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侃云惊讶,有意说笑,“侯爷都大获全胜了还在意这点微末小事?”
虞斯却笑不出来,楼庭柘太强劲了,纵然他口口声声“十三年敌不过三个月”,可他自己心底却清楚,自己只是胜在被焦侃云编排成了苦主,胜在刚与她渡过了悸乱撩惹的美好兰夜,才让她愿意相护。
他该怎么告诉焦侃云,他这三个月的倾心动情,不比楼庭柘的十三年差。
如何告诉焦侃云,不要看楼庭柘。千万不要心软看他。一眼都不要。
“你会害怕我吗?”虞斯的鼻尖因酸楚通红,俊容霎时娇艳明媚。
焦侃云抵唇笑了一声,“害怕一个在我面前哭鼻子的男人?”
虞斯蹙眉,泪珠断线掉下来,许是见她总不以为意,他的情绪便有些失控,忍不住地喘着,“可我确实杀人如麻,我哭是病,哭着也能杀人。”
焦侃云指了指自己,“我怕的话,侯爷打算如何?就不再缠着我啦?那好啊,应付一个楼庭柘已经很难了,若是如此,我便省去一个和楼庭柘一样难缠的对手。”
虞斯一滞,眉目一渲,竟肉眼可见地变深变艳,他急声说:“我打算劝你不要怕…你能不能不要拿我和他作比较?放在一起说也不要。”
“为什么?”焦侃云不解,“你不屑?”
虞斯摇头,轻声喃喃,“我怕我比不过…”他委屈至极,仰头大口喘息几次,喉结滚动如走珠,复又低头看她,“焦侃云,能不能抱我一下?”
焦侃云蹙眉,“我们还没这么要好吧?侯爷这和耍流氓有什么区别?不能。”见他落寞地垂下眼睫,她又开口,“不过我可以告诉侯爷,侯爷今夜送的礼物,我都很喜欢。”
虞斯小心翼翼地抬眼观察她的神色,果然见到的是欢欣,他抿了抿唇,倾身在她耳畔轻语:“最后一个。”
“还有?”焦侃云诧然,“可是已经到家了?”
虞斯缓缓抬起手,将她的视线都攫在指尖,他却认真盯着她,打了个响指——
一圈焰火绕着院墙猛然窜上了天,几乎同时,草木中的萤火尽数弹起,幽光泛滥,盈满眼帘,焰火就在头顶炸开巨大的灯花,焰迹交错如盖,倾覆在这一方院落之上,如同织起璀璨穹顶,将他们拉扯到方外之境。
焦侃云想起天灯布成星河的巧思,想来在隐蔽处埋伏些人手等他号令更不是难事。可这样耍帅的动作,无疑仍是勾到了她,她环视周身,萤火如精灵一般起舞,抬头望天,焰火不绝,灿然如昼。
她笑了笑,从袖中拿出装着匕首的匣子递过去,“侯爷,趁手的话,就当谢礼了。”
虞斯既惊又喜地接过,却并未立刻打开看,他想等四下无人的时候再好好观赏,现在有更重要的事,焦侃云莫要破坏气氛。
见他不看,焦侃云强调,“我亲自挑选的。”
“焦侃云。”虞斯忽然严肃地唤她。
她坦然注视,“嗯?”
虞斯的心跳得很快,一股闷热的气涌在喉口,他酝酿许久,将最后一件礼放到她的掌心,而后急喘慢说:“这不是私定终身,也不是想轻慢你,更不是想略过所有步骤直接把你拐走,我一定会按规矩办事,与你循序渐进,等你愿意了,再上门求娶。我只是想立即让你知道我的诚意,我迫不及待地想现在就郑重承诺你,我要把我拥有的所有所有都给你。只为换一个机会,就是——
“如果你哪天忽然想要成亲……可不可以先考虑我?”最后几个字因底气不足而近喑哑。
焦侃云听得云里雾里,两人什么关系就在和她谈婚论嫁一般了?她不解地低头看向最后一件礼,烫得她瞪大了眼睛,立即倒吸一口凉气。
一张写着虞斯的生辰八字,捆缚着厚厚的聘礼清单的折子,鲜红夺目。
虞斯说:“我靠自己挣来的所有家产,包括我本人,全都在这,已批好了朱印,送给你。焦侃云,我只是要一个,你未来稍微考虑一下我…的机会。”
第61章 焦侃云的心,跳得很快。
焦侃云对成亲的态度是随缘,有则欣然奔赴,无则独善其身。樊京城里并没有令她为之心悸的良人。
她自诩看破红尘,男欢女爱无非那么几个回合,她写话本时要翻来覆去地写,都写穿了。
