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造机关匣并非易事,一连等了好几日。澈园的防守近期加重了许多,她找人来问,下属都说只是照例巡逻,请她安心。可她坐在天机院中时,特意数了数府卫巡回次数,一日比过一日的多,面色也一日比过一日的凝重。
她想找时机问问楼庭柘是怎么回事,可在潜过他房间那日后,他就突然被陛下召回皇宫。走之前还与她说笑,问她要不要随他一起进宫拜会母妃,想必自己也没有料到会留宿宫中。次日专程遣了重明回来向她说。
因楼庭柘不在,夜晚时,他院中的小厮侍卫都会守到很晚,巡逻也毫无顾忌地从他院前走来走去,焦侃云没有时机作什么,只好早早就睡。
临近十五日之期,清晨她用完早膳回来,看见阿离抱着一方机关匣,出现在她的房间。
“这是侯爷让我送来的,今晨匠人刚做好。”阿离睡眼惺忪,眼下乌青跟倒霉蛋似的。
焦侃云问他,“你昨夜没睡?”
阿离这才告诉她,昨晚守夜的人是他,虞斯被紧急事务绊住了。
“出什么事了吗?”焦侃云忙问了一嘴,“可是阿玉的案子有进展了?”
阿离摇头,“不是太子案,但也有点关系吧!”他仔细思考要不要告诉她,略抬眼,见她殷切地盯着自己,侯爷没说不能告知,索性就说了,“前几夜,有绝杀道的暗手在樊京城内现身,训练有素地集结却并不行动,似乎在等什么,侯爷发现踪迹,一连追查了好几日。”
焦侃云这才将澈园内的防守和此事联系起来,她还不知道楼庭柘和绝杀道之间是否有关,若是无关,增强防守自是理所当然,若是有关,那么绝杀道的此次行动,他也不知晓。
等什么?绝杀道素来干净利落,若是停滞不前,想必是行动受阻,他们会等什么呢?“思晏……?”她在寿王府,又被忠勇营重重守护,轻易无法接触,所以绝杀道才集结了这么多人准备行动?极有可能!
焦侃云心中惊疑,追问阿离,“抓住那些刺客了吗?”
“抓住两个,两人皆是死士,立即就自尽了,救回一个,控制住了,但是嘴很严,所有刑罚都用了遍,一个字都不肯说。且这些人十分嚣张,报复心极强,就因为侯爷抓到了人,昨夜侯爷往澈园来时,便被他们埋伏偷袭了!侯爷说他们没有一击必杀,应该是在试探他的深浅。”阿离无奈地说,“现在侯爷还在刑部大牢里审犯人呢。”
“那思晏呢?她身边可有再加派人手保护?”绝杀道从不失手,就算有忠勇军守护,双方必有一战。
焦侃云忧心如焚,她这厢和虞斯还未解出思晏究竟是怎样一条需要被“救”的线索,绝杀道那边却已经分析出思晏就是他们要必杀的人了。
失了先机,只能转攻为守。
“增派人手了,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是双方不拼杀起来,绝杀道的刺客总要聚集在樊京等候时机,白日里有意搞出动静,频繁消耗兵马司的人,闹得人心惶惶,谁又能安寝呢?思晏小姐也是的,她居然说……”阿离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突然把嘴一闭,将仿制机关匣塞给她,“小焦大人,你先专心自己的事吧!”
焦侃云抱住匣子,不过接着他的话茬思考了片刻,便一语道破,“思晏是不是说,她想去当诱饵,请君入瓮,一网打尽,速战速决。”
阿离目露惊讶,即刻龇牙赧笑道:“你可别跟侯爷说,是我多嘴的。”
这倒不难猜,焦侃云只是觉得,思晏是想通过当诱饵找时机逃跑。她点头答应阿离,又问道:“你家侯爷没有同意吧?”
“当然不能同意了!多危险呐!”阿离有些恼然地多说了一句,“可绝杀道白日里的行径太过张扬,他们成批地潜入樊京准备杀人的事已教圣上晓得了。圣上召了不少重臣入宫密谈,侯爷审问完后也会去,我想,思晏小姐是太子心仪之人的事,快要瞒不住了。若陛下问起绝杀道此番来意,侯爷只能和盘托出。”
焦侃云轻叹,虞斯确实瞒到头了,毕竟思晏对他来说很有分量,不到万不得已,他肯定也不想说出此事。
难以想象,陛下若是知道了,思晏会怎么样。
赐死陪葬?还是将她关入大牢以非人手段逼促她想起阿玉被杀的关键线索?或是就让她做那个诱饵,将这批入京的刺客活捉?
前两者太过残忍,唯有最后一条有缓和余地。可若是陛下来布局,想来是不会管顾思晏死活,届时她这个诱饵是生是死也很难说。
“你家侯爷什么时候去皇宫?我要见他一面。”焦侃云急忙说,“商量思晏的事。”
阿离一滞,“巳时须入宫,你现在想见恐怕不行了。为防止那名刺客跑掉,或是有其他刺客潜入,刑部大牢被严密封锁,这种时候,就连我都进不了,没法传话。等侯爷出来,恐怕会直接在刑部更衣,出发去皇宫,中途没有可以耽搁的时间。”
真是一件事比一件事不凑巧。焦侃云心思百转,忽然想到楼庭柘那日的打趣之言,立即说道:“我知道了,我有法子。既然宫外见不得,那我就去宫里找他。”
“啊?”阿离讶然,“没有陛下传召不得入宫,你怎么去?”
