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笑,竟迎上了索尔的目光,轻蔑地道:“一派胡言。哪里来的腌臜鼠辈,本小姐根本不认识你。”
第86章 她争气。
多罗步步紧逼,让辛帝和诸臣心生不悦,劳使宴本该由大辛主导,岂该他北阖小王大肆发挥。此时不嚣张,更待何时?思晏自称本小姐,又一句腌臜鼠辈痛贬使臣,她年纪小,口无遮拦,不仅不会令辛帝不悦,反倒给殿上诸臣出了一口恶气。
不等索尔作出反应,思晏抬高声量,继续说道:“民女恭恭敬敬地跪在这里,是敬畏我大辛朝的天子……而不是在朝北阖伏低姿态做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世间之大无奇不有,面貌相似甚至相同之人何其多,使臣空口无凭,只说自己凭一张脸就能确认我是你认识的那位故人,未免把人都当傻子,是何等居心叵测?
“正如兄长所言,满朝皆知忠勇侯杀退北阖,是千年都不可多得的武材,别说北阖忌惮,四海八荒无不闻其神威,等着看他的下场。北阖若不能除掉,就会选择打压,以我为介,使其遭到猜忌,难得重用,穷困潦倒,正是一条阳谋毒计。索尔使者跟随王子千里迢迢来到大辛,就是为了离间天子和忠勇侯之间的君臣之义吗?那么你可就白来一趟了,本小姐今日敢入殿接受盘问,就是无惧于任何人的利用。
“至于王子明里暗里指出忠勇侯非要与我义结金兰十足奇怪……我两人在北境相识,朝夕相处,他传我枪法,亦师亦友,对我恩重如山,我恢复王府小姐身份后与他结拜有何奇怪?我被樊京议论成王府拿来攀附侯爷的通婚手段,忠勇侯为破谣言与我结拜又有何奇怪?是王子只通中原汉话,不通中原人骨子里的义气,还是王子明知索尔在颠倒是非,仍要借势发难?
“我清楚忠勇侯的为人,他为大辛冲锋陷阵,多次危在旦夕,死里逃生,他若要蓄意谋反,我敢说,大辛朝堂中再无一人是忠臣。但我不太清楚索尔的为人,毕竟他曾是无恶不作的绝杀道中人,那么就请王子来说一说,你的这位随从所言,你是否也打从心底认可吧。”
她强硬反驳的态度,为方才紧张的局势划开了一条楔口。北阖既是为洗脱太子案嫌疑而来,更是为续和而来,倘若在这二者之间分寸把握得不好,便有借洗嫌而挑衅之意,思晏反问多罗的态度,正是在给台阶,逼迫他收势,诸臣当即有了思路,顺势对索尔发起攻击,将优势重新掌握在大辛的手中。
焦侃云微翘起唇角,欣慰地看着殿上这一幕,楼庭柘侧目问她:“这么开心…你教的?我说这字字句句怎么净有你胡说八道的风格。”焦侃云低声道:“可教得了话,教不了气度,是她自己争气。”
思晏在绝望之境,宁可自尽,都不敢把一切罪行推给绝杀道,可见曾经的她对绝杀道有多畏惧,如今却能在天子阶下,文武百官前,忍着皇权的压迫,气势汹汹地对峙索尔。这是她自己的修炼。
她想起那日思晏满目绝望地看着她,几度欲哭地哽咽着,“好难背…我背不下来,我不擅长背书…更不擅长说话。倘若真以心术压迫我,我一紧张,更是什么都不想说,恨不得装死……”
焦侃云肃然道:“还是那句话,背不下来我们都得死,你哥尤其不得好死。我必须逼你,没有办法……你不是答应了我,要做的比阿玉更多吗?你不想赎罪了吗?坚持不住的时候,想一想你哥,想一想阿玉,或者,想一想一路走来的自己。”
“王子先是献上人彘,摆出诚意,提到北阖王庭不知太子被杀内情;后又质疑太子案重要人证,只身,深夜,路过,想试试看能不能使十四五岁的姑娘盘叙不清,好趁势切入;没有得逞后又挑证词的漏洞,问她如何确认是绝杀道在行凶,想直接为绝杀道洗脱罪名,又未得逞;
“干脆就挑明自己已在总坛搜到匿名帖,一顿不甚严谨的分析后,得出结论,绝杀道确实参与此事,于是开始颠倒是非,倒打一耙,企图说明太子案乃是大辛朝堂内部有着不臣之心的人为夺权而挑起的祸事,并为了离间君臣,说这个人就是本侯……层层递进,步步为营。你想让一个十五岁的姑娘露怯,从而露出一些无心的错漏,你好揪住不放,彻底把脏水泼出去,是吗?”
虞斯沉声将多罗方才的心思从头到尾摊说一遍,殿上噤声,他笑道:“可思晏不是绝杀道中见不得光的鼠辈,她坦荡无畏,岂会容你三言两语构陷,反倒是王子,偏信绝杀道所言,将他的一面之词奉为证据,还将其伪装成使者带至劳使宴上充作人证、面见天子,才令人匪夷所思……
“难道王子果真和绝杀道有所攒结?不知这仅代表王子本人与绝杀道的关系,还是代表了北阖王庭与绝杀道的关系呢?但想来,不管代表了谁,倘若多罗王子果真这般偏信曾经的绝杀道人,是否说明……绝杀道或许并未被剿灭?”
