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庭柘紧凝着她,一眼不曾挪转,缓缓抬起手,面无表情地接过圣旨,直握得手指骨节皆泛白,满目充血,眼前人,心上人,自此以后,更如,隔山隔海:
“恭送父皇。”
尽管这一局借势而为,得来全不费工夫,但柔嘉真正回忆时,仍旧觉得苦涩不堪,如蹒过千重高山,蹚过万里深海,以至于后来,当楼庭柘问她:“儿臣总记得幼年,母妃说,只要有权有势,就什么都可以得到。如今儿臣没能得到最想要的,母妃谋尽半生,站在高处,又是否真的心满意足?”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有时候,还是会想念入宫前的时光,想念那个不惜跋山涉水来到她的窗前,送她荔枝的少年郎。
那时候,她不叫柔嘉,也无须柔和嘉善,她的名字是扶光,是最耀眼、最张扬的太阳。
第94章 魂梦。
人难料旦夕祸福,世间之事瞬息万变。
“禁卫军中某副将叛变,先于祭祀大典投放毒物,故布天罚疑阵,欲使辛帝死于毒蛰生溃,继而面目全非,于众目睽睽之下尽失君威,幸而柔嘉皇贵妃机警敏锐,舍身救驾,叛将一计不成,故技重施,带兵围逼御殿,又毒杀辛帝,忠勇侯察觉蹊跷,不惜冒大不韪,携营众闯宫救驾,虽将叛将斩于剑下,但辛帝已服毒发作,性命垂危,已将传位圣旨交予二皇子之手,皇贵妃泣涕不止,仍命太医院全力以赴。”
焦侃云任由虞斯牵握着手离宫的时候,夜幕四合,这段如同话本一般的宫变说辞,正被无数太监向宫外传递,太医院还在装模作样地扎针救治,额间却密汗层发,从脉象上来看,已是回天乏术,但皇贵妃没喊停,他们谁也不敢现在就宣告圣上驾崩。
焦侃云想,这场戏还要做给天子近臣和后宫嫔妃们看完,才算一个完美的收尾,虽有立储圣旨在手,却难保不会有不同的声音质疑,柔嘉最是心思缜密之人,绝不会在尚未尘埃落定前就放松警惕。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想不通了。
中秋宴那夜,柔嘉借口欺罚她,将她带到皇后宫殿,拿信送信,畅通无阻。那时自己就对皇贵妃能只手遮天感到惊疑,原来,柔嘉的势力早已无孔不入,禁卫军、内侍监、太医院,甚至是支持楼庭柘的外臣党羽,结起了一张紧密的网,只差一个饵子。而自己就成为了关键纽带,联结起了陈徽默这个饵子。
为什么偏偏是陈徽默?因为柔嘉早就知道,自己攒聚毁祀的朝臣们,都是由陈徽默领携,只有他为阻拦东征而死,才能使这场“天罚”在朝臣眼中更震撼。不管他是真得天罚也好,还是服毒积瘴、甘愿爆体明志也罢,其视死如归,阻拦辛帝的决心,落在朝臣眼中,就是一种“辛帝敢以战事问天,天答曰不允”的“结果”。柔嘉需要这样的结果,让朝臣们看到,她柔嘉是多么的忠诚,不畏天罚,也要舍身护君。
那些毒物之流,除了凭空出现,让这场闹剧更像神秘的自然给予的天罚以外,也让大家更直观地看到柔嘉是如何无所畏惧——毕竟她当众演示了以身作掩,徒手将毒物从辛帝的身上掀开,这等勇猛的行为。更是为了在辛帝的死因传出宫后,让百姓们都以为辛帝就是因天罚毒蛰而亡,宫闱内的二次毒杀,自然是越少人知晓越好。
而柔嘉允许楼庭柘参与兴庆府一事的原因,焦侃云心想,恐怕不是单纯地任由楼庭柘高兴折腾,反而是在想清楚了太上皇对朝局的影响之力后,有意放任楼庭柘与太上皇密切接触,攀好关系,以免成事之后,太上皇反倒要过来掺和搅事。
至于柔嘉一定要现在杀了辛帝的原因……焦侃云觉得,柔嘉亲口所述的“武将层出,盛世兴起”不过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恐怕还是多年来对辛帝的厌憎堆积压存,在皇后被辛帝囚困冷宫、以毒折磨的时候,爆发了,柔嘉会想,她自己心中也藏着一个爱人,每日对辛帝虚与委蛇,装模作样,倘或哪日流露出这份背叛,自己的下场恐怕和皇后别无二致。毕竟辛帝只因一枚渊渊友,就窥破了皇后的异心,自己又能装到何时?她装够了,索性就为自己最真实的欲望活一回。
如今盘来,唯一让焦侃云意外的,唯有皇后。
“在想什么?”虞斯骑着马在道上慢悠悠地走着,寒风肆虐,他用双臂将她裹在怀里,“你已经想了一路了。”营众列队跟在身后,脚步声在清冷的夜间格外响亮。
