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帝轻摆手,“朕一开始,也是将信将疑,忧心忡忡。十六岁的少年领兵,终究荒诞,朕派了经验丰厚的三位老将与你同行,又将忠勇营归还,意在以栽培为主,次之,才是盼你立功。心想着再差,还有驻北大军可以一战。但那终究是骁勇善战的北阖人,你一去,朕还是茶饭不思,睡不安寝。谁能想到……”
说至此处,话锋一转,他瞳孔微颤,摊开手,满脸戏谑:
“谁能想到朕的虞卿…领着数千忠勇军,就歼灭了两万敌寇?甚至还没来得及挪用驻北大军!更莫说让那北阖野寇渡过狼河!首战告捷的消息传回樊京时,朕与满朝文武皆惊!你知道,朕有多兴奋吗?
“遂命你乘胜追击,你果然不负众望,率数万大军打得北阖跪地求饶,这是大辛防御北阖以来最为浩大的胜利,可称中原百年翻身之战,如今他们甘愿退让,正是朕梦寐乐见之事,可…”
虞斯微狭了狭眸子,“双方已议和休战,不知陛下还有何不满之处吗?”
“百年侵扰之仇,休战怎么能够呢?自议和之日起百来时日,朕惴惴不安,后悔莫及!此次大捷若仅仅只是让他们以和国共交之名纳贡,给他们休养生息、卷土重来的机会,后患无穷!且那西州与东海会如何看朕?!以为侵犯大辛的结局,最多不过是议和,那朕岂不窝囊?
“朕日思夜想,始终不能甘心,如今朝廷内外皆称,‘十年武夫,百年良将,千年才得一虞侯’,朕就拿你抵御外侮就够了吗?大材小用,暴殄天物!朕应该拿你四处征战,开疆辟土,建举世功业,成为千秋霸主啊!”
千年得一虞侯,是朝臣和百姓对他的评价,可也是挑起所有武将与王侯权贵妒火的说辞。虞斯知道,这是圣上专程给他写的判词。
“那陛下想要如何?”虞斯道出事实,“北阖已退。”
“雄踞于北之地,绝不可留存,若任其蓄势生长,朕不得一日安寝!北阖王庭与大辛议和退步就够了吗?朕听不得世间还有第二个王庭!现在朕有了虞卿,和不和是朕说了算!朕要的是‘断其后代,永绝根株’!朕要的是‘数千里内,空无一人’!”
虽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辛帝的言论,虞斯仍然有一瞬间的怔愣,他斟酌着说辞,对辛帝说道:“陛下,谈判已定,议和不过数月,陛下金口玉言,若是反悔,甚至赶尽杀绝,于礼法不和。”
“虞卿!”辛帝却不听这些,突然起身过来,紧紧地握住虞斯的双手,热泪盈眶,“虞卿啊虞卿,朝中那些老朽哪里知道杀伐果断之趣?哪里知道这中原百年之仇,尽数由朕亲手得报的乐趣?
“他们开口闭口就是劳民伤财,开口闭口就是不可得寸进尺以免适得其反,开口闭口就是要慎重起见、接纳和议!但是你不一样……”
虞斯略微抬眸,一动不动,任由他满脸不可思议地凑过来,几乎与他平齐视线,激动地说:
“你在北阖把天都杀穿了!诸次交手皆是以少胜多!那些庸臣哪里晓得你的本事根本无惧掠战?你一定也很开心吧?你可要帮朕呐!朕只是想要……”他轻声吐出几个字,却格外清晰,唯恐虞斯没有听清:“北阖灭国,王室皆亡,举族迁徙流散而已!你能做到吗?”
“陛下要当青史屠夫?”
“朕要当千秋霸主!”
虞斯很想告诉辛帝,杀伐本身没有乐趣,他见血兴奋,会杀红眼,不是因为他是屠夫,而是因为他知道什么时候须得使尽全力,捍卫自己和国家的尊严。
但辛帝看他的眼神,就和看举世无双的神兵没两样。辛帝以为有此神兵,轻轻一划,就能指哪灭哪。
“待北阖破灭,朕的大辛神威赫赫,必有万国来朝,届时朕再与你共商下一步扩疆之行,无论是近十余年新崛起的西州,还是自来与大辛胶着并立的东海,皆要改王庭为附属,都是朕的臣!”
