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臣自命不凡,傲视群雄,才纵其编排至此,只为听取同僚与百姓对臣的畏惧敬仰、瞻服夸耀之辞罢了。能为陛下征战天下,开疆辟土,是臣之幸事,小焦大人亦知晓臣之忠心,如此编排,只为使天下皆知,陛下与臣乃是君臣相协,臣奉陛下为良主,无论何时何境,都肯为陛下冲锋陷阵,浴血奋战。”
他洒洒说来,正是辛帝想听的忠言。从没见虞斯如此谄媚小心过,显然是在低头讨好,求他饶焦侃云一命,辛帝心情无不愉快,但他并不想放过焦侃云这个利用话本暗示朝臣忤逆他的人,可他也不打算真的杀了,他将目光随意地落在侧旁,同样向殿中走来的楼庭柘。
虞斯冷眸睨向多罗,“至于嗜癖……北阖百姓究竟是听信谶言,还是全无脑子?倘若本侯真有嗜癖,第一个要吃的,恐怕就是三军对垒时在本侯面前的王子你。倘若本侯所行之处当真寸草不生,北阖如今,便已是荒原。还是说,多罗王子就是为求此结果而来?”
多罗哼声,“侯爷别忘了,小焦大人若只是市井说书匠,许是真如你所言,不过妄言浮夸,图一乐尔,可小焦大人偏偏身在朝中,仅图一乐?仅为侯爷昭示忠心?侯爷不要为情徇私,太过偏颇了。陛下贤明仁德的声誉当是辛北共同的大事,相信陛下自有定夺。”
虞斯掷地有声,“陛下本就是明君,何须以杀大辛良臣证之?倘若今日当真随王子所愿,杀掉一个无辜的辅官,你便可以大肆宣扬陛下暴政之行,从此污蔑陛下的名声吧?”
“你…”多罗辩不过他,一窒……虞斯确然也说中了他进退皆可的歹心,不杀,即是放纵谣言,认了将要暴掠之名,杀,即是滥杀无辜,施以暴行之君。他出使一趟,回去怎么跟别人说都行。他要将辛帝逼得束手无策,才好露出真正的用意。
此刻,楼庭柘跪至殿中,不等辛帝开口,抢先说道:“父皇,此事是儿臣的主意,焦侃云是儿臣的辅官,一切都是儿臣授意。忠勇侯所言极是,儿臣让焦侃云这般行事,夸大忠勇侯恶名,仅仅是因为儿臣与忠勇侯不合,不喜他面对父皇时狂妄之态,遂图一乐,让手下人小惩大诫,以期他能被诸臣孤立,忠于父皇。焦侃云身在朝中,因此不敢不听从儿臣的无礼要求。不知这个理由,多罗王子可还满意?”
