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嗤,绰绰?……绰绰?”他无意识地将楼庭柘唤焦侃云的乳名咀嚼着,忽然想,她为什么要叫绰绰?“绰绰……”心神一晃,竟觉唇齿衔香。
他好像——突然嗅到了独属于焦侃云的气味。
是春时樊京城外桃山上一瓣落飘的幽微,是夏夜蝴蝶谷傍一流溪涧的轻灵,是寥秋落雪院湖畔一倾月色的朦胧,可这些地方他都未曾去过,只是听闻。此刻画面皆随嗅觉而生。
隆冬,他行军北阖,仰叹天地鬼斧,举目所见,是玲珑剔透的冰山。她的气息,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冷香,也是世间万物中最不易察觉,又最是摄魂夺魄的轻细之妙,当你喟叹美好时,已被侵入四肢百骸,因为那是无处不在的自然香气。侃山侃水侃云,绰绰宽裕,无边自在。
绰绰。绰绰。虞斯眨了下眼,摊开手掌,冰冷的红石耳坠静静地躺着,香气似有若无,萦绕鼻尖,他脸颊绯红,“吏部尚书两口子,还挺会取名字的。”对,这就是他在心底恨不得作赋一篇后,得出的结论。
回宫途中,焦侃云绞尽脑汁思考对策,虽然以“借用鲛珠”的理由搪塞过去了,但要如何开口归还,仍是个难题。她想让楼庭柘亲自为她归还,这样皇贵妃才不会为难。
琢磨许久,眼看快到琼华宫了,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二殿下……”
几乎同时,楼庭柘似是与她一样将吞吐的话在腹中拆解了一路,终于开口,“大小姐……”
两人一滞,焦侃云心中暗喜,打算见招拆招,“你先说。”
楼庭柘耳梢炙炙,顾左右而言他,“忠勇侯是情场浪子,你既在金玉堂听过隐笑说书,应该再清楚不过,同他走得近不是什么好事,可莫要被骗了。”
哪里用他提醒,焦侃云知道,他想说的并不是这个,便囫囵道:“我与他泛泛之交罢了,自有分寸。二殿下没有旁的要同我说了吗?”问鲛珠,问啊,你问啊。
楼庭柘与她期待的目光相对,满腔的勇气卸了劲,握拳抵唇,哑声道:“……没了。”他确实想问,鲛珠为何会在她的耳朵上,但他知道结果一定不会教自己满意,不敢问,索性就这样吧。就这样,多一时半刻也好。
可叹,琼华宫外皇贵妃亲候多时,远远地就朝他们两人望过来,宫人挪着轻快的小碎步相迎,甚至没有给焦侃云驻足与他分说清楚的机会。
焦侃云先请礼,这回,被贵妃用手实实在在地扶起。
“母妃。”楼庭柘恭顺地拜见后,扶着贵妃笑问,“怎么站在宫外亲迎?”
皇贵妃浅笑,左右手各握住一个,却只看向脸色煞白的焦侃云,弹起弦外之音,“出来瞧一瞧郎才女貌。华饰添彩,侃云耳上这副鲛珠,足以引得阖宫所有人为之侧目。但若是换他人相配,想必也是没有这般效果的。”
什么都瞒不过她,焦侃云知道自己今日想要归还鲛珠,已然无望。
皇贵妃将两人的手重叠摞放,焦侃云感觉到楼庭柘覆盖在她掌背的手,触雷一般颤了一下,继而变得僵硬滚烫,耳侧是贵妃温柔的絮语,“侃云,你觉得,本宫的柘儿如何?”
