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是为了让曾经意气风发的焦昌鹤听话。
焦侃云知道,父亲想将她护在身边。且吏部的书吏,外边都说是‘镶金边,捞油水’的职位,可以接触到的贪官污吏只多不少,父亲有意让她看看真正的昏暗之地,知晓他每日都是在怎样一片诡谲涌动之中独善其身的,还有心要吓退她,教她远离朝堂。
她并不会就此屈服退出,无论在哪,她焦侃云都可以再度风生水起,青云直上,可…
她蹙眉,“随行是何意?我一刻也不能离开阿爹的身旁?”
焦昌鹤一哂,“每日我亲自点你的卯,我不会像太子一般好说话,你敢逃工,大辛律法伺候!下值后立即与我回家,片刻不能在外逗留,你表哥每日会准时来府邸接你与人相面,我会派侍卫盯紧你,相完面只许回家,不许做别的。再有,你在吏部见了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一应属于公务,全部上报给我。”
果真如表姐所说,她完了。
焦侃云看向阮慈,后者笑着摇头,表示这个决定自己也插手不了。
她又看向外祖母,外祖母皱皱眉,“绰绰好动,若是不能与闺秀们出门游玩,憋屈得生病了可怎么好?”
焦昌鹤却道:“每月自有休沐,你可以与人出游。但我想,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吧。”他指的是去金玉堂说讲话本。此事乃是陛下指示,暂且不可省去。
焦侃云囫囵应是,生出几分惆怅。
这般说罢,贠国公让她和阮绮珠二人起身坐下,外祖母拉着她的手坐到身侧,将折子交给她,“绰绰来,好好看看,皆是俊美郎君,若有合得上眼缘的,便先排上。”
几人再次七嘴八舌地聊起来,焦侃云翻看折子,的确都是俊美郎君,看来家人是下了血本,翻遍了樊京城,铁了心要让她好好择选一次。
“绰绰,你跟我来,我有事和你说。”焦昌鹤负手出堂。
焦侃云只得跟过去,来到廊下,“阿爹还有何事?”
焦昌鹤踌躇一番,忽然压低声音问她,“太子案,你和虞斯如何了结的?”
焦侃云肃容,斟酌再三,考虑到底要不要把虞斯的隐秘说与阿爹听,她一向不瞒着家人什么,可这并非她的私事,而是事关百姓利益和虞斯九族的大事,若父亲要呈秉陛下呢?若父亲不让她继续施行计划呢?
更重要的是,太子之死的内情是绝密,谁晓得,谁便会有危险。她被圣上设计,成了揭露此案的证人,一朝不慎,便要成为死人。她要告诉父亲,让父亲也成为守秘之人吗?可若是不告诉父亲,这真的是她自己就能掌握发展的事吗?
不等她想清楚,焦昌鹤先开口了,“不管你如何了结的…”
他似叹似吟:“你做得很好。”
焦侃云一怔,猛然抬头,“阿爹?”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率先说出自己得到的消息,“太子之死,是天家所为。伴君多年,我早就看清了。太上皇英明神武,征战天下,开创大辛,世人称颂。圣上登基以来,却是西匪之战、诸侯之祸不断,手忙脚乱才使其平息。
“原本大辛以太上皇为表率,尚武专武,不乏英勇武将,陛下登基后,武将锐减,武风剧耗,他日夜焦灼忧虑,唯恐百姓将二帝比世相较,参差优劣,口舌翻覆。
“圣上想效仿太上皇,更想超越太上皇,早就想得发疯了。他不止一次提过要开疆辟土,有所建业,朝臣劝诫多年,他左斟右酌,缓了又缓,才没有行事。如今终于让他得到个‘一夫当关,万夫莫摧’的天命武将星,如获至宝。
“陛下如此激动,也确实有他的把握。你不知北阖骁勇雄风,曾经折损了大辛多少勇猛健将,太上皇都要避其锋芒,虞斯却在北阖杀人如捣蒜,说他是千年一遇的武学天才,绝不夸张。所以陛下想掌控他,也必须让他心甘情愿地被掌控。
“以强御强绝非上策,若是玉石俱焚,或是适得其反,陛下得不偿失。斗兽棋盘,乾坤轮转,陛下想到用世上最脆弱、最简单的东西去操控,一根笔……也就是你的笔,谁能想到,市井里最为粗俗淫滥的话本,只是写尽情俗,便会将那样强悍的一个人孤立。勋贵不敢与其联姻,朝臣皆袖手看他的笑话。而我亦是推手……”
焦昌鹤与她坦言,“陛下向我透露虞斯在庭池中藏匿赃银,暗示我向朝臣模棱两可地点拨一二,朝臣摸不准真假,却不再敢与他结党,亦暗示我将此事告诉你,这才让你起了写他的心思。虞斯的危险之处,不仅在于他武学天赋卓绝,杀人如饮血,难以驾驭,更在于他对于陛下来说十分特殊……我惧怕你与他周旋行事,是怕你最后不得不和陛下周旋。”
焦侃云仔细听着焦昌鹤的话,一番沉吟后,与他说道:“阿爹,其实虞斯早就知道陛下借此手段孤立他,准确的说,是他主动让陛下知道自己藏有赃银,主动将把柄交给陛下,让朝臣孤立自己。唯有这样,他才能表忠心,才能安全。他是忠臣。”
焦昌鹤一愣,顷刻捋清其中弯绕,缓缓点头,“有谋略的武将更是难得。难怪陛下那般畏惧他,不惜杀太子设局,也要掌握他。”
焦侃云试探地问道:“您如何知道杀太子能掌控虞斯?”
