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祁方身兼暖场之任,但接连几日下来,焦侃云不论对上谁,都能说会道,几乎不会冷场,不管是不是应付敷衍,皆侃侃而谈,他不需要发挥,从旁含着清浅的笑意当个屏障就好。
可不知怎的,今夜的焦侃云有些不一样,她面对魏疏狂,一句话也不说,执杯抿茶,任由尴尬的气氛在空中滋卷。
难道是遇上对胃口的可心郎君,害羞了?阮祁方看看魏疏狂,他亦低头喝茶,不知所措。
阮祁方来活了,端起茶杯朝魏疏狂虚空一敬,嘴角绽开一抹弧度,“许久不见魏兄,愈加英姿勃发了,这些时日都在武堂刻苦地研习兵法与武学吗?”
魏疏狂端盏回敬,“是,阮兄见笑……刚从武堂出来,十足匆忙,尚未来得及更衣,希望没有冒犯到两位。”
阮祁方笑说,“哪里的话,正如魏兄这般勤奋进取之人,阮某与小妹最是欣赏了。是吧小妹?”
魏疏狂忙说,“我天资愚笨,只盼着勤能补拙罢了。”
焦侃云徐徐绽笑,“魏小将军的风姿,早在两年前的宫宴上就见识过了,矫若游龙,意气风发,何必妄自菲薄呢?”
魏疏狂握茶的手一顿,赧然笑了,“两年前,魏某更是个愚笨不堪的,一心炫技,险些扰乱宴会,教圣上不爽,父亲也气得离席弃我先去。我本就蠢钝,后来更是路都找不到…还要二殿下遣人相送。”
焦侃云听他句句谦逊自贬,不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十七岁,就从疏狂的少年郎成了这般自怨自艾的模样,她有心开解,便道:“令尊乃是大辛猛将,战功如山,盖世英雄也。前些年武将锐减,想必令尊也忧虑忡忡,唯恐边域防线被破,山河动荡,自然会着力培养后代。这两年后起之秀又如雨后春笋般冒尖,他对你寄予厚望,不愿你被埋没于群星之中,才严苛了些。兴许心中一直为你骄傲,怕你因此自满,便分毫不露。”
魏疏狂却苦涩地摇摇头,“父亲最是实事求是之人,他没有那些心思,只是看不上我而已。”
阮祁方皱眉,默默与他碰了一杯,大有知音相遇之感,“魏兄我懂你,我又何尝不是被父亲看不上呢……”
被焦侃云的眼风扫过,才又开怀道:“可那又如何?我生来又不是让他认同的,他看不上就看不上了。魏兄你武功盖世,却说自己蠢钝不堪,可晓得我虽有些才识,对武学那是一窍不通,咱们各有长处,若是总不满于缺欠之地,庸人自扰,人生数载岂不就在困顿自毁中白白蹉跎了?”
这些话像是老生常谈,魏疏狂已听腻了,只淡笑着谢过他们的好意,“魏某哪里称得上武功盖世,庸人自扰倒是真的。只不过是平庸的庸。”
焦侃云蹙眉凝视着他,轻声问:“为何要自贬?这不是我在两年前的宫宴上见过的魏疏狂。那时,你便很好了,好到文官惊惧,武将欣慰,满座独为你一人的疏狂一笑而惊艳,我亦钦佩欣赏。”
魏疏狂一怔,抬眸望向她,满目感激,喉口一股酸涩漫涌而上,他的眸子泛起了水光,犹豫着,双手激动地拽住了焦侃云的袖子,抽噎了下,尚未开口,身后不知哪里刺来一道熟悉的杀气,自脊椎席卷而上,让他不寒而栗。
嘶,今日这秋燥之夜哪里来的阴寒凉风啊?他猛然转头,这恐怖的感觉,和在武堂里被那个人揍得毫无还手之力一模一样。呵,魏疏狂苦笑着摇摇头,难道他都已经怕出幻觉了?
焦侃云问他怎么了,他叹息着,苦涩与畏惧交织,刚被安抚一些的心便很容易敞开了,他低声诉说道:“我想,我是一辈子也赶不上他了。父亲看不上我,并非怕我骄傲自满,实则珠玉在前,我又有何好骄傲自满的?父亲是见识过真正的天赋异禀,武学奇才……”
焦侃云这才恍然醒悟,“忠勇侯?”原来是被天资绝顶之人炫到自闭了。焦侃云忽然理解了他,天赋是不可弥补的落差,各个领域都是这样,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在被吊打碾压。
实则,她也曾因过早地进入官场,而仰望他人卓绝的文采与心术,自叹弗如。只不过她是个从不自苦自轻之人,很容易便解开心结。
她一时晃神,魏疏狂又轻声叙述,“是他。其实不光是我,你可知近两年为何后起之秀频出?…所有人都在追赶遥不可及的巅峰,所有人都不服输,在武堂时,一次次被他打败,又一次次爬起,磨炼出绝佳的意志和筋骨,独期望能将他打倒一回。”
阮祁方不懂了,“那不是很好吗?有所追求,毅力顽强,分明该生龙活虎,魏兄瞧着却是心神俱疲。”
魏疏狂垂下睫羽不愿说。焦侃云点出,“因为,他们在进步的时候,忠勇侯已靠着战退北阖扬名立万,使一切都翻天覆地了。”
魏疏狂咬牙切齿地说,“我们趁他这两年在外行军,日日夜夜刻苦求进,可他也在进,沙场厮杀皆是真刀实枪,浴血奋战一回,远比我们进步得更快,便将本就如天堑一般的差距拉得更大。我们以为他会在老将的扶持下成为我们仰望的存在,没想到…老将都得仰望他。”
焦侃云却失笑,“魏疏狂,你真辜负了这个名字。你已经惧怕到这般地步了?靠着臆想,将他的形象在脑海中不停地神化、妖魔化,外间风声如何传,你便如何信,从来不思考的吗?”