楼庭柘一惊,侧颊顿时烧得通红,忍不住微微张口喘息,起伏的胸膛里怦怦打鼓,他轻转瞳眸,以余光窥伺。
这个问题,不能夸得太多,欣赏之情太过,便给了贵妃请旨赐婚的可乘之机,亦不能不夸,或是夸得不好,惹怒了贵妃,同样难以收场。
分寸不好拿捏,焦侃云亦暗自张开唇齿,轻呼出一口气,此刻她的手心已汗湿一片,只是掌心朝下,无人发现。细想过一阵,她貌似自若地回道:“二殿下才智过人,神勇矫健,文可定国,武可安邦。龙章凤姿非一日可成,十七年蓄势待发,今为阖宫皇子之长,都是陛下与娘娘教导得好。”
贵妃喜欢听什么,她就说什么,避开意指情爱的倾慕夸辞,还有对储君才能的赞许。
楼庭柘睨了她一眼,流露出一线调侃的笑。
焦侃云啊焦侃云,口是心非的玲珑子,什么话都能信手拈来,倒是拿出那日说他“若是当了皇帝,辛朝才是真的完了”的气势来啊。现在倒捡了那日他说自己“年长”而必入东宫的优势,实在……很有趣。
很怕被赐婚吧?也就敢跟他横吧?
“母妃,您就别为难她了,儿臣平日里素爱与她拌嘴,一贯是惹得见面眼红,打打闹闹过来的。心底虽然晓得她的话是发自肺腑,但若教儿臣站在这里,听她说个干净,倒十分不自在。也不知是在为难她,还是在羞臊儿臣了。”楼庭柘握了握她的手,引得焦侃云侧目,片刻即松,仅作安抚。
贵妃的脸色由柔煦,转为不动如山的沉肃,两人的话左右不了她的心思,焦侃云的答案她更是置若罔闻。没人能猜到她到底想做什么。
几人相携步入中庭,宫人细致地摆盘布菜。
贵妃亲自夹了一片蒸糕,放到焦侃云的碗中。后者谢过,咬了一口后,又听贵妃徐徐道:“柘儿在出宫立府前,琼华宫内的膳食,一直都是按他的口味来做,今日,本宫命人做了他最爱吃的几样。想必,这些也都是你喜爱的菜色吧?”
澈园内的菜谱亦是如此,怎会教人不知,他爱吃的,都是她爱吃的。焦侃云点头,“承蒙二殿下关照,是臣女的荣幸。”
“你知道,本宫方才问的,不是治国之能。”将真情摆出来后,贵妃忽然回马一枪,顺势将话题调回,“本宫再问一次,侃云,你觉得,柘儿如何?”
宫人们不敢停下动作,碗筷碰撞当啷,十足显闻,仿佛所有人都屏着呼吸,侧耳倾听。
楼庭柘红着脸,抬眸觑她,满目隐忍。其实他也很想知道,皇兄已经死了,他们尽可以抛却从前的身份,这么多年,她分明看到了他的爱慕,那么,究竟觉得他如何?
倘或有个地缝,焦侃云恨不得钻进去,楼庭柘从未咄咄逼人,所以只要他不开口言爱,她大可以冷漠之态装傻充愣,他定能明白,这是她作为重臣之女,作为对立党羽政敌,对皇子的婉拒,他若有点自尊心,必会退却。
可这么多年,他像是没有自尊心。
哪怕将婚嫁以玩笑脱口时,她给了他一巴掌,他还是不退。不明白一向以没有耐心闻名的楼庭柘,怎么唯独对她这么有耐心。
而现在,他的母妃咄咄逼人了起来。她若是直言拒绝,惹怒皇帝最宠爱的皇贵妃,也许不仅要嫁给楼庭柘,做的还是侧室。
“二殿下是人中龙凤。”焦侃云微叹道:“娘娘,二殿下很好,也很像您,有天人之貌,神君之姿,据臣女所知,樊京城内有无数女子为之倾倒,心慕已久。”
她仍是不谈自己的心意,扯到容貌身姿上。楼庭柘挑眉,也算她机智。