多罗的脸霎时绷紧。他本就是携着绝杀道潜入樊京,还曾给虞斯设陷,打草惊蛇后,帝王早就知道内情,还加强了巡防。只是明面上北阖已端了绝杀道,因此无人能证明跟随他潜入樊京的就是绝杀道,更没人会在撕破脸前拆穿他的行为,且都晓得他潜入樊京多时,手中必然也搜刮了不少充作把柄一般的消息。
但虞斯此刻公然的质疑,无疑是一道威压,逼他为索尔之事拿个说法出来,他的笑容龟裂,紧急思考着。
索尔心呼不好,率先站出来。他被诸臣质疑攻击,无非就是因为空口无凭,对此,他只需要拿出证据,证明思晏出自绝杀道即可。
遂道:“侯爷迫不及待地反将一军,又岂知不是在迅速掩盖思晏姑娘隶属绝杀道的事实呢?索尔说过,已叛出绝杀道多年,并非绝杀道中人!得王子重用,三生有幸,养兵多年用兵一时,今日若不能为王子证明清白,索尔就成了罪人!索尔自当证明,思晏姑娘隶属绝杀道!”
多罗瞳眸微转,续接道:“你要如何证明?可不要再乱来,让辛帝陛下不高兴,更让小王难做!”一句话立刻将自己摘出去,他看向虞斯,“侯爷,这从头到尾可都不是小王的意思,如今两人各执己见,僵持难下,既然这小小索尔说有法子,何不给他机会证明,且看结果如何,届时小王都会给侯爷一个交代!”
思晏抬眸审视索尔,“证明?是换一个方法污蔑吧?”
索尔却冷声一笑:“身法,武功,是最好的证明。我叛出绝杀道多年,苦习正道,可绝杀道自童子起练就的身法武功,依旧难以摒弃,你我何不比武切磋,正好为殿上义愤填膺的诸臣消火助兴,也好让他们看一看,你的身法究竟出自哪里?”
焦侃云一怔,她不太懂武功,也晓得索尔说得没错,思晏自幼学得绝杀道传授的武艺,若是和正道中人交手,她还能以招数遮掩,可若是和绝杀道的人交手,对方肯定知道如何刺人要害,逼迫她亮出最为原始的保命身法,更何况这两人在绝杀道时就常常切磋,对方对她了如指掌。
却不想思晏毫不犹豫地便应承下来:“好,那就让民女为陛下和诸位大人们比武助兴。”
辛帝亦有些出乎意料,他并未料到索尔会带绝杀道入殿,还掩饰为叛出绝杀道多年的随从,自然也就没料到此人会以切磋为手段,逼虞思晏展露真身,但他并不着急,毕竟若是出了意外,比他更急的忠勇侯自会替他办妥一切,“准允。点到为止,莫要伤了和气。”
因殿上将持兵械,穿盔戴甲的侍卫们纷纷入内排开,以防生变。
思晏起身,迅速看了焦侃云一眼,后者凝重地蹙眉担忧,再看向虞斯,他伸出三根手指,朝她点头示意,她心领神会,偏头活动筋骨。
太监献上十八般武器,索尔拿了两把刺刀,抬手递去一把,掀唇一哂,眸中满是挑衅。
“慢着。”思晏乜了他一眼,掩饰自己生出的些许紧张,她虽克服了心魔在殿上开口说话,但突然和这张熟悉的脸面对面地比武,一瞬将她的思绪拉扯回绝杀道。
索尔挑眉,险些笑出声:“怎么,不敢了?”在绝杀道比试时,思晏从来都输给他。
“不。”思晏拧眉沉声,“既是比武助兴,那兵器当然要由本小姐自己来选最为趁手的!刺刀是什么东西?从没用过。本小姐要用……枪!”
索尔脸上的青筋一跳,嘴角抽搐着收回手。还挺入戏,正道枪法才练了多久就敢拿来和他比试,看她装到几时!
思晏对他的不屑眼神不予理会,一把拿起银枪在手中挽了个枪花,重量和长度都合适,这般熟悉一番后,她看向对方,凝神低呵:“开始了!”话落,只一顿,给足对面反应,而后借着手中尚未收势的枪花朝前疾旋出锋,寒芒乍起,银光皪皪,少女身形如梭,裙摆如刀,碾掠一切的气势拔地而起。
诸臣惊哗,纷纷扬首聚精会神地观看。
“旋锋!”旋风扼喉,矛锋索命,上来就行猛攻之势,力求速战速决。索尔手执短兵,虽精悍灵巧,却必须伺机近攻,对上长枪,就得先避其锋芒,再潜至近身之侧,因此,他瞬间拔身起跳,滑着长矛与空气犁出的风墙,借闪躲之态没入盲区,反手将刺刀翻转,潜至少女背后。
若换作以前,思晏必定立即回身抬手横刺背后之人的脖颈,这是绝杀道教的反杀术,可若是执枪回身,长矛并不会刺入脖颈,反而会使她的破绽一览无遗。索尔看准这点,等待她回身时,一举往斜下方刺锥心口。
下一瞬,下颌传来被上踢的剧痛,他向后仰头腾身一跳躲开,滑步抬眼一看,少女并未直接回身,反而早借枪头扥地一撑,从空中向前翻跨,不仅与他拉开了距离,还在后足翻起时踹了他一脚,此时可趁他尚未反应,沉身蓄力,上滑枪矛,片刻不歇地控枪攉挑,反朝他的心口锥来!