多罗自然也辩不过他,但此番行事,他也没想和两人辩驳,只等着看辛帝的选择。
皇贵妃无奈的目光正落在楼庭柘的身上,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辛帝突然看向她,目光幽深示意,她一怔,细思慢量片刻,便领会了意图。辛帝还是不想放过焦侃云,此举,既可以让她一生都不如意,又可以掌控在自己手里,还能……
一时不知是喜是忧,柔嘉一双美目在焦侃云和楼庭柘的脸上来回穿梭,缓缓开口,“陛下,侃云与柘儿早有婚约,圣旨拟了多时,尚未宣读,才教北阖王子误会,既是天家子媳,必受检核,层层筛之,将来入皇室族谱,便是皇室中人,怎会生出逆反之心,害人害己?王子不知前缘,此番言语针锋皆朝未来皇妃刺去,十足有些莽撞了。”
话落,殿上跪候的三人皆震惊地抬起了头。
第88章 当务之急,恐怕是你。
天子近侧,劳使宴上,群臣目睹,无敢反驳。
可当从未有过的慌乱在胸腔膨胀,顶破喉咙,焦侃云的口中仍旧溢出一声短促气轻的低喃:“不…”咬字吐气皆破碎,她颤抖着咽下了会使她万劫不复的后半句。
她不敢看虞斯,怕看到他此刻的神色,两相绝望,失态于人前,更不敢看楼庭柘,不愿给予任何回应,让他误以为她会因强求服从,此刻她只能茫然地望着皇贵妃,祈求她给予一丝余地,后者眼神复杂,朝她轻微摇头。
罪魁祸首多罗亦察觉事态不对,他只想与焦侃云交手辩驳,待局势复杂,选择逼仄,且又暗含威胁的同时,将祸水嫁接到东海去,这样才能使自己真正的目的达成,没想到……让辛帝老儿轻易赐了一桩婚,直接阻止了他和焦侃云辩驳。
他看了一眼虞斯,震惊过后的他,眉目一刹殷红翻血色,窒痛欲绝的目光在焦侃云的脸上流连,起伏的胸膛诉说着他极尽全力的克抑,他不再躬身卑屈,反倒挺直脊背,沉肩垂眸,毫不掩饰地散发着凛冽的杀意,辛帝睥睨着他,目露凶光,竟也压不过他的气势。多罗心想,这份杀意,不是冲着辛帝,恐怕是冲着挑起祸端的自己。
再看向楼庭柘,他的神色中,更多是懵然与一种微妙的悸乱,是占得狭隘私心的狂喜,亦是忧怜佳人的痛惜,最为瞩目的,是一种恐惧,多罗猜测片刻,便晓得,那是恐惧焦侃云误解是他求过赐婚的圣旨。回想方才自己拿眼风撞她,楼庭柘阴鸷的神色,此刻恐怕更要仇他如死敌。
多罗暗叹自己还没使出那招祸水东引,辛帝就轻描淡写地把死无葬身之地的祸水引给了他,自觉闯了大祸,再不陈情,露出目的,当真活不到出城了:
“小王愚钝唐突,竟有如此内情,若非皇贵妃娘娘揭破,便要生造冤枉,危及辛北之好了。只是此事事关辛北不睦谣言,北阖为和而来,若不将口舌之扰陈清禀明,又如何共谋大事,力破谣言呢?”
共谋?焦侃云不得不从悲痛中抽离出来,认真听他阐述意图。听此二字,眼皮一跳,想到那夜交易时,多罗便提及了“共谋霸业”四字,彼时他神色戏谑轻佻,她虽心中有几分狐疑,却只当是盟约裹挟之下的促狭之言。
“小王方才虽字句皆提及隐笑的话本居心叵测,实是为试探隐笑本人对此知情与否,如今得知小焦大人不过深受蒙蔽,徒作他人刀手,是以惋惜忧惧,也更确定了小王一直以来的猜测:支撑小焦大人的,另有其人,换言之,金玉堂背后那位,才是真正的居心叵测。
“二殿下虽称话本是由他授意,但小王想,二殿下事务繁忙,如此闲情话本的字句详文皆不能细细督看,故而,背后操纵之人,必不是二殿下。
“小王已严密核查过,金玉堂的老板曾是一介游商,安于樊京前,周游天下,曾偷访过东海,走私军火,长达三年之久,后为避难,逃回大辛,在樊京开起默默无闻的小酒馆,安稳了几年,而后便承办了金玉堂,成为太子的幕后舵手。小王翻查了金老板的家,在地底发现了巨额的东海钱币。
“而小王在绝杀道总坛亦发现了巨额的东海钱币,正怀疑这些财物便是谋杀太子的酬金。但因没有交易记录,买主发帖又是用北阖文字,才不敢确信。故而先质疑思晏姑娘有无撒谎,又问及虞侯是否忠心,后试探隐笑究竟好歹,待一切清明,终于敢将这番揣测敬献殿上——