魏疏狂不解地看向她,“事实不是如此吗?说书匠人都说他是天命武将星,身负狼妖血脉,残暴嗜杀……纵然夸张,却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世人对他一致的评价。”
焦侃云抿了口茶,“事实是,只要是人,就会受伤流血。你没打过他吗?哪怕一拳?”
魏疏狂回忆着,似乎有点久远了,迟疑着说,“打过吧。若是连他的衣摆都沾不到,那我也不必再刻苦了,收拾回家种地才好。”
焦侃云定眼瞧着他,“既然你受伤,他也受伤,那你们有什么不一样?你会痛,他也会。你无须惧怕他,或者说,你怕的,根本就是你想象中的他。
你父亲称赞他,可你父亲并没有仰望他,否则你何必还在意你父亲看不看得上你,你只会在意虞斯看不看得上你和你父亲吧?
你父亲一生战功赫赫,自有骄傲,才不会因天才后辈的出现而自轻自贱,你没有那样丰厚的战功作底气,所以才感到难堪局促。倘若你也和你爹一样,和虞斯一样,拥有显赫的战功,你会自轻吗?”
焦侃云给他倒了一杯茶,“魏公子,两年前,你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人觉得蠢钝不堪。你不失武将风范,绝不任人戏耍侮辱,给予了文官威慑,却又点到为止,最后潇洒收场。你爹离席,恐怕是笑得伤口崩裂了吧。”
她忽然逗闷,魏疏狂正听得失神,冷不丁笑出声来,再抬眸时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姑娘真这么觉得?”
焦侃云点头,“我说了,我十分欣赏那时的你。魏疏狂,你合该疏狂。”
魏疏狂眼眶一热,便想握住她的手切谢一番,忽觉背后一道汹涌的怒意扼住咽喉,他再度放下杯盏环顾四周,却是不见人影,立即想到了什么,迟疑地回看她,“外间皆传,你与忠勇侯……”
眼见着两人要成,阮祁方遵循父亲的意思,赶忙帮她澄清,“魏兄,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我家小妹已在堂前当着家人们的面,亲口承认与忠勇侯并无一丝私情,往来数日,一切皆是公事公办,半分没有逾距,否则也不可能答应出来与人相面。你二人既有缘分,话又投机,合该携手共进一步…啊!”
话未说完,阮祁方捂住嘴惊呼,再挪开手掌,便见一片碧青的嫩叶挂在他的嘴角,他诧异至极,“什么东西?今夜有这样大的风?弹得好痛!”
魏疏狂彻底站了起来,“忠勇侯何不现身?”
焦侃云抿茶低笑,“魏公子在作甚?”
魏疏狂等了片刻,无人现身,狐疑地坐下,“我感觉到了,他在附近。”
阮祁方捂着嘴,环视一圈未见人影,“什么?”姑父和父亲命他带了侍卫来盯紧焦侃云,难道就是为了防止忠勇侯与她相见?
焦侃云挑眉笑道,“不应该吧,他为何要在附近?又是如何跟来的?竟避开了所有侍卫?啊,我表哥文弱,侍卫又不堪,若当真有忠勇侯那般绝顶高手尾随,意图不轨,我好生害怕呀,一会恐怕得劳烦魏公子一路护送我回焦府才是。”
魏疏狂将她的话抿了片刻,竟然低笑了声,颔首爽朗地应是,“姑娘放心,哪怕拼了这条命不要,我也保证将你平安送到焦府!”
