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厌倦这样的生活,师父的头发花白了,也再护不住我几年,既然我没有杀过人,那我脱离绝杀道,有何不可?这时候我遇到了虞斯,他将我的身世说与我听。那时候我真的很高兴,仿佛得了救赎,只想着把虞斯赠我的珠宝都献给师父,然后带着他一起赶紧离开狼漠镇,去樊京过好的生活。
“师父说自己半截身子已入黄土,不折腾了,让我走吧,去过好日子,所以我就独身跟着虞斯来了樊京,可我得知他十分警惕在樊京作乱的绝杀道,终究担忧他介怀我从前的出身,不敢将自己待过绝杀道的事告诉他,也惧怕他有一日察觉我会使刺刀,幸而男女有防,很多细节都因为他对待‘妹妹’的宽容小心而避过了。
“但没过多久,绝杀道托金玉堂给我送来了一封密函,对我颁布了第一个杀人任务。我十分疑惑,因我分明已脱离,来到了樊京,他们怎么还要找我?当我看到我要刺杀的对象是太子时,隐约明白,那必然是一笔让各位长老都心动不已的巨款,而找到我,是因为我如今的闺秀身份,要得手比他们容易得多。而且,一旦得手,我已非道中人,轻易查不到绝杀道的头上。
“我没搭理。我心想,我走的时候他们难道不知道?我哥哥是忠勇侯虞斯……”说至此处,思晏有些哽咽了,她从未认真唤过哥哥,亦没有这般骄傲地将自己哥哥是谁表露过,她捂着脸,低声啜泣,“是把他们打得跪地求饶的忠勇侯虞斯啊。我做什么要搭理这劳什子任务?往后我在樊京,横着走都行,我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自有人护我……
“可是随信而来的,还有师父断掉的白发、剥落的指甲。他们说,这会是我唯一的任务,杀了太子,罪名是绝杀道的,和我这个脱离绝杀道的人无关。届时会有人接应,只要我做得干净些,杀完这一票,就彻底是清白人了。”
焦侃云深吸一口气,纠正她,“你杀了人,才真正不是清白人了。”
思晏点头,又摇头,“我没有被这样的话术蒙骗……我只是很后悔没有执意带师父一起走,可后悔真是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所以我一开始只想回到狼漠镇见师父,我想带他走,不受这等威胁,量他们也不敢对我如何。可虞斯带着大队人马回樊京的那日,我又在金玉堂收到了新的信函,这回是满纸的血。我无法确定,师父究竟是死是活,更无法确定回去还来不来得及。
“我想过把这件事告诉哥哥,可绝杀道手眼通天,师父养育我十数年,我不能不管顾他的死活,哪怕他只是个半截身入土的小老头儿,我更害怕虞斯为了帮我报师仇,出兵剿灭绝杀道,可我知道北阖已同大辛签订盟约,他若帮我,届时朝局都会动摇。
所以我选择了自己解决,我和哥哥说要回去,只想着刺杀完后消失在狼漠镇,回到绝杀道,从此开启我的杀手生涯,绝不连累他。但是……
“哥哥执意不放我,他管定了我,后来焦姑娘误会我被欺负,同样掺和进来,说会帮我逃离王府,我欣喜若狂,既然如此,那我就先杀了太子,保住师父的性命,然后通过骗取焦姑娘的信任,让她助我逃离樊京。”
她停顿了下,许是喉口滞涩难以继续,捧着碗喝了一口热水。
焦侃云双目泛红,用掌沿撑着额,“你才是最厉害的,的确把我骗到了。我为你不受欺辱,不嫁高门,胡写一通,没想到深陷樊笼,被陛下所控。你究竟如何潜入太子府的?你身旁有虞斯派给你的护卫,你又是如何避开他们的监视?”
思晏抚摸着刺刀上的花纹,略微失神,“那天夜里,我入太子府,如入无人之境。其实我的武功一般,不然也不会骗过虞斯,但我刺刀使得很好,只要够快,一击致命,前后不过弹指之数。任哪个护卫都不会想到,弹指之数就能穿入铜墙铁壁的太子府,把太子给杀了吧?我只需要借口夜不安寝,路过那里。”
她想起太子死时的神情,合眸咬住下唇,须臾后接着道:“他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但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认识我。其实那幅画是我拿走的……因为他分明已受了我一刺,却执意要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我看到那是我的画像,心中更是慌乱,生怕留下罪证,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所以手忙脚乱的时候捻转了刀口,最后拿走了自己的画像烧掉……”
焦侃云忍得握拳的骨节都泛白了,她侧目过去,颤声道:“所以,当我告诉你太子写了一个‘救’字给我的时候,你才会哭着说不可能是让我救你?你是不愿意相信,自己分明杀了他,他还要救你?还是不愿意相信,世上有这样纯良的人,爱憎分明,知道你是被骗了,一点也没怪你?
