神金在缸里磕撞不停,旁边饭桌上又摆满了菜式,孟娘估计是布完饭菜便下去了,殿外只留着倩奴和丰充两个人,邱绿被绑着嘴和手,面无表情的走到他跟前。
他翻看竹简的手一顿,从美人榻上抬起头来。
邱绿好久没有在白天的时候看到他了。
尤其今日放晴,昨夜又下了一夜的雨夹雪,天地间具是一片灰蒙蒙的素白,外头的光自拉下来的竹帘透进来,映衬的他皮肤越发苍白。
少年黑发过长,如倾洒的墨汁一般落了满榻,穿红衣系黑色腰封,墨瞳淡淡端详着她,忽的眼眸弯弯,露出几分笑来。
“刚醒便如此大的火气,”他不看竹简了,朝邱绿伸出手来,“绿奴过来,有好东西给你看。”
邱绿想坐到他另一边。
他却牵住邱绿两手之间绑着的布条,让邱绿坐到了他身前。
那股馥郁的腊梅花香直萦绕在她鼻息之间,明玉川像是一条没骨头的蛇一样,从后头抱住她,将邱绿整个人都圈拢在怀里。
“这些是绿奴昨日朝我要的东西呢,”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顺,今日不知缘由,显得比平常更要柔和,他一旦如此,邱绿就觉得没什么好事,“话本,是叫这个名字来着?”
话本。
此世间虽与邱绿所知的所有朝代都不同,但是新鲜有趣的话本貌似也是有些钱财的贵族们才能消遣的起的,其余的便是听书一类。
明玉川不知从哪里搞来的,厚厚一大堆叠在一侧。
“那么无味无趣的东西,有什么意思呢,”说是这样说,他却环抱着邱绿,又翻出一册竹简来翻阅,“绿奴的字写的那么难看,你认得字吗?”
邱绿:……
她如今手被固定着,话也说不了,坐在明玉川怀里,受气的很,明玉川感觉出来了,貌似心情颇好的样子,下巴撑在她肩膀处,“绿奴不会是想要我念给你听罢?”
呵呵。
念。
累死你的嘴皮子。
邱绿暗中翻了个白眼,明玉川还真的念了起来。
“春夜游谈,书生孔桢因受媒妁之言胁迫,倍感焦虑,夜游金华山,作诗之际,偶遇一长发女子……”
书生孔桢在金华山遇到一蛇妖所幻化的女子,在山野居住七天,与女子有了夫妻之实,七日之后,孔桢下山,路上偶遇一道士,得知那女子是蛇妖所化,回到家中,被逼迫之下,无奈与父母亲定下的女子成婚——
邱绿还正等着之后的发展呢。
明玉川苍白的手拿着那竹简,随手扔了出去,竹简摔在地上发出清脆声响,吓了站在门口的倩奴一跳。
明玉川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拿第二册 竹简,念了一会儿,又像方才似的扔了出去。
邱绿:?
不是。
后续呢?
是念了会儿就觉得累了还是怎么了?
这些故事是很俗套但也意外的挺有意思的啊。
明玉川接连丢出去好几册竹简,邱绿一般只有个开头可以听,每到一些重要的转折剧情明玉川就把竹简扔出去,她都快疯了,脑袋一动气,更饿了,肚子都开始叫。
“狐狸所幻化的女子前往皇都——”
邱绿往后靠,上半身躺在他身上。
明玉川微顿,停了讲话本的声音,垂眼看她这副懒懒散散的样子。
“做什么?”
邱绿的下巴对着自己肚子的方向点了点头。
明玉川浅浅笑起来,光影下,明明相当温顺的样子,在邱绿的眼里却莫名像条毒蛇一般藏着坏。
“什么意思,看不懂呢。”
邱绿越发动气,她杏眼盈在清晨的日头里,显得亮莹莹的,蹙眉瞪着他,明玉川瞧她片晌,轻唔一声,“饿了?”
邱绿用力点了点头。
他环抱着她,半分也没有要放她走的意思。
“整日就是用饭。”
邱绿:?
人每天吃饭不正常?
邱绿听他这么说都快要怀疑自己了。
“你,”他扔了册竹简,砸到倩奴脚边,“将矮桌搬过来。”
那矮桌上有十几盘菜。
邱绿看着倩奴的瘦弱身板,有些担心,倩奴个子不高,又瘦,听到明玉川的吩咐,面上也有些僵硬,偏偏门口的丰充就像听不见一样无视一切,她硬着头皮搬过矮桌,实在太重,她根本搬不起来。
邱绿想上前去帮帮她。
却被明玉川揽抱的死紧,他又拿了一册新的竹简,继续给她念着。
倩奴小心翼翼的将矮桌搬到美人榻前时,明玉川已经念了一半了,正念到他觉得没滋味的地方,竹简又被他摔了出去。
倩奴面上颇为忐忑的样子,跪在靠近明玉川颇近的地方,明玉川正念完,她适时抬起头来,露出一张好看的芙蓉面。
邱绿望见,她今日还涂了口脂,却不大明显,耳垂上戴着的耳珰在清晨的日头下泛着亮光,明明有些丑的奴隶衣服,到了倩奴的身上却像是专为她裁制的一般。
这是……
邱绿后知后觉感觉到好像哪里有些不对劲。
而且之前倩奴都是守在殿门外的,怎么就今日特意在殿里守着了?