她觉得没有男人的把戏能逃过她的眼睛,他们喜欢自己的好友也好,喜欢她也罢,总之只要站在她面前,遮羞布都别想挂上,焦侃云一眼看到底,他们苦苦藏匿的心思昭然若揭。一旦看清,脑子里自然开始琢磨,这是进行到话本的哪一回合了?下一步该走哪一章程了?全盘押中后必然兴致缺缺。
但是眼前这个男人么……他不藏啊。
不仅不藏,也不按章程来。
焦侃云根本摸不清他下一步要作甚,甚至常常猜不到他要说甚。
他把私印送给她时一句一语双关的“‘朝琅’送你了”,就开启了颠覆她的认知之路。
如今兰夜芳菲,两人只不过是私心逾距地碰了两下,他便直接拿着聘礼贴脸。
他和自己话本里写过的男人不太一样。他不藏,却又藏。
他狂妄,所以一出手,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就是声势浩大的观礼;他细腻,所以在价值连城的宝物和声势浩大的观礼上都用尽巧思,磨珠穿线,粘花绣彩,盛世许诺,焰下聘说;他英明神武,所以举手投足间赫然翩翩一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他矫情戏多,所以泪流满面地委屈问她更喜欢谁的礼物。
他惊才绝艳,“春意暖,溶溶幕。幽径双燕处,灼盎花枝馥。风过也,闲人倚树云间住。”写她在春尾宴上如何明媚从容,“更漏声声催相见,且踌且躇夜将残”写他隐隐相思不可说,来回踱步至天明,“暗羞得、窃喜怯顾。甘为伊、作痴人骨。”写爱如秘潮,辗转徘徊,蚕骸食骨。
赤诚热烈到奉上全部家当,却又克制含蓄到花光家当求的竟只是一个将来考虑他一小下的机会。怪的是,她还能在这般情境下,关注到独属于他的一点幽默可爱:聘礼清单前还礼貌地附上了他自己的生辰八字。
焦侃云的心,跳得很快。她的耳朵能清晰听闻的快,是十六年来第一次面对一个男人跳得这么快、这么响。
她知道虞斯听见了,他缓缓牵唇笑着,期待地盯着她。
她面红耳赤,故作淡定地回望,“这确实不是私定终身,可我若收下,就叫私相授受。何况礼这么重,我哪里敢收?侯爷的心意我知道了,礼就不必了。”
虞斯眉心微拢,“可是你不收,我没法确定,你是不是真的会考虑我。万一你是在周旋我,诓我呢?你真的知道我的心意?”
焦侃云低头不看他,近乎无声地说,“我知道……你想和我永远在一起。”她的脸色倏地愈加深艳了些,抬起眼,幽幽看向抿唇笑着红得更要发光的人,“二殿下说的没错,我分明应该远离你才是……”
一颗心仿佛从云端摔进泥地,虞斯脸上的笑意顷刻敛起,慌乱地问她,“为什么?”他哽咽着,鼻尖再度漫上酸楚,看了眼聘单,哑然问:“我太急了?冒犯到你了?”他以为今日铺陈叠叙,恰到好处,此刻被拒,不知如何是好,泪水如珠断线,“那我收回刚才的话,你不要听楼庭柘的鬼话连篇,不要远离我……”
焦侃云一怔,一股从未有过的怜爱感混着酸涩涌漫上心尖,她本来是想撩逗他的,后半句“因为侯爷实在太蛊人了,再这样下去我的定力大大折损”还没说出来呢,怎么面前的人这般难过地哭起来了,她无措地哑窒了一会,眼前的人哭得更伤心,俊美的脸上红晕与泪痕交织,喘息的呵气声净是幽深的蛊惑意味,她微微失神。
没办法,焦侃云直接打开聘礼单,佯装清点起来,“侯爷的家当确实不少啊……暂且归我了,其实左右也想不到用处,先替侯爷保管着吧。”说完,她抬眸一笑,“侯爷别哭了,再哭我就要笑出声了。”
虞斯怔愣着,忐忑的心落不到实处,她说要远离,可又说先收下?到底是会考虑他,还是不会?但今夜他已经猛攻如虎,此刻算作告捷,合该点到为止,不能再进,以免适得其反惹恼她,他运气屏息,努力平复。
“侯爷分明收放自如,该不会又在以退为进吧?”焦侃云觉得不对劲,把礼单一合,蹙眉指出他的问题,指出问题还不够,她直接掏出红线剪指着他,咬牙笑,“你这样显得我很蠢?你在骗我?”
“没有,我怎么敢。”虞斯径直用脖子抵过去,“苍天可鉴,我是真情流露。可你这么说的意思是……”他醒神,不顾剪子锐利,俯身问她,“你刚才在哄我?难道你在意我哭?你关心我?”