“阿玉死的时候,该有多痛…!”她泣不成声,情绪倾泻,难以平复。
虞斯手足无措,抬起手臂想用袖摆给她擦泪,但杀人的是自己的妹妹,被杀掉的是她的挚友,他不知如何是好,更觉得没有资格,最后只是捞起锅炉里的断衣递给她,握住她冰冷的手。
“对不起……”思晏握紧刺刀,抵住额,“等我杀完人回去,才后知后觉!太子府的防备怎么会如此松懈!他身边怎么一个护卫都没有?次日得知东宫仆侍尽数陪葬,我才知道这分明是一场为我设好的陷阱,金玉堂的书信催的不是师父的命,催的是我头昏脑热,乱如锅上蚂蚁!只须我昏庸一刻,动手杀人就好……”
虞斯握拳,沉重地一叹,问她,“既然发现事有蹊跷,为何不告诉我?”
“我知道接手这件案子的正是兄长后,才彻底确信,这是来自天威的压迫,是高位上的人布置的天罗地网,若我将此事说出口,岂不就成了上位者拿捏你把柄?我每日诚惶诚恐,知道兄长聪颖绝顶,不好诓骗,只能以不想同你见面为借口远离,唯恐被识破。
“我把希望寄托在焦姑娘身上,她说过要助我逃离,所以那日,我借口赏花上门找她,但她竟然凭借蛛丝马迹猜到我就是太子要找的人,立刻反口,说不会助我离开。天知道我当时多绝望……她提到要带我去见你,我才惊惧发抖。”
思晏已哭得有些麻木了,低声叙叙,“我若回不去狼漠镇,便会成为虞家人,你们这些护我的人,都得死。而且,在我杀了太子后,金玉堂就再也没传过师父的消息,我真的好想回去……宁愿虞斯从来没认过我这个妹妹。”
焦侃云胡乱抹了一把脸,收拾心情,“好,你也算是有情有义,身陷珍珑棋局。那你告诉我,绝杀道来杀你,是为何?”
“因为太子的‘救’字,令我这个杀人者,莫名其妙地成了此案关键线索,而陛下乐得我成为线索,这样就可以利用你们逼我说实话。
“可绝杀道不乐意,因为一旦我成了要被保护的线索,我大可以把杀太子的罪名落在绝杀道头上。他们得不惜一切代价杀了我,以免我乱说话。
“但这也是陛下乐见其成的事,因为一旦绝杀道坐不住了,来樊京杀人,他就能把这件事打成‘绝杀道来消灭关键证据’。更坐实了绝杀道杀害太子。”
焦侃云点头,“你这不是挺聪明的吗?”她不由得拧眉,气息发抖,“那你怎么就不知道,比起自尽和回狼漠镇两个法子,还有一条路你可以走呢?”
思晏眉心一跳。
焦侃云咬牙切齿,“你说阿玉给我留了一个‘救’字,是为什么?他要我帮你,大可以写与我最后一次见面的时间,因为那日,我们只聊到了你,却写了个‘救’字!分明是他也想好了一切,有意促成,让你成为太子案的关键线索被保护起来!
“你真是愚钝又赤诚,你就不会说:‘我撞破了绝杀道杀人的现场’吗?!只要你把这一切推给绝杀道,谁又能奈何你?
“这时候绝杀道想反口,说你撒谎,说是你杀的,谁会相信一个杀手组织?大家只会觉得绝杀道疯了,把事情推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小姐!你不推给绝杀道,是你没想过,还是你自幼在那里长大,骨子里就惧怕他们?亦或是你的纯良,都给了你那头发花白的师父,哪怕自己死,也不想他出事?思晏……”
焦侃云抚额叹息,“我一方面真想捅你一刀,恨你白费了阿玉死时的心机,另一方面……我真是心疼你。同样身为女子……你真是……”背负太多,太苦了。
她苦熬了十余年,以为等来了救赎,心心念念去到樊京,不似她所说的真的喜欢白来的新鲜富贵,而是自豪于原来自己有个被奉为战神的兄长,从此处处会护她,却没想到陷入另一片泥沼。
她的单纯促成她的一时冲动,她的聪慧又促成她推演出真相,痛苦万分,最后她的纯良,让她身不由己,被紧紧攥住了命。
“我只是觉得,我死了并不可惜。”思晏叹道:“我只是一把并不锋利的刀。谁会在乎一把刀的死活?”
焦侃云深凝她,半晌,却道:“你自己要在乎。”
思晏微微睁眸。不是“我在乎”,也不是“你兄长在乎”,而是——
“你自己要在乎。”
纵然你千错万错,百般狠毒,万般冷漠,谁都可以怨你恨你,你可以下大狱,可以数罪并罚,但你的命,你自己要在乎。
“更何况这本就是一场阴谋,你该做的,是将功折罪。”长叹一口气,焦侃云做下结论:“没多少时间了。阿玉既要我救你,也是为了救百姓免受战火纷飞,如今只有救你。天若执意要你死,我们便要胜天半子,救你的命。”
思晏没有说话,她凝视着焦侃云,就像她在寿王府,急匆匆入院,猛地撞开那扇门,带着满身天光而来时一样,她潮湿的内心生出了一缕轻柔的风,一抹盎然的绿。
见她不说话,焦侃云以为让她救万民于水火这种理由不够她振奋,不够她配合,更以为她不愿意将功折罪,便又问她,“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两次大刀落下时,你都拼了命的救我,为什么?”