倩奴低眉顺眼的给明玉川跟邱绿布菜,正分着筷箸,明玉川就轻唔了一声。
“做什么呢,谁要你分筷箸了?”
他声音颇为温柔,听在他人耳中十分容易起误会,倩奴好像也被他给骗到了,抬起一张漂亮的脸,有些花容失色的模样,“殿下恕——”
“你喂绿奴吃,”明玉川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倩奴的声音,也不好奇,“我要给绿奴念话本。”
邱绿:……
倩奴有些傻了似的愣在原地,察觉到明玉川目光又望过来,她腰直了些,拿起筷箸给邱绿夹菜。
甚至忘了邱绿的嘴上还绑着布条。
“怎么喂饭的,莫要再拖沓了,绿奴都饿了。”
倩奴听到他柔柔的声音,忙摘了邱绿嘴上的布,邱绿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倩奴就飞快的夹了一筷东坡肉到邱绿的嘴边。
筷箸都有些发颤。
邱绿:……
她忍不住瞥了一眼还在给她念话本的明玉川,又看了一眼眼中满是后怕的倩奴,顿了顿,才吃了倩奴夹的东坡肉。
唉,也是可怜,她就不为难她了。
一顿喂饭,倩奴喂的惊心胆战。
生怕一个不小心脏了邱绿的衣服或是下巴,在她身后的明玉川就要用那温温柔柔的声音说一句“哎呀,都弄脏了。”
但万幸邱绿格外好喂,嘴巴每次都张得很大,跟只嗷嗷待哺的小鸟似的,吃完了饭,又吃完了一盘蜜瓜,竟半点脏污都没沾上。
明玉川念了七八册话本,邱绿吃完最后一盘蜜瓜,听他又扔出去一册,无语的回头看向他。
这大白天的。
他身边还放着一盏宫灯,躺在美人榻上手环抱着她,垂头看着手中新的话本,环抱着她的手逐渐往上,捏揉着邱绿的耳垂,察觉到她吃完,他掀起眼皮瞧着她,探身从矮桌上拿了块帕子擦了擦邱绿的嘴。
“一股饭菜的臭味,真是难闻。”
那真亏你能坐在饭桌对面那么久。
邱绿都懒得吐槽他了。
“那神龟,你不是说很喜欢么?醒来了却一眼都不看它,为何?”
她大早上的没事干被绑着手跟嘴低头看大王八,她有病啊?
“我今早没什么空暇看它。”
邱绿从没这么委婉过。
“把那神龟端过来,我看看。”
明玉川喊的是倩奴。
倩奴像是心里头有些怕他了,一声不吭的搬了缸到明玉川的面前,明玉川手指提着金链子将神龟提出来,放到了邱绿的腿上。
邱绿感觉到乌龟在她的腿上爬,觉得很怪异,明玉川就像是故意的一样,等神金快要爬下去,他就提着金链将神金提回来,反复几次,他从后靠在邱绿的肩上,轻笑不停。
“不好玩么?”他瞧着又快要爬下去的神金,“比什么话本,明明有意思多了。”
邱绿是真的想要争取一下。
因为看话本,不仅有意思,她还可以多学学这个世界的文字。
虽然和邱绿本来写的文字大差不差,但也有许多不同,她可以勉强认出来,所以很需要熟悉一下。
“我还是想看话本。”
明玉川拽着神金,没让神金再往下爬。
神经的四只乌龟脚再邱绿的大腿上爬动了几下,也缩回了壳里。
“那种描写凡人俗念的东西,有什么意思,满是些人心里幻想出的爱恨嗔痴,光是看一眼都令我生厌,”明玉川侧眼瞧着她,“绿奴便喜欢那些东西么?有何意思呢。”
“根本不如这金龟,什么都不想,还能看个干净。”
邱绿浅浅皱起眉。
总觉得哪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怪异。
“可我就是喜欢看些有意思的,”邱绿很直白的为争取,“只是看看而已,这有什么不行的?”
明玉川牵着金龟,他浅浅皱起眉,又有些不高兴了。
正要说话,丰充过来,却是递了张纸片给他。
“什么东西?”
明玉川面上还有些不悦,接过纸片看了一眼。
“让他先在主殿内等着罢。”
他提起金龟放回缸里,手松开了邱绿,对旁侧的倩奴道,“绿奴很喜欢听话本的样子,你今日给她念罢,念一日一夜。”
邱绿:……
邱绿面上一噎,这神情被明玉川瞧见了,他面上泛起几分嗤笑,临走前莫名其妙的用力捏了一下邱绿的脸,邱绿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道,“那我手呢?!”
明玉川没理他。
邱绿转过头看向正捡起竹简的倩奴,试图让邱绿帮她解开布绳。
倩奴不动声色的移开了目光,轻咳了两声,开始认认真真的给她念话本。
邱绿:……行,真行。
第25章
金云台内主殿,里外虽只用两道帘子隔绝,温度却恍若天差地别。
郎中令沈万千身型较胖,拿着手帕不住擦拭额间汗珠,似是等的越发焦躁,偏偏殿内其余人皆是闭口不言,他目光掠过花有经,瞧向杨家两兄弟。
阿殷如今尚未及冠,虽未进朝做官,却已时常进宫伴天子身侧,似是成了天子心头颇为重要的玩伴,在贵族之间越发得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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