可似乎这样就够了,贵妃欣然开口,偏头问道:“既然如此,再过几月,待时机得当,本宫就为你们请旨赐婚可好?”像是随手捏起了一只蚂蚁。
话音随着宫人的动作一道停落。众人意识到在窒息氛围下,缺少碗筷磕碰的鸦雀无声,亦是一种窃听的罪过,顿时一惊,齐整地跪下来求饶。
阖宫上下的战战兢兢,让焦侃云的喉咙发堵,她仿佛能听见滴漏嗒嗒的声音,像落下的汗,算着她的命数。良久后,她徐徐呼出一息,先起身拜过,而后镇定地一笑应对:“娘娘,臣女……”
“儿臣不愿意。”
这下,连阖宫的仆侍们战战兢兢的声音都没了。
焦侃云一怔,她已做好了得罪人,让父母兜底的准备,转头竟见楼庭柘不悦地放下筷子,站起身来,随后又一脸玩味,“潇潇洒洒,几回年少?儿臣不愿意成婚,朝朝暮暮与人相守有何意趣?儿臣就喜欢……爱而不得,纵情恣睢。我本皇室一烂人,愿为情字修己身,只是这个情……”
他凝视焦侃云,收获她满目的震惊后,回过头轻笑了下,“是滥情的情。儿臣收不了心,修身守欲不过是为了谋夺更多,行端坐正,更是为了吸引更多有用之人倾慕折腰,儿臣享受众星拱月,还不愿为了一人卸下光芒。”
“儿臣已禀过父皇,午膳后会离宫。可今日这顿饭,母妃教人吃得好不是滋味,若是以后走动,皆是如此,那也没有唤儿臣同桌而食的必要了。”
语罢,他拉住焦侃云,肃然道:“你,跟我出宫。”走出去两步,又在皇贵妃冷漠的眼神中退回来,无视她的目光,用锦帕顺手揽了她的几块糕点走。
焦侃云仍是规整地拜退,而后云里雾里地被楼庭柘硬拽出了琼华宫,轿撵抬到宫墙之外,无异于死里逃生,下了轿,呼吸到宫外的空气,紧绷的弦一松,膝弯发软,险些跪下去。
被楼庭柘两手合揽,一把架住,他挑眉嘲讽,“吓坏了吧?教你夸我几句好,东扯西扯,惹怒了母妃。”
焦侃云站直身,揉了揉鼻梁两侧,蹙眉道:“今日算欠你一个人情。我实在是精疲力尽,有什么回澈园再说吧。”
坐上回程的马车,楼庭柘假寐须臾,睁开一隙偷窥,见她仍旧出神恍惚,索性睁眼,摊开手递到她面前,“饿了吧?喏,吃吧。”
他走时拿了几块糕点,匆忙间竟然还挑了她最爱的三样。焦侃云心念一动,捧在掌中,小口咬了起来,“我欠你一个人情,一定会还你。”
楼庭柘下意识想把玩手指上的银戒,掩饰无措,摸到指间,才想起入宫没戴,便搓了搓手指,“知道了大小姐,说了两遍了。那我可要好好想一想,将来究竟会有何事求于你。嗯……不如,莫等将来了,我现在就有两个问题要问你。你认真且诚实地回答我,便算还了人情了。”
不会是问她去澈园的目的吧?焦侃云有些迟疑,但诺字千金,她也只得认栽地叹道:“好。”
楼庭柘轻咳一声,撩起马车一边的帘子,望着外头,刻意没有看她,“第一个,你方才夸我的,是真心的吗?”
就这?焦侃云耷拉眉眼,一时语塞,倒也不需要多作思考,如实道:“你文武双全,自幼聪慧博闻,毅力之坚,又擅奇技机关之术。人中龙凤自是真的。”默了下,深知他想听的是什么,补充道:“也的确袭承了皇贵妃娘娘的容貌,生得俊美无俦……特别好看。”
饶是唯见侧颜,焦侃云也能看到他嘴角频频上扬的弧度。是,她从未承认过,他楼庭柘就是长得好看。
“第二个,我和虞斯。”楼庭柘忽然转回身,摆了个自认为倾国倾城的角度,睨着她,“谁更好看?”