“我不去见圣上。辛苦你了,今日你先走吧,我要收拾一番。”催促阿离离开,藏好机关匣,焦侃云唤来侍女为自己梳妆,并吩咐小厮:“劳烦你帮我跑一趟皇宫,让黄门向内通禀,年前皇贵妃娘娘邀我入宫品尝琼华宫新厨子做的糕点,不知今日是否得见,这些时日我住在澈园,承蒙二殿下关照,想去拜见娘娘。”
她若借口见皇后娘娘,想必也是可行的,但自从阿玉去后,皇后日况余下,且没有主动召见过她,应是怕勾起心中悲痛,她便也不好去打扰了。最重要的是,柔嘉皇贵妃的琼华宫,距离圣上常用作密谈的御书房更近一些。
第28章 修罗场。
红墙如鲜血,长门像铡台,焦侃云第一次来皇宫的时候,就这么觉得。彼时她步子小,一道宫门要走许久,一道宫门后,又有一道宫门,遥遥无尽,深深几许。
她很想问身边的宫人,这里像不像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能吃人?他们生活在这里,像不像被野兽盘蚕后,为野兽的五脏六腑奔波劳命的养分?不榨干,没得休止。
但焦府的性命悬于她口,天真的话只得由一个三岁的幼女咽下。如此,比起像野兽,这里似乎又更像是吞噬一切的深渊之沼,没得张牙舞爪的啃剠,唯有静谧无声的包裹,沉闷压抑得教人透不过气。
阿玉就像宫闱里一息鲜活的气口。她第一次见阿玉,不知怎的,长长地舒了一大口气,深吸、吐出,紧绷的弦立即松了下来。阿玉让她不必唤他太子殿下,“我略长你一岁,唤我‘玉哥’吧。”
后来遇到楼庭柘,阿玉说那就是他的弟弟庭柘,与他同岁,她便唤了一声“柘哥”。她看见楼庭柘满目惊讶,随后通红着脸叱她放肆,她立即跪下来改口二殿下。阿玉带她走了,说他气量小,不跟他玩。
认识柔嘉皇贵妃,是在半年之后,阿玉领她参加皇后娘娘为他举办的诞辰宴,阖宫的娘娘们都来了,贵妃的视线掠过众人,许是见她眉眼陌生,视线便在她的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轻轻地笑了一下。
她霎时觉得满目生花,耳侧仿若有清风拂过,周身皆是暖意融融的。无疑,柔嘉皇贵妃是她见过最美、最优雅的女人。
可这么美、这么优雅的女人,仍然只是贵妃,不是唯一的妻子。皇帝,有太多女人了。
阿玉与她纯粹的风月不相干,尚能被帝王曲解为儿女私情,随意就要赐婚促成,误她一生,那么楼庭柘的爱慕,于她来说,更是镜花水月。所以她永远不会对天家子孙动情,永远不会。
年前阿玉就说,皇后娘娘请求帝王收回乱点鸳鸯谱的心思时,柔嘉皇贵妃也在,两人难得地阵营一致,所求同一件事。是啊,皇贵妃当然知道自己的儿子喜欢谁,若非如此,也不会时时关照她,邀她来宫中走动。
而今楼庭柘在宫中,午时前必会去琼华宫准备用膳,焦侃云之前算准了时辰,若通禀中途没有耽搁,皇贵妃得到她的消息,就会立即传她入宫,她脚程快一些,进宫便恰好是巳时。运气好,能和虞斯遇上。
如她所料,时辰刚好。只是没想到皇贵妃会派近侍公公们抬着轿撵来接她。
她坐在轿撵中,于行进时看见了在宫道前方穿着绯红官服的虞斯,却不敢叫停。
皇宫内的轿撵经过,官员须驻足退避道旁。焦侃云取下耳坠,在路过虞斯时,迅速地扔在了地上,叮铃一声脆响,只会惊动那位耳辨八方的忠勇侯。
虞斯的耳梢轻动,一眼锁定于耳坠,后微抬眸向上觑,与帘后半露的焦侃云相接视线。一刹的惊讶后,轿撵便从他的面前划过。他捡起耳坠,镂空的银枝扭曲裹缠,包裹住了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红玛瑙,像被藤蔓缚住的心脏一般。
他稍沉吟须臾,挽唇一笑,眉目染上几分无可奈何。焦侃云,世间属你最大胆。
焦侃云觉得,在宫道只有虞斯的情况下,自己以“耳坠丢失”为借口下轿,绝不会是上策,贵妃的近侍必定是人精,理由太牵强是会被看出意图的,况且就算下轿,他们也没有说话之机。
只求这一眼,教虞斯明白她的深意。
宫人健步如飞,没有给她太多的时间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忧虑此事上。琼华宫内点着馥郁的凤团香,陡然一踏入,奢靡之气扑面而来,琼装华饰琳琅满目,将她的神思拽回眼前。
高位之上,皇贵妃娘娘轻倚着攒花团枕,握着一本金壳书,半张脸都被掩在书后,只能瞧见低垂着的眉眼,眼尾拖曳着一抹青金色的华彩,像凤冠上的点翠。听见声响,贵妃不疾不徐地放下书,缓缓抬眸,嘴角挽着和煦的笑意,眸底却无半分情绪,一双美目已将人心窥破。
焦侃云心中一紧,不敢再偷觑,径直走到身前跪下,“臣…”避开东宫辅官身份,如同避险,“臣女……”
贵妃却并未纵她说完,抬手虚扶起她,“侃云,不必多礼。”她的声音温柔而有力,却教焦侃云一点也生不出亲近,只觉如蛇盘耳。她想过,楼庭柘是因为喜欢她,所以显得尤其好说话,可他平时对待党羽与侍从,与他的母亲待人一般无二。
“一路赶来辛苦了,坐吧。”贵妃拉着她坐在自己身侧,吩咐手下的宫人侍奉热茶,再回过头静静地打量她片刻,视线落到她的耳畔,一顿后,竟轻笑了一声,“怎的这样匆忙,左耳的耳坠都忘记戴了?”