“挑刺!”少女一声高喝,身形正与殿外刺眼的霞光重叠,凶猛的一枪锥破风墙,发出刺耳的尖鸣,索尔避闪不及,迅速以刀身接住,暗施巧劲想要化力,没想到枪锋错着刀身上滑,滋啦一声,朝他的眼睛戳去,他仰头蹲身避开,枪风的威压下他又向后滑了数步。
蹲踞的位置正如弦上蓄势的长箭,可以贴地以鬼魅身法行至她面前,再直朝她的面门仰冲刺去,索尔思及从前她一占上风,见他蹲踞之势,总习惯先退开,便想多贴地游行几步,紧咬着她。
“劈地风!”没想到少女居然摒弃后退防御,以攻为守,直接腾身跃起,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挥枪狠命地往下一炸,正猜中他要贴地游行而来一般,当头劈下一道,长棍直碾在他的脊背,剧痛麻痹全身,他直接抱头鼠窜,朝一旁滚开,再定神稳住身形时,思绪微乱。
怎么可能?她才学了多久的枪?便已完全不按从前下意识的身法来行招了吗?索尔迅速看了一眼虞斯,后者神色深沈,注视着少女的枪法,唇线抿得极紧,似乎是嫌她力道不够,亦或是……姿势没有太标准?索尔大感羞辱,虞斯眼中不够的力道,把他背后的皮都要绽开了。
他几乎没有战过长枪,这是弱势,但他熟悉思晏的身法,这是优势,可如今这个少女的身法完全变了!不知道虞斯为她纠正过多少回,亦不知少女对枪的领悟力,完全在刺刀之上!
他有些慌乱,心中更加迫切地想要逼她显形,握紧刺刀,他盯住了少女的侧腰。
那里是思晏的命门,身法可以变,命门不会变,她屡屡败于他手,都是因腰间脱力,露出破绽,似乎是因幼年落下了旧伤,总之,那里是她最为薄弱的地方,而练枪最需要的就是腰力,久战必疲。只要伺机攻她侧腰,便有机会使她如从前一般露出破绽。
几个弹指间,索尔想好了对策,那头少女再度双手满把握枪,朝他攻来,左右抡枪频频扫挞接近,绷着蓄满怒气的脸,“抡挞!”她步法紧密,一杆银枪如花绽开,在身前盘抡成圈,既是矛也是盾,攻守兼备。
索尔却直接攒足气势迎了上去!看准少女以枪划圈下空出一袭余地的一瞬间,双膝屈跪,沉肩从那块余地中迫近,抬手扣住少女的一条手臂,少女身形一仄,少了左手一道力,长枪的一头便翻翘起飞,索尔嘴角一勾,配合扫腿袭去,将少女一绊,思晏的身体立刻横滞空中,侧腰恰好对准了索尔手中的刺刀!
如此近的距离,想要用枪矛刺他根本不可能,且她一条手臂还被钳制,另一只手仅握着靠近枪头的那边,脱力后松滑到了端际,实拿发力,千钧一发,她必须用绝杀道教的手段,以指为刺,戳他的眼。
她看见索尔令人厌恶的目中满是拉她重回恶臭泥沼的阴险狡诈。
思晏哼声一笑。她不回。绝不会再回去。
“傻子。”
她轻声说完,揭露了这不过是她故作破绽的一招诱敌深入。下一刻,她将银枪绕手背一圈反握,猛地往下一插,矛头入地,她握住长杆撑起身体的瞬间向侧边横翻大跨,再落地时,直将长杆下压扳出一道拱弧,她松手,任由银杆朝索尔的面门弹去,“炸春雷!”
索尔猜到会有此故作破绽的一招,绕杆仰身,滑膝划圆,躲开的同时,趁思晏尚未拿回兵器,直冲她而去,他将刺刀轮换左手,如游鱼般灵敏地穿过她的腋下,抬手刺腰,“该结束了!漠归女!”
谁知下一刻,却是自己的腰间传来骤痛,一道枪风将他直接掀翻在地,不知少女何时接住了回弹的银杆,只须一只手便将其拔出,顺势回身,只用棍杆,猛搕在他的腰上,单手,竟完全不妨碍她劲道十足,稳准狠快,等人反应过来时,索尔已被敲震得吐出一口血,她再起再搕,“单杀手!敲山震虎!”又是一口血,她激动地低呵:“——你输了!”这是她第一次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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