沉默须臾,焦侃云慢吞吞地去摸车门,下车,她要下车。实在不行,跳车也行。
楼庭柘的大掌摁住门,倜笑道:“不许下。大小姐,这可是你答应过我的,快回答。”
焦侃云歪着头冥思苦想,救命,她还不如死在琼华宫,虞斯?作甚要和虞斯比?教她一时脑中充斥的,净是自己给他写的判词:悍硕魁伟,英武彪猛。
他生得么……焦侃云不想违心,虞斯的俊美,当真是一种诱人,是天地万物这等自然磅礴,对人最纯粹的吸引,猛烈又甘爽,让人想征.服。而楼庭柘的俊美,是一种由他本人趋引的欲.色,是绚烂的蝶,妖娆的蛇,总是美艳缤纷,让人不敢靠近。
这两人可相匹,却不可以相比。
但依旧是那句话,焦侃云深知他想听什么:“你更好看。”
楼庭柘抿紧唇,压住嘴角,毫不掩饰地审视她,仿佛在思量她说的是真是假,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仅仅是寻个借口,正大光明地在看焦侃云而已。看焦侃云。好喜欢,焦侃云。
“啊,我反悔了,回答问题算什么人情,这么简单且显而易见的问题,饶是不作人情,难道你还会诓我不成?”楼庭柘握拳,用指背敲点着鼻梁,状若沉思,“记得,你还是欠我一个人情。别这么看着我,我就是厚脸皮,反复无常,你也不是头一天认识我了。”
焦侃云恨不得坐近捅他两刀。
琼华宫内,待两人走后,皇贵妃才终于一收冷漠,露出了满意且戏谑的笑容,身侧的嬷嬷笑着递上茶盏,她执盏抿了一口。柘儿,你谋情,竟不会谋心,这么多年倾心付情的工夫,都不如今日这一瞬,教她记忆深刻,眷赖心动。
嬷嬷轻道:“娘娘料事如神。只是焦姑娘瞧着对情爱之事净是冷眼淡漠,恐怕没那么容易…”
皇贵妃不在意地抬了下手指,“饶是不会心动,欠下的人情,总要还吧?落得到好处,便不算亏。情这个东西,若是没有缘分,不就是有执念的那方图个揪扯吗?柘儿执念太深,不肯放手,那本宫便让他揪扯,揪扯累了,落得到些甜头,也算慰藉。随意吧,他都说自己是皇室一烂人,愿为情字修己身了,本宫哪里还管得到他?”
她曾经也有钟爱的人,可在深宫中,唯有智谋算计,潇洒几回年少,都被磨平了。
黄昏为忠勇营的檐房镶了一层金光。
章丘也不太懂,为何虞斯自宫中回来后,心情便不大好。他审讯办公,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一天的公务,临近夜幕,忽然唤水沐浴,一泡就是一个时辰,他在外间看着云雾缭绕,熏得都快厥了过去,虞斯还没有出来的意思。
有些担忧,便敲门询问,“侯爷,时辰不早,您不去澈园换阿离啦?”
虞斯没有回应。
尽管可能性很小,但章丘还是担心虞斯晕过去了,便自作主张地推开门,“侯爷?您没事吧?”
眼前一幕,令他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虞斯仅着一身素白的亵衣,裹着满身水汽,倚着墙,上下颠倒。也分不清是不是因脑部充.血,他满脸通红,眼尾湿意潋滟,却蹙着眉,满目疑惑。
他在作甚?
他在倒立。
倒立作甚?!
“侯爷?您不会告诉我,您倒立了整整一个时辰吧?啊??”章丘歪着身子看他,“您还能听到属下说话吗?不会是傻了吧?”
23/97 首页 上一页 21 22 23 24 25 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