阮祁方见两人仿佛灵犀相通,一拍即合,便劝他们干脆不要待了,既然这么投缘,约好下次再见,先回府才是紧要事,“你俩有什么体贴话,路上再说吧。”
马车就停在不远处,阮祁方扶着焦侃云进去,与魏疏狂各自骑一匹马,领着一队侍卫左右相护。
车厢静谧幽暗,夜风兜入,伸手不见五指,焦侃云刚坐好,只觉手腕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拽住,紧接着双腕都并入了一只大掌中,举于头顶,灼热的手掌紧捂住她的嘴唇,她的背贴上车壁,鼻息间净是男子滚烫的热气和被热意催发了的醉香,她听见面前的人急促地喘息着,有些哽咽委屈,她的眸中却隐约透出戏谑的笑意。
第65章 叼住。
一腔热烈的酸涩与悸乱在喘息间勾缠着、捕捉着她,几乎调动起她全身的酥麻快感,几股暖流在心窝沁开,爬向四肢百骸,又汇聚涌入小腹,昏暗中默闭的刺激感反而提上了嗓子眼。
焦侃云目不能视,只听见有人在她的耳畔低吟,如泣如诉,“才几天…你不考虑要我了?”热气呼得她的耳朵发痒,情不自禁地在黑夜中轻笑了一声,那声音自胸腔中闷哼出来,过于蛊人心神,男人嘶哑的嗓音顷刻变得颤颤巍巍,“你要和哪个郎君在路上说体贴话?”如同这趟略微颠簸的马车,摇晃,荡漾。
虞斯的目力很好,夜间亦可窥视,他将焦侃云眼底的狡黠笑意尽收眼底,手掌轻轻松开一隙。
“哪来的登徒子?”
几近无声,仿佛只是在他的掌中吹了口气。
他顿时如被火燎,惊然一颤,酥痒感瞬间使他的手臂瘫软,只好用手肘抵住她颈边的车壁,收掌握拳,手臂的肌线再次绷紧。
“焦姑娘,今夜宴饮简陋,承蒙二位不嫌弃,还能与某酣谈畅聊,一解心愁,正如阮兄所言,你我投缘。”马车外,魏疏狂朗朗高声作问,“还不知道姑娘的喜好兴趣,下次魏某若还想邀姑娘见面,该如何投姑娘所好啊?”
阮祁方洒然一笑,“魏兄果真直爽人也,小妹,我看你们二人也是登对得很,不如就将自己的喜好诸数告知,不要忸怩了。”
两道声音刺进马车内,焦侃云朱唇轻启,尚未回答,虞斯的手掌再次紧捂住了她的嘴,她被捞起按压在头顶的双手也被箍得更紧,不疼,却另有一番灼烫磋磨。
虞斯几乎抵住了她的鼻尖,忍了又忍,委实克制不住那汹涌的占有欲望,分明是想威吓,语气却近乎祈求,“别跟他说话…”他的胸膛激动地起伏,看车窗一眼,眸色阴沉,再看向焦侃云,半诱半哄:“拒绝他。”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掌,让她开口。
焦侃云却张口咬住了他的手,叼住拇指,狠狠拿牙齿锥刺,疼痛和快感一道刺入皮肤,虞斯微微蹙眉,呼吸愈发激烈,他的脑中不断嗡鸣,另一只大掌反复搓揉着她的手腕,已有几分混沌不明的迷乱柔情,低头在她耳边询问:“我也要咬你么…”
“焦姑娘?可能听见魏某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太唐突了?哦,魏某只是想进一步了解姑娘,若是姑娘不愿告知私密喜好,亦是合情合理……若,此刻有难言之处,便不必勉强。”
仿佛是走到了一段华灯遍悬的街道,外间有了几分哄闹人烟,窗纸透光,一盏盏轮换,晦朔交错,光明与黑暗,一半一半。焦侃云抬起脸颊望向虞斯,他已面红耳赤,神色痴迷,喘息如潮,她看不清太多,却能窥见他眸底盈盈水光发亮,她忽然松口,嘲笑一般低呵了一声,抬声回外边:
“我喜欢……玩。”
虞斯皱眉,听懂了她的深意,似是不满于她对外边的男人应和,以及为了应和而松开的撕咬,他咬牙,虚虚地端起她的下颚,拇指挲指她的唇,却不敢触碰,低头凑上去求她,“继续,玩我。”
近在咫尺的男人散发着说道不明的欲色意浓,焦侃云并不理会,继续对外间道:“游山玩水,吃吃喝喝,魏公子若要相约,可以择休沐日。近期我都要随阿爹到吏部当值,他突然将我严管起来,只放我五日一休,又派遣侍卫盯守,如实汇报我的动向,恐怕你我就算相约,也难以玩得尽兴了。”
阮祁方却道:“魏兄莫要见怪,也万万莫要被吓退,你们该约仍是要约,这些侍卫虽说碍眼,却是必不可少的,你不知道,忠勇侯诡计多端,他一厢情愿地追求我家小妹,故意行事轰轰烈烈,闹得满城皆知,若不设防,你二人出游必被搅局啊!须得像如今这般,侍卫左右相护,方可万无一失。”
不知为何,魏疏狂突然爽朗大笑起来,嘹亮的笑声许久未止。
最后道:“万无一失?是吗?阮兄真是风趣啊。魏某虽知忠勇侯怖如阎罗,却没有见识过他一厢情愿、死缠烂打的功夫,我只知他看似狂妄,实则一向内敛,在武堂时更是个连赤膊都不肯的羞臊儿郎,竟还为情诡计多端吗?不知焦姑娘怎么看待此事?”
虞斯低垂着眸子深凝着焦侃云,他的喉结不断梭滑,焦侃云刚才绷着手指尖挠他的手背,“你哥怎么这般看待我?你真跟你的家人说讨厌我、害怕我了?”他放下焦侃云的双手,将其分开拉到自己的脸侧,虚放着,“摸一下我…说你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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