焦侃云微狭眸望着他,剪尖轻轻抬起,滑过他的喉结,见他情不自禁地吞咽,她眸底漾起笑意,“侯爷,天色不早了,今夜该结束了。”话落,她收回手,与他退开距离,径直回房,“记得把我的宅门带上。”
虞斯目送她回房,抬手摸了摸喉结,还残留着剪子冰凉浸骨的温度。他拿出匣子,虔诚地拿出里面的匕首,正反手执刀试过,很趁手,他微微一笑。
梳洗后,焦侃云在桌上逐一摆出今夜收到的重礼,而今已是子时,可她支颐细思,怎么也睡不着,寂寥落寞的深夜,一丝纯粹的渴望,在胸腔攀爬。
天地生日夜,日夜东流水。
人生在世,变幻莫测。
眼看要到中元节,焦侃云一腔热血孤勇地离开家干大事,父母虽秉持着“浩气长存,披荆斩棘,百无禁忌”的祖传家训默许,也是眼不见为净,没问侯爷要人,但心底总是担忧她的,她必须趁此时间回家一趟,一是为同父母请安,二则是为了祭祖。
隐约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焦侃云先唤风来回家探了探,果然,她的直觉是对的。
风来露出凝重的神色:“一大早收到姑娘要回家的消息,正堂上,已将家法摆好了,离奇的是,吾寻遍府邸,没见老爷和夫人在,很诡异。”
焦侃云倒嘶一声,“阿爹不舍得打我,他从不打我。可能是摆着吓唬我吧。”
风来更凝重了,比划了下家法,“这么粗的牛皮鞭,特意刷过一道油,锃光瓦亮的。”
焦侃云不寒而栗,“我不是让你常回府中报平安信吗?”
风来赧然,“报了,吾每次报完之后,都是被轰出来的。”
焦侃云确然有一瞬慌神,很快又镇定下来,双手挽环转花,“这样吧,我们先不回焦府,迂回一些,我们去外祖父家。明日是中元节,阿爹肯定会先陪阿娘回国公府的。届时有外祖父和外祖母护着我,等祭完祖回家,他们气也消了。”
风来点点头,“合理。”
于是,焦侃云给虞斯留了一封信,简明扼要地说清自己要回家祭祖,黑鱼栓在马厩,不便带回,姑且还给他。而后乘上马车,与风来两人往贠国公府去。
她着装简单,但一张脸就是通行证明。守卫们见到有陌生马车停驻,先是警醒地摸刀上前问询,她陡一撩帘,守卫和小厮们皆露出“正如所料”的神色,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人即刻入门通禀,其余人将她请下马车,机灵的小厮笑呵呵地恭迎:“表小姐怎么来了?国公爷净挂念着呢,早晨吃糕太甜了,还念叨说这糕子要让您吃了去一准腻歪难受……”
众人围着她列阵一般排开,将她强护中心,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谈说闲聊,生怕她转身就跑似的。
氛围诡异如斯,焦侃云看了风来一眼,风来微微摇头表示没有出路。再想跑也来不及了。
她试探着问小厮,“知道我要来?我爹娘都在了?他们可高兴?”
小厮:“嘿嘿。”
她挑眉,“外祖父也晓得我的事了?生气吗?吃糕的时候笑着说的,还是皱着眉说的?”
小厮:“嘿嘿。”
她无奈地笑了笑,“正是秋猎的时候,舅舅有说等我来了给我猎点好东西玩吗?”
小厮:“嘿嘿。”
焦侃云心如死灰,眼看这是一个已经被父母刻意叮嘱过“少听她胡说八道”的夯货,终于放弃了问询。
一路簇拥她到正堂,一眼望去,众神归位如数在座。
“外祖父外祖母,阿爹阿娘,舅舅舅母……”
阿爹正与外祖父窃窃私语,侧眸见到她,咬牙切齿地瞪了她一眼,端肃得一丝不苟的外祖父拈着美髯顺着阿爹的视线看了过来。一向和蔼慈祥的外祖母,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拉着阿娘的手耳语,阿娘乐不可支,两人的眼风却时不时飘到她的身上上下打量。舅舅在一旁焦急踱步,素来俊挺的身姿佝偻下去,唉声叹气,睨着她啧啧愁眉,唯有温柔娴静的舅母闲然喝茶,从容地朝她淡笑,点了点头。
好诡异啊。视线分明都落在她的身上,却没人搭理她?焦侃云回头,风来不知何时被打发走了,她挺直了脊背,清了清嗓子,再度拜过,貌若欢欣地说:“绰绰回家啦。”
众人的动作一顿,目光聚焦,眼风各有各的犹疑遐思,片刻后,窃窃私语的继续窃窃私语,踱步着急的继续踱步着急。没人理她。
焦侃云环视一圈,看见角落里坐着的人朝她勾了勾手指,她便埋着头,默默走过去落座,“表姐有何指教?”
勾手指的人正是贠国公府世子阮玠的幺女阮绮珠,她身穿锦衣华裙,素手纤纤,优雅地端着一杯玲珑盏子,鹅蛋脸轻偏俯过去,凑近焦侃云,浑然不见那日跟踪的鬼祟模样,反倒有几分厉声威严,“你是不是和忠勇侯去过七夕啦?”
焦侃云一骇,心想她怎么知道,按下不表,笑道:“你听信大街上传的搂抱亲昵之辞,揣测一些捕风捉影的事?”
知她狡变,阮绮珠轻飘飘地摆出证据,“我看见了,你从当铺出来,给他买了一把匕首。若不是与他约好了见面,为何非要挑那一日,一大早就起来,卖了所有珠宝给他择选赠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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