“倘若一切祸端与谣言皆是东海朝堂在运作,便全然说得通了。坐山观虎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打得一手好算盘。利用北阖的杀手谋害大辛的太子,挑起祸端后,立刻利用金玉堂话本,挑拨辛帝与虞侯君臣不睦,使虞侯在朝堂难以自处,后又将辛帝恐会进攻北阖的暴政谣言传至北阖,致使北阖人心惶惶,若非北阖王一心求和,恐怕就要以攻为御,怒大辛出尔反尔了。这一切,都是东海的阴谋。
“此番前来,多罗是奉北阖王之命,邀辛帝陛下共谋霸业,东海欺人太甚,陛下若为太子复仇出征东海,北阖愿出兵相助,共分利益。小王即刻以命为押,待北阖助陛下为太子平反,再归故里。”
焦侃云怔然出神,她完全明白了。为何要她出现,才能成事?又为何说不会要她的命?原来他确然不是冲着她来的,而是想借她为跳板,引出金玉堂的掌控者。
揭秘她的身份,能让辛帝知道,多罗已全然猜到金玉堂的背后实是辛帝在掌握。这就和揭露思晏,是为了让辛帝知道,北阖已清楚太子案真相一样。
多罗铺垫了那么多,从思晏之事,到虞斯,从隐笑,再到金玉堂,无一不在告诉辛帝,他掌握了这一切都是辛帝谋划的证据,半含诚意,半含威胁。
作为证据,东海的货币和金老板,根本就没法全然站住脚。甚至很有可能,那所谓的东海货币,都是多罗来到樊京后现成埋进金老板家里去的。但无所谓,北阖只是需要一个理由,再牵强都可以,只为了与大辛站在一起。
倘若辛帝愿意一起祸水东引,那么多罗知晓一切,却没有揭穿,就是诚意,倘若辛帝不愿意,执意发难北阖,那么多罗知晓一切,就是最后为北阖博利的筹码。
原本多罗想与她在殿上激辩一番,如同思晏一局一样,旁敲侧击地展露更多的信息给诸位大臣,让诸位大臣猜出辛帝更多不为人知的面貌,从而使辛帝思考“如何继续装明君”,当然是存续盟约,否认一切臆测。
他越以心术压迫辛帝去在意名声,辛帝的选择权就越逼仄,当压迫到极点,多罗摆出替他埋藏真相的诚意,提出共谋利益,辛帝便会容易接受。
只是没想到她被施加了皇妃身份,多罗才只得将展露目的的计划提前,放弃为难她。
之前和虞斯、楼庭柘探讨北阖来意时,都料到了北阖要祸水东引,却没想到北阖会这样展开,更没想到他们是要和大辛联手,一起攻打东海。
能够将北阖最负盛名与声望的王子握在手中做人质,并驱策北阖的军马为自己效力,这对辛帝来说是致命吸引力。
辛帝本就在意撕毁盟约后的名声,若无须撕毁盟约,也可以使大辛获得巨大利益,何乐而不为?
焦侃云忍不住回头看向多罗,后者微勾起唇,已是对这次续和成功的结果势在必得。她不由得想起那夜,多罗说过的话:
“我们合作共赢,阻止辛帝对北阖挞伐。”
“你将亲眼见证我说服辛帝放弃进攻北阖。”
他确实做到了,却是以一种文字游戏的方式。
多罗根本就不想止戈!正如虞斯对他的了解,此人野心极大,十分好战,也正如楼庭柘的分析,多罗带着绝杀道入京,话语权可能在单纯续和的使者之上。焦侃云看了睦勒一眼,他眼观鼻、鼻观心垂首,显然,是多罗先潜入樊京打探到的消息,改变了他们原本的计划,把续和止戈,变成了共谋东征。
焦侃云不知这究竟是福是祸,因为多罗的意图是,若达不到这个目的,就让北阖与大辛开战,届时情况更糟。
诸臣与焦侃云的想法完全一致,遂皆茫然无措,这件事,比撕毁盟约、攻打北阖要好得多,但大兴战火仍非众人所愿,这只是辛帝所愿啊。
辛帝听此策后,必然生出先与北阖攻东海,再如假道伐虢一般,反过来攻北阖,一举拿下,简直是一桩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买卖!他们劝不动,根本劝不动!