焦昌鹤摇头,“我不知内情,但前些时候,太子案忽然了结,虞斯呈秉的结案辞我也瞧过,说是上次潜入樊京的绝杀道皆已画押认供,承认绝杀道杀害了太子,而虞斯的妹妹虞思晏就是人证,陛下心情舒畅,重赏虞斯……仿佛是在赏赐他的识时务。”
焦侃云生出疑惑,“既然阿爹知道虞斯识时务就范,要为陛下出征,为何又赞许我们做得好?”
焦昌鹤睨她一眼,“我还不知道你?押着虞思晏到刑部逛了一圈,装模作样说送人证,必是和虞斯有所串通,让他佯装臣服。绝杀道谋害太子,陛下必然要与朝臣共议,不会让他立刻出兵,因此你们是先行缓兵之策罢了。做到这,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么多年,朝臣也不过就是一个‘拖’字,百姓亦是在朝臣的‘拖’字下夹缝生存的。战火不可兴啊。”
他话锋一转,又升起忧虑,“陛下自然也晓得,只是他压根不必管你们罢了,他只要一个结果。虞斯要出征,他高兴得不得了,马不停蹄地张罗祭祀问天,等祭祀结束,一切就会尘埃落定。”
“若是祭祀问天没有成功,尘埃落定不了呢?”焦侃云见他微讶,便说道:“阿爹,其实祭祀之策是我和虞斯想出来的,不是陛下要问天,是我们想让他问天。祭祀筹备需要四个月,这才是我们的拖延之策。四个月足够朝臣再将仁义礼智信摆出来劝一遍了,实在劝不了,你们一定会破坏祭祀的,对不对?”
“破坏祭祀?出征前问天自古有之,近期朝臣虽有所劝诫,但任谁也不敢在祭祀大典上逆行,除非陛下要行的是人神共愤之事……”焦昌鹤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忽然醒神,“所以你在金玉堂写忠勇侯‘狼妖武将星’‘身负嗜血屠戮的使命’‘问天则应天命’,看似迎合陛下,实则是在煽动朝臣于祭祀大典时结势一起反抗陛下?陛下要的不止是北阖臣服,他要屠戮?!”
焦侃云轻舒一口气,“话本玄机连阿爹也没看出来?”同时也有些担忧,“此事不能对大臣直言,否则追根溯源,我们难以摆脱罪责。是我笔力控得不够,若是没有人能看得出,计划就失败了。”
焦昌鹤压住她的肩膀,肃然道:“足够了,只要朝中有一个人反应过来,就会集数人成事,结党毁祀。你不要再写得更明显了!会引火烧身!”一顿,他又道:“不,你不要写了!太危险!”
焦侃云直言道:“圣上若是换个人写,没准自己都要指定这人写出这些话来。朝臣兴事,是必然结果。怎么怪得到我的头上?我本就是圣上操控的一杆笔,不是我要这样写,而是圣上要我这样写的。不是吗?”
焦昌鹤抿了抿她的话,“但陛下肯定猜到了祭祀是你们的拖延之策,既知道你们有心拖延,自然会关注你们的后招,你如何保证,他猜不到你看似迎合的这些话里,另藏玄机?”
“因为他就算猜到,也需要有人写这些话为虞斯出征铺垫,他需要有人迎合他,我就是那个迎合的人,至于别人迎不迎合,那不是我能掌控的,我只是摆出圣上所思所想罢了。原本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见您和二殿下都没猜出来,心里便有了些底。而且现在有别的后招了……陛下会先关注到另个人的动作。”
焦侃云将楼庭柘的计划说与他听,“与我比起来,显然太上皇更麻烦一些。”
焦昌鹤震惊地看着她,“你欠了二殿下这么大的人情,打算怎么还呐?!他如何才能隐匿行踪去见太上皇?兴庆府外到处都是陛下的耳目,他须得算无遗策,才能次次隐匿行踪。若是一着不慎,行踪暴露,陛下知道是他在兴事,什么后果?哪怕不晓得他兴事,光知道他去见太上皇,就够废了他了。他轻描淡写一句隐匿行踪,却是拿命在帮你啊!”