焦侃云目露讶然,抬手摸了摸左耳垂,便要下跪请罪,贵妃按住她说不必,她感到歉意,“娘娘宽厚,臣女出了此等疏漏,实在愧对娘娘的盛情。只是隐约记得出发前,衣装佩饰皆得当,许是入宫前车马过街,路途颠簸,落在哪里了。”
她本意是想说入宫前掉了,首领公公却忽然轻唤了一声娘娘,为焦侃云辩解道:“入宫时,奴才瞧着,是在的。”又侧目朝手下人睨去,微怒着低叱道:“你们几个,连轿撵都抬不稳?怠慢了客人,还不快赔罪?究竟要脑袋不要?!”
三言两语,不动声色地便将她的过错嫁接给了他人,末流的宫人们没得人权,只得认下,颤抖着伏低身子,磕头求饶。
焦侃云惶惶地看了贵妃一眼,贵妃淡然地垂眸喝茶,不发一言,喝完茶转眸看向她,抚着她的耳垂浅笑。仿佛在说,既然出了这个主意入宫办事,当然要有人付出代价。这是后宫中最聪慧的女人,她无法硬碰,只能服软。
“娘娘的轿撵已足够平稳,如同步入凌霄宫殿的神舆一般。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十拿九稳亦有意外如影随形,谁又能预料得到旦夕祸福呢?耳坠终究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娘娘与二殿下盛邀臣女步入琼华,坐赏凌云之心,才是臣女要格外珍惜的。”
句句深意,暗指东宫易主。
此话落,贵妃的眼底才流露出了一线愉悦,“既然侃云开口为你们求情了,本宫若是不近人情,倒寒了人心。出去吧。”
焦侃云心底暗松了一口气。
“只是可惜了,今日打扮得这般漂亮,如此白皙柔美的耳垂,若无华饰点缀,如何相得益彰。”贵妃略抬手指示嬷嬷,“去把陛下送本宫的那副‘碧海鲛珠’拿来。”
焦侃云几不可查地一抖,立即坐直了身子,涩然开口,“娘娘…太贵重了,臣女当不起。”那是太上皇征战时自东海掠夺而来,传闻鲛人唯为挚爱垂泪成珠,帝王多情,哪来挚爱,本欲世代传于中宫皇后,没想到教当今圣上赠予了皇贵妃。
她了解贵妃之意,一时骇然,背后已覆了一层薄汗。
“你当得起。”贵妃从容一笑,风轻云淡地端起她的下颚,捧定在手心,另只手取下她右耳的坠子,随后接过宫人递来的鲛珠,亲自为她佩戴好,“戴上了,便不要取了,下次见本宫,可别再掉了。”
掠夺之物,光彩照人。
“鲛珠贵重,陛下的心意更甚,臣女不敢夺娘娘所爱,更不敢湮陛下对娘娘之情。但臣女亦不愿驳了娘娘雅兴,今日便借鲛珠一用。臣女叩谢娘娘锦上添花之恩。”说着,焦侃云不给她任何堵话的机会,迅速跪下拜谢。
这般分说,为她戴鲛珠的意图,便大不一样。
贵妃喜欢聪明人,也愿意与聪明人周旋。她若高高兴兴地生受了,反倒不配。
遂拉起焦侃云,将取下的那只红石坠子放在她的掌心:“说让你来尝尝糕点的,这会儿快入午时了,一起随膳用过吧。陛下在御书房与人议事,一向是这个时辰放人的。柘儿也在那里,还不知你来了,不如你替本宫送一盏翠峦沁过去,与他同回。他出来,看到你戴着鲛珠相迎,应该会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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