“皇后娘娘对陈大人……不似我和阿玉那般,也不似你我这般,恐怕还要复杂一些。”焦侃云想起那封令陈徽默委顿哭泣的信,“真情有之,利用亦有之。”
虞斯“嗯”了一声,“皇贵妃宠冠六宫,聪慧冷情,皇后既能与她制衡后宫多年,没有手段怎么行。”
“我原以为似圣上这般专断固执的国君,会是……以殉国为结局,他一口一个千秋霸业,那么至少战死沙场?不说至死不休,好歹会醉饮三千场,说过一番壮志豪言再倚剑倒下,没想到,竟是死于后宫毒杀,最终躬身蜷腿,匍匐狼狈,一切也都只是眨眼间,才说个三言两语,就断了气。”焦侃云无不慨叹。
虞斯轻笑一声,“他可不会守国门。在许多臣子眼中,他最是矜傲刚愎、威严赫赫之人,但常伴他身侧的近臣多半都晓得,他才是最懦弱自卑的人。不然也不会反复无常了。
“你想,在得知我刚战胜北阖之时,他若命我趁势将北阖战将全数消耗殆尽,直打到他们俯首称臣,我身在北境,尚未回朝,绝不会有怨言,自然是一鼓作气,为他开疆拓土,但他第一时间接受了议和,选择停战,并签订盟约,承诺给北阖助旅岁币二十万,只要求他们不再犯边,可见他对北阖的惧怕。但这个举措,可以说是朝臣们为了百姓安居,不受战火侵扰,谏言所致,真正体现他自卑之处,是议和后反悔……
“他说自议和起,日夜不安,可见此事在他心中扎了根,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懦弱,并不怯惧,他才宣称要这千秋霸业,宣称要将北阖寸草诛尽。倘若没有我这个武将星,他不会这么猖狂。可他哪里又像你一样晓得,我也只是个会流血受伤、会流泪疼痛的人罢了,不是什么千年将才,更不是真的能稳操胜券地对抗所有外族联盟大举进攻,我也会累的。
“他只当我是唯一的武将星,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弃用了太上皇留给他的老将,那些将军经验颇丰,战无不胜,我与他们交手,亦没有十分胜算。太上皇分明是将自己的心腹将才都留给了他,他却因为畏惧二圣当朝,畏惧太上皇会在朝中遗留势力,不敢尽用,浪费人才,从而一叶障目,将我奉为至宝,想要拿捏我一人,又因得逞地拿捏了我,而得意忘形,生出暴政之心。”
听他解语,焦侃云的心静下不少,便与他坦言,“这么说或许大逆不道,但我当真庆幸……圣上驾崩,辛北和盟犹存,但东征之事会彻底被搁置,皇贵妃知人善用,定会劝说二殿下,以后在军国大事上多多听取你的意见。”
虞斯垂眸看她,低头用脸颊碰了碰她的耳朵,轻声道:“是吗?那你可知,以后每次上朝,我都要跪他了。”
焦侃云抬头望他,忽然道:“也许…他会是个好皇帝。”
“因为什么?”虞斯挑眉,酸溜溜地道:“因为你吗?他若知道你信他,不知多么高兴得意。”
焦侃云摇头,想到楼庭柘接圣旨时的眼神,“因为他亲眼看见,他的母亲杀了他的父亲,也亲耳听到了父亲因何而死,前者给予他的震撼,会让他牢牢记住后者。他不会想重蹈覆辙的,所以他必然会听取皇贵妃的建议,做个知人善用的君主,可以说是我信他,确切的说,是我相信有你在,他很难昏聩。”
虞斯抿起唇角,“这还差不多。”
焦侃云感慨:“今夜会有很多人睡不着了,不光是二殿下,还有一干从床榻摸爬起来入宫,通宵等候消息的臣子,以及北阖的人。”
“多罗这会儿可能已经得到风声,抱头鼠窜了吧。原本以为祭祀大典之后能得到确切的联合结果,没想到短短一天局势急转而下,如今不仅不会有人附和他的东征计划,楼庭柘更是要找人一路把他杀回北阖,若是不幸死在半道上,北阖王那封手书可就真成了谶纬之辞了……”虞斯将她送至焦府门前,并不打算离去,只示意副手留下一些兵卫把守焦府,其余人回营队,“我今夜守着你。”
“不用,我睡得着。”焦侃云自嘲,“我算不算很没有良心?我反而觉得,今夜会好眠,也许,我还会梦见阿玉……救下思晏,我只是松了一口气,阻止了辛北交战,我也只是稍有安抚,如今东征之行彻底落停,辛帝已死……我终于有颜面去见阿玉了。”
她眉眼泛红,鼻尖浮起酸意,虞斯揉了揉她的侧颊,“那我更要守着你,也许夜梦里帮你擦擦眼泪,抱一抱你。”
阿爹收到消息就着正官袍入朝殿等候消息去了,阿娘因担忧她,守着夜等她回来,虞斯的人先回府禀过一趟,这会儿焦侃云带着虞斯一起去拜见,将宫中发生的事简略说与她听,便请她好生休息。