虞斯谨慎地说道:“陛下,臣愿意为您开疆拓土,可前有西匪之患,后有诸侯内乱,平息不过数年,又刚退北阖悍将……就算臣打得动,百姓也打不动。”
“虞卿忧国忧民,实乃大辛之幸。”辛帝高声道:“来人,把朕的络珠拿上来。”
虞斯眉心一跳,就见辛帝接过随侍奉上的玉质方盒,他打开盒子,一颗拳头大小的珠子晶莹剔透,下方垂坠着繁复的络穗,辛帝拿起络珠。
“此乃大辛至高无上的荣耀,朕赐予你,待你出征之日,亲自为你加冕于冠。”辛帝说道:“自古丞相为百官之首,可若有此物,虞卿亦是将首。”
是把他拱上首位,还是把一个经验不足、羽翼未丰、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架在火上烤?已受朝臣排挤,权贵嫉恨,此举分明是要他来日功成之后立马去死,虞斯垂眸,“陛下,臣还当历练,难堪此任。武将中不乏经验丰厚的前辈,臣愿意跟随他们,待诸将认可,再收络珠。”
试探野心,亦是辛帝的目的,他并不执着:
“来,你坐这里。”
辛帝径直拉着他的手腕,走到主位的龙椅上,让他坐下,虞斯蹙眉不发,咬紧了后槽牙,辛帝却坦然问他,“什么感觉?”
虞斯低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君威如山,不敢自适,无从感觉。”
“好!不愧是朕的虞卿,朕就知道你是忠义之士。”辛帝别有深意,眸光微澜,却顷刻敛去,流露出大喜之情,“那你可知朕坐在这里是什么感觉?”
虞斯回道:“内忧乱将谋举,忠臣劝诫,百姓口舌;外忧八方势力,边隅骚乱,天下不统。”
“所以你明白朕的苦心吗?”
虞斯摇头,“陛下,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最下攻城。忧虑国事,自是陛下坐于高位,本该忧虑。
“臣愚钝,只劝陛下此时选贤举能,讲信修睦。若有能臣出世,必有手段,或使陛下兵不血刃地将五湖四海收入囊中,陛下何必急于一时,大兴战火?”
辛帝见他顽固不堪,轻声一哼,不知是笑是怒,低垂着眉眼,捻起他手腕上的红线,讥讽道:“虞卿心属焦尚书家的女公子吧?”
内腕传来红线迫力勒住命脉的轻微刺痛,虞斯心念一动,红着耳梢,“陛下今日是谈国事,还是谈私事?”
“朕可以为你赐婚。”辛帝松手,抚着他的肩膀,“要知道,朕最为宠爱的儿子亦十分中意她。但是,朕依旧可以将她赐给虞卿你。”
虞斯应当极力忍耐,可当自己神思清明时,已然将满含怒意的话说出了口:“陛下,她不是筹柄。”
圣上却并未在意,“王侯将相,天下万民都是朕的筹柄,朕说她是,她就是。虞卿想要,朕就给你,虞卿想要什么,朕就给你什么!
“盛夏伏后入秋皆炎热,朕的大辛正缺一片冰域,朕也缺一座冰雪行宫,届时朕封你为北阖王,赏万户,在樊京择选一处风水宝地开立王府,她就是你的王妃!”
虞斯合眸轻叹,起身回到座下,不卑不亢地叙述道:
“陛下,臣虽战退北阖,使其大败一次,但北阖积势已久,非朝夕可破,若将其逼入绝境,促其与周边诸数外族联盟,大举进攻中原,动乱不休,战火难歇。
“此时双方休和,彼此休养生息最好不过,且北阖诚意十足,已归还俘虏掠物,陛下只须维持交互往来,彰显大辛海纳百川之风,必使小国依附。
“自与西匪开战以来,大辛武将锐减,陛下趁此时机强兵富国,养精蓄锐,乃是上策。若是穷兵黩武,动费万计,必使士卒雕瘁,国力衰竭①。”
他言辞恳切,将利害摆来,可辛帝却认定了他的才能,几千人打数万人都打得过,届时数十万大军派给他,还惧异族联合?
只沉下深邃的眼眸,掀唇反问道:“你不同意?”
虞斯抬眸,并不避视,几乎一字一顿地强调:“不是时机。”
“朕原本也觉得,此刻不是说服你的时机。”辛帝微微挑眉,将桌案上的奏折一本本往地上丢,动作优雅又轻佻,“但朕已经迫不及待了……既然虞卿执意和那群老朽站在一边,就请在宫中多留几日,朕自当好生款待,耐心劝你。
“想来无须太久,虞卿就会回心转意,反过来求朕让你出征了。”
他的最后一句话,说来满含笑意,似乎势在必得。虞斯顷刻嗅到了与思晏有关的阴谋味道,可拿一人胁迫,行侵害百家万户之事,他绝不会低头……辛帝究竟为何如此自信?
“陛下要拿臣放在庭池中的数十万白银构陷?”虞斯缓缓说道:“臣不认为,为了一次出征就动用此筹会是上策。”
辛帝笑道:“你启程之前朕就说了,只要你战胜北阖归来,朕可保你二十年无忧,不会追究这笔赃银,既赠予了你,自不会下作。
“不管你是为保虞季楚死后名节,还是为了侯府声誉,你将这些银子藏进庭池,分毫未动,彼时都实在令朕惊讶……如今看来,虞卿之智,简直是举世瑰宝啊。”
虞斯接手侯府后,发现虞季楚私库藏有数十万两赃银,章丘劝他上报,负荆请罪,送入国库,彼时陛下要用他打北阖,是脱罪的最佳时机。
可虞斯却反其道行之,将数十万两据为己有,甚至向陛下口出狂言,若是战胜北阖凯旋归来,这数十万两不可再究。
辛帝自然答应,更乐得有他贪污巨款的把柄在手,遂放心地将兵权交予他。
功高盖主者应惕帝王猜忌,多数武将只知勇猛,不知弄权自保,须知帝王将兵权交给武将,将在外君命不受,帝王怎能不疑不惧?