思晏热泪盈眶,“愧疚……还有,想当你的朋友。”
焦侃云摇头,“你虽救我,但我对你的感情依旧十分复杂,我不一定拿你当朋友。但你拿我当朋友的话,便要比阿玉做得更好、更多,你要弥补罪过,待一切尘埃落定,功大于过了,我们就会是朋友。在此期间,我会和你的兄长一起,一直护着你。”
她终于不再别扭,“好。我会一直配合。”
“我会安排人秘密去打探你师父的消息,如今无须用他威胁你,想来比之前好打探得多,若他还活着,我就暗中将人护起来。”虞斯抬了抬下巴,“把你的刺刀收起来吧,你不适合这个,你玩长枪比较有天赋。”
思晏点点头,将它收回靴中。
“姑娘方才说过,缓兵之策,却没有具体的法子。而今可从细枝末节处推敲到一二?”章丘让阿离去再烧一炉水,挑动炭火,接着之前的话题。
虞斯和焦侃云对视一眼,显然是又想一块去了。他低眉,抿了口水,一哂。
“陛下惧怕口舌,那便会显得尤其宽容。”焦侃云自信地道:“我思来想去,和打仗同样重要,且需要帝王宽容以待的事,只有一件。”
阿离沉吟片刻,蹙眉道:“难道是让侯爷和小焦大人答应圣上的赐婚?自古婚姻大事,三媒六聘,更不要说侯府和尚书府结亲,还是圣上赐婚,其隆重可见一斑,筹备起来肯定是要个一年半载了。”
虞斯一口水呛了出来。
焦侃云微微红起耳梢,低声道:“才不是!”
虞斯亦满面通红,纠正他:“是祭祀!”他抬眸看一眼阿离,指着门,“你滚出去打水!”
章丘抚着半张脸险些笑厥过去,“这法子听着…好像还挺可行啊。婚期难定,可不是想拖多久就拖多久吗?太子新丧,把婚期定在年后,以示尊敬哀悼,陛下为了体面,当然会宽容。就是不知道优秀如小焦大人,看不看得上侯爷啊?”
“你也闭嘴!”虞斯连忙呵斥他,慌乱地向焦侃云道歉,“是我治下不严,等回去了我罚他们……他们说的话,你别放心上。”一顿,又怕她真的不再考虑他,几若无声地补了一句,“也别…全然不放心上。”
焦侃云低首不言,一丝奇异的妙意缭爬心尖,抬眸看他,他目中羞怯闪烁,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情,见她没有恼怒,才露出些许放心,她脑子微窒了一瞬,下意识答:“好。”
两人俱是一怔。
好?
好的究竟是“你别放心上”还是“也别全然不放心上”?
火光与人影缠乱,夜风清凉,带着些许土腥气,糊弄一般抓了满身的感受,全都裹到人的鼻息间。许是局势急迫,刚才紧张的氛围教两人的心弦都绷得很紧,突然怔住,那心曲弦音便汹涌而出,澎湃至高潮,激得汗毛都立了起来。
肉眼可见的一个激灵,她冷。虞斯红着脸,解开腰带,脱下外衫,罩在她身上,身上便只留了素白的中衣,襟口微微打开,可以窥见些许美色。
陡然一被包裹住,四面八方都涌来了他的味道,甘冽清爽的浅淡香气,衣衫上还残存着他身体的热意。“我身热……”焦侃云无端想起他这句话,轻轻倒吸一口气。
抛却杂念,接着刚才的话说道:“‘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实则,祭祀甚至还在征战之前,既然陛下那么在意朝臣和百姓的口舌,又那般好面子,讲究礼法,咱们大可以针对这点,行拖延之术。”
“可一般重大的祭祀之事,譬如祭天,都是放在冬至日,亦或是夏至日,如今初秋,祭什么呢?”章丘摩挲着下巴算来,“难道要硬生生拖延到冬至?”
焦侃云点头,“没错,但也不算拖,祭天仪式隆重繁复,陛下尤讲礼数,提前筹备四个月,正好。既然陛下想征战,那咱们与其直接忤逆,不如装作顺从,但请陛下先祭天作问,若天能应答,正是出征时机,百姓必然满意,顺应天意,侯爷二话不说,就领兵出征。”
章丘目露赞叹,“妙啊。陛下征北阖,虽找了太子被杀作借口,顺理成章,却难以安抚民心,若是问天祭神,他暗中做手脚,得到天神准允的答复,必使万民认可侯爷乃是天命所归,而帝王决策亦是顺应天意,倘若我们献上此策,圣上定会欣然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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