虞斯则以焦侃云在宫中受到惊吓为由,称自己今夜在门外蹲守陪护。
阮氏稀里糊涂地答应,想着两人本就有了赐婚,倒没什么,走了两步,回头瞧见两人牵着手往院里去,回过味来,嘀咕道:“院子一进,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一个在房里头,一个在房外头?”但到底想着在这种惊变下,虞斯把女儿平平安安地给带了回来,放了两人一马。
当天夜里,焦侃云确实梦见了阿玉。
他负手站在杏花疏影里,她拨开迷雾朝他走过去,便见他展颜一笑,调侃道:“稀客啊。”
她想起最后一次去太子府找他,他亦如是说,如今音容笑貌都似昨日,顷刻间泪流不止,伸手想握住他,却只揽了一片雾,“阿玉?”
“怎么了?忽然哭成这样?”阿玉诧然,抬手给她握,“好了,应该高兴一些的。这是你最后一次为我谋事了,绰绰,你做成了,只可惜……我不能允你一品了。”
焦侃云固执地问他,“你为什么现在才来见我?”她将阿玉的手握在掌中,竟是温暖的。
“我不见你吗?你忘了,你来我府中,从来不需要报备的,不是想进就进,门也不敲,‘登堂入室’坐上我的位置,双手抱臂后就开始训我吗?”阿玉一笑,又敛容,温柔地道:“是你不愿见我。”
“我不愿见你?不,我很想念你。”
阿玉却轻拧着眉头,无奈地看着她,“别太压抑自己了。”
“压抑?”
阿玉点头,“嗯。绰绰,出事的那夜三更没来找我,不需要愧疚,从我这里接手风来的护卫,也不需要愧疚,渊渊友是我自愿为你去求的,更无须你愧疚。你是辅官,又不是神仙,哪里能算尽天命,事事护我呢。还是说,你怕不能了我的遗愿,一直不肯面对我?”
焦侃云喃喃自语,“原来我是这样想的吗?”
阿玉颔首浅笑,“你变了很多,不再那么圆滑虚伪了,才可以听清心底的声音,我想说的,就是你想要接受的。你知道的,这世上真有魂梦吗?恐怕只是慰藉罢了。可饶是慰藉,也足够了。”他轻叹,“绰绰,你还活着就好。”
迷雾将他的喟叹搅乱,他陷在雾气里,焦侃云逐渐看不真切了,手中的暖意流逝,画面跳跃到了幼年,楼庭玉在武堂被虞斯揍哭的时候。
“你等着,我叫绰绰过来骂你!”
“绰绰、绰绰,究竟谁是绰绰?好啊,你叫她来吧。”
焦侃云走过去,伸手想扶阿玉,抬眼看见虞斯,一霎时光交叠,让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再看向自己扶起的人,又变成了最后一次见到的阿玉的模样,他微笑着对她说,“你来了?”
“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阿玉的脖颈突然出现一个血洞,他面不改色,依旧笑着问:“…就这么想保护我吗?这么想让虞斯也保护我吗?”
焦侃云点点头,抬手想为他捂住那个流血的洞,却如自己的眼泪一般,无法堵住。
“你是觉得,倘若那时你们便相识,我就不会弃武,虞斯也会成为我的助力?那样,我就不会死了?……好吧,既然是梦,便圆你所愿。”阿玉看向虞斯,“你看,她就是绰绰…是我的辅官。”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脖颈上的洞渐渐愈合消失,焦侃云长松了一口气,好像一切都挽回了一般。
阿玉低叹道:“绰绰,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无须挽回,放过自己吧。这样,我才能常来看你。”
焦侃云怔然盯着他,半晌没有言语。
忽然,阿玉打开紧握的掌心,上面赫然放着一枚渊渊友,他递过来,“再选一次,还是会为你求的。这根本不怪你,同样无须你来挽回。一千次,一万次,我都会把它送到你的手中。绰绰,听我的,放过自己吧。”
枕上夜梦残泪,焦侃云醒转过来,看向床畔的虞斯,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过几日,我们一起去放河灯祭他,过六礼前,总要和他也说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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