若虞斯出征前表现得十足清正,负荆请罪,送上巨款,帝王必会担忧,别无所求之人最难把握。
可虞斯出征前表现得异常猖狂,不肯归还赃银,还大放厥词,要帝王将赃银赠予。帝王知他有所求,求财,那最简单不过了。一来知道他好财贪财,有所求,便可拿捏,二来,有其贪污把柄,便有了控制他的罪名,自会放心他的忠诚。
后来虞斯凯旋,决意翻修侯府,仿佛就是为了引诱帝王窥探动静,帝王得知他将钱财尽藏,分毫不用,十分纳罕。就好似虞斯指着庭池和他说:“来,看清楚了,这笔银钱,老子可就放这了。”
经过一整个日夜的思量才明白,他出征时的猖狂不过是为了自保而佯装,其本性,对钱财不屑。
可为何不一装到底?又是数日思量,帝王终于懂了。他母亲出身皇商,本就有财力,他如何能将贪财之性装一辈子,不教帝王猜忌呢?他不如不装,换一个方向。
虞斯“贪污”的把柄仍在帝王手中,唯一不一样的是,这回帝王知道他将赃款藏到了哪里。
只要帝王择一关键之人透露只言片语,再教此人模棱两可地将消息传出去,那么满朝文武都知道:他有贪污的把柄在帝王手中;帝王没有揭露,是要用他保他;那么他功成之后必死无疑。从而既不敢检举他,又会对他敬而远之。
这正是帝王想看到的,功高盖主之人不可结党,不可联姻,不可势力盘踞。虞斯此举,给了帝王一个让满朝文武都孤立他自己的办法。
这是真正的自保,因为虞斯既有兵权,又有财力,若再有人脉附庸,帝王哪怕不用他,也要诛他。他先一步断杀自己的结党之路,无人敢附庸,可以长命百岁。
且他战胜归来,帝王赏赐,他表明了自己不需要钱的立场。
武将不要钱,不要附庸者,不要名,还能要什么?只能要权了。可他归来之后第一时间归还了驻北大军的兵权。他要的只是本就属于忠勇营的兵权,他要自己的弟兄在他的护佑之下,要弟兄平安。
帝王当然会满足他。
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交易。
“虞卿若是冷漠无情之人,朕还当真不好把控,可虞卿到底还是太年轻,情深义重,须知有些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足以教你掂量许久了。”
辛帝的声音如蛇盘耳,“届时还得要虞卿在早朝时,拿出本事,展现绝对的把握,力排众议,与朕一并说服那群庸臣啊。”
虞斯微蹙眉,望着辛帝深沉的笑容,游丝盘乱心绪,他快速将回京后的细节过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遗漏。何意?辛帝何意?
一时彷徨,脑海中竟都是太子尸身旁,那个并未写尽的血字——救。
不等他捋清此中真意,辛帝已敛起阴沉之色,扶他起来坐下,又与他玩笑道:“侃云亦是朕看着长大的,确然与虞卿相配。不必这般看着朕,这樊京城中就没有朕不知道的事,那夜银枪炫技,红丝乱涌,虞卿好生情趣啊,倒是朕与文武百官都不曾见过的另一面貌,是郎君的面貌啊。”
虞斯被戳破,轻易便会红了耳颊,摩挲着杯盏不知如何接话。
辛帝又倜笑道:“方才朕说一句你顶一句,舌灿莲花,不卑不亢,如今提到女子,却教你一句话都说不出。早知道朕应当换一个思路,或许拿焦侃云作要挟,会快许多?”
虞斯神色一沈,“陛下,战争与情爱,皆不可以儿戏。”
辛帝勾唇,“逗你而已。若仅凭一人就能拿捏虞卿,朕也不必费尽心力了。不过朕还是要纠正你,朕要北阖灭亡,不是儿戏。说要为你们赐婚,也不是儿戏。据朕所知,焦尚书可是生怕你和他的掌上明珠有揪扯,给人逼得都离家出走了,若没有朕赐婚,你拿什么求?虞卿,难道你不想要焦侃云吗?大婚,红帐,佳人在怀,彻夜温存,不喜欢?”
确然是极大的诱惑,很喜欢。虞斯心潮澎湃,却毫无犹豫地低声道:“陛下,她不是筹柄。”
“那是什么?”辛帝有些厌烦所谓的真情。
似乎是不好与外人开口,但虞斯斟酌了下,还是轻说道:“是……心尖至宝,万里挑一。不…十万里,百万里,千千万万里,独一。”
41/97 首页 上一页 39 40 41 42 43 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