焦侃云却沉下眉:“这是苍生大事,他若要当皇帝,自然应该舍身为民,阻止陛下行残暴屠戮之事,怎么叫做帮我一人?我们三人皆是命悬一线,我亦没有置身事外,同样危险,难道就因为他是皇子,他拿命出来,便高贵吗?”
焦昌鹤见她此刻清正耿介的模样,只想摇头叹息,方才说起虞斯,她句句维护,说起楼庭柘,她句句公正,真是高下立见,但是,“你这话吧,确实是没错。他本也应该以身作则……”只是,楼庭柘从来都是独善其身的人。
恐怕楼庭柘也是借了为天下苍生的这个理由帮她,不想让她心有负担。
怕就怕楼庭柘那样阴毒自私的人,成事之后让她拿一生偿还。焦昌鹤一凛,再次叮嘱她,“你赶紧择选夫婿才是头等大事,成不成另说,操办起来,让不相干的人断了心思。还有,以后你写的话本先交由我过目,我确认无误才能讲出去。”
焦侃云点头答应。
焦昌鹤又想起另一回事,颤声问他,“你和虞斯,当真只是日渐交心的盟友,没有男女私情吧?…今日早朝时,他拦住我,给我说了一些话,我现在想到,头皮都还是麻的。”
第63章 偷偷。
终于跟她爹说上话了?焦侃云失笑,随后不自在地挺直背脊,沉下双肩,“我对他…没有私情。他说什么了?”
焦昌鹤思索着怎么形容这一场荒谬,最终总结道:“他贿赂我……贿赂成功了。”
焦侃云心神俱震,疑惑道:“啊?”虞斯虽有家财万贯,但阿爹从不吃贿赂,万金亦却,怎么会……贿赂成功了?虞斯的诉求是什么?绝不可能是与她成婚,否则阿爹不必再着急心慌地让她与其斩断往来。
焦昌鹤的视线拉得很长,穿过廊子望向树梢上交颈的一双喜燕,神色看起来有几分惆怅,“他先是执意要与我寒暄,借步道旁,扯东聊西了一番,才说起与你偕办太子案,你如何如何聪慧机警,他如何如何感激切谢,后又说起屡次害你深陷险境,你如何如何化险为夷,他如何如何歉疚自责。聊起之前带兵强入府邸,横冲直撞,实不应该,综上种种,应该携重礼上门赔礼道歉,我说不必,左右抿不出他到底要说什么,便让他摊开讲吧。
“谁知,他给我摊那么开……”
焦侃云心底升起不太好的预感,“所以他到底讲了什么?”
焦昌鹤的视线逐渐聚焦到了焦侃云的脸上,冷笑道:“他与我步至隐蔽处,说几番使你陷入险境皆非他本愿,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们二人不得不与陛下斡旋,必然荆棘丛生,性命垂危,我亦难以安寝,忧怜不止。
“说着,就拿手在掌心上划拉了一刀,着实摊开了一大滩血。我吓得问他何意,对我女儿一厢情愿,便要逼婚不成?他却说此乃血誓,然后……”焦昌鹤从袖中掏出一张按了血手印的契子,“他当着我的面,把自己当侍卫似的画押给焦府了。”
契中字句,只是护焦侃云一生顺遂,平安健康,只字未提风月情事。
“他说武人从不毁血誓,血誓既成,只会践诺。倘若最后局势崩坏,他被逼得要当乱臣贼子,也必会舍命护你无忧。”
这契子的确是个极有分量的贿赂,非金银钱财,却戳中了焦昌鹤的“喜好”。
自焦侃云出生之后,他无一日不担忧她的性命。陛下也知道拿捏他的傲骨,要用谁。如今圣上疯魔,她日日在外斡旋,他自然提心吊胆,往后局势愈发堪忧,若有强军极武舍命相护……
但焦昌鹤是老江湖,不会相信虞斯真会舍命相护,只觉得是花言巧语,还卖弄到他的面前,有几分胆量和心机,便缓缓笑着点出:“侯爷你可知,我若是将这张契子上交给陛下,再将你所言‘乱臣贼子’尽数复述,你是什么后果?你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可不要拿自己的性命来玩弄风月手段啊。”
结果虞斯说,“我自是知道,才会当面与您说上几句大逆不道的话,让您知晓还可以这般拿捏我。否则光凭一张契子,如何让您相信,我会舍命相护呢?若焦侃云有恙,我亦去死。”
彼时焦昌鹤怔愣着瞧了他许久,估量着他所求之事并不简单,便让他说一说诉求,想着从此处下手,认真拒绝他此番计策。
哪晓得,听过虞斯所求之后,焦昌鹤头皮发麻,震颤不已,就觉得这契子…可以一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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