诸臣将求助的眼风撞向虞斯,后者沉脸合眸,显然已经无语至极。兵家在战事上的看法总是更深的,或许他能简明扼要地说出此事弊端?
但,辛帝根本不打算让他说扫兴的话,大掌一合,欢宴继续,只请多罗王子在京城中缓住一月,待祭天问路后,给予答复,并承诺,辛北之盟,必当存续也。言下之意,果然是对多罗的提议心动了。
欢宴持续到戌时,可宴上除了辛帝与主战之臣,以及北阖使团,没有人开心得起来。
焦侃云今日受到的打击实在有些大,唯一的好处是她的出现确实保住了辛北之盟,辛帝不必落个残暴名声,百姓也不必因对抗整个外族联盟造成的穷兵黩武过上水深火热的生活,边境的百姓更不必担惊受怕——东海与大辛并不交邻。可大辛若同北阖一起打到东海,军费依旧不是小数目,辛帝真就半点不想休养生息么。
再想到自己的婚事,她坐在楼庭柘身旁,整个人呆滞着,直到宴饮结束,没再说一句话。
楼庭柘在一侧,低声同她解释:“不是我…我没有求过圣旨。你信我。”焦侃云当然知道,这是陛下对她泄露了意图的惩戒。
她亦知虞斯一直红着眼眸注视着她,可她一眼都不敢回望,怕自己眼泪掉下来。
宴罢,焦侃云跟着焦昌鹤回去,路过多罗时,他低声说了一句,“抱歉,你的婚事,在我的计划之外。”
焦侃云憋了一肚子气,当即乜向他,“那什么在王子的计划之中呢?你真以为朝臣会让陛下答应你兴战的请求?辛北既和,就得给我守好本分安稳过日子,你想借兵谋利,想都别想。”
多罗微一眯眼,“怎么,你以话本暗示朝臣的意图都被我当堂拆穿了,陛下神威在上,谁还敢附和你?更何况,出兵东海并非屠掠之行,大臣死谏之心也就没那么强烈了吧。”
焦侃云冷笑,“不劳你操心,我自有后手。你根本不是甘作附庸之人,你的真实意图,也自有人揭穿。”
多罗亦笑:“上回我上你的当,还真以为自己逃不出军众包围了呢。现在你又跟我虚张声势说有后手?总之,小焦大人,你不得不感谢我使辛北盟约存续,而思晏姑娘那番话,与我对得也当真是精彩,我跟你合作得很愉快。”
焦侃云不再与他多说,转身离去。一干权贵仍被辛帝留着和使臣周旋,行至门外,她忍不住回头,正衔上虞斯的视线,他目光灼灼,见她终于肯看他一眼,眼眶顷刻泛红,几度欲泣,焦侃云欲言又止,最后仍是匆匆收眼离开。
坐在马车上,阿爹一直温声安抚她,可她一个字都听不清,满脑子都是虞斯流泪的模样,回到府中也难以安寝,沐浴过后便坐在桌边想该怎么办。
画彩知她心情不好,需要冷静,没有留在房中扰她。只余一豆灯火,映亮焦侃云的侧颊,房间沉在夜色之中,她不知坐了多久,才把混乱不堪的心情平复下来。
可冷静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虞斯,做一件疯狂的事。
她起身开门,却惊讶地发现虞斯就站在门边守候。他一边默然流泪,一边压抑着心中的躁动不安,抬眸幽幽注视着她,嫣红的唇微微颤抖。
87/97 首页 上一页 85 86 87 88 89 9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