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一点钟的时候,一对老夫妇骑着小三轮急匆匆地赶了过来,那时候日头比较高,她半截身体晒在太阳下。
老太太要心疼死了,赶紧撑开专门买的遮阳伞,“阿梨呀,怎么不往阴凉处躲躲呢,你这个疤它不能晒太阳的呀,老头,快快,把冰块拿出来。”
旁边瘦高的老头儿赶紧从拎着的袋子里拿出毛巾包裹的冰袋递过去,老太太就用它给女人胳膊上凸起的狰狞疤痕降温,“都说不让你出来的,这天热得。”
青梨淡笑,“这梨好吃,让别人也尝尝。”
这地方有山,近乎祁连山的西端,土石山体几乎寸草不生,早些年山脚下是茫茫戈壁,间或有些放牧的草场,如今城市面积扩大,土地改良,环境也好了很多,山上能看着薄薄一层绿了。
七十年代,早酥梨作为一个新品种被培育出来,李玉山作为干部,带头嫁接新苗,开始种这种果皮青绿色,果肉雪白酥脆的梨。
李玉山家有十几亩梨树园子,蔷薇科,梨属,他唯一的女儿叫李锦薇,失踪二十多年,如今有了个外孙女,他以前就说过,以后有了外孙,小名就要叫青梨的。
“饿了吧,快吃饭。”李玉山把手持小风扇递给何秀梅让她给青梨吹着,拿出几个保温饭盒,除了一盒米饭,剩下的几个里面全是菜,有一个里面还放着切成均匀方块的牛排,撒着胡椒盐,“这个是你那个朋友教我的,你尝尝吃得惯不。”
青梨用叉子叉了一块,连连点头,“好吃。”
牛肉是老两口跑去杀牛的地方,对着牛排部位的说明书,专门让屠户给切出来的,普通肉牛,虽然口感一般,但胜在新鲜。
刀叉,牛排,手持风扇和防晒伞,这些东西对于七十多岁的老俩口来说是很陌生的,但他们也算是知识分子,愿意研究,兴致勃勃地学会了网购,买了很多东西。
怕青梨睡不惯棉花褥子,还专门花大几千去买了床垫,一个甘肃人一个四川人,一天到晚都在研究西餐意面这些的,即使青梨说不用,他们也不放弃,就为了让外孙多吃两口。
甚至因为小县城实在太小,连正经的西餐厅都没有,也没有什么游乐设施,一辈子除了找女儿都生活在这里的老两口甚至动了要用积蓄去市里买房子的念头,被青梨好说歹说地给劝住了。
“我真的不用,我没玩过那些也不爱玩,吃的也是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你们做的饭菜都挺好吃的。”她只是想说自己生活其实挺朴素的,没有那么多讲究。
可这个平淡说出的事实还是刺痛了李玉山夫妇,何秀梅搂着青梨哭了半晌,“我可怜的娃,真是遭罪了。”
他们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青梨的身上,连陪着青梨过来,除了续签就没再离开过的辛哥塔都沾光了,李玉山夫妇知道他几乎失聪,还想着要自己出钱给他装个人工耳蜗,被辛哥塔哭笑不得地阻止了。
梁津扮演着一个双面间谍的角色,为了岳峙与自己的杀父仇人李潮科虚与委蛇,用岳氏不算重要的情报去换取李潮科的罪证,但又不单单只是这样而已。
李潮科从他这里拿到了岳峙婚礼的策划以及地点,就计划要炸了那里,把所有人连同证据一起埋葬掉,而梁津就是他突破岳峙铁壁一般的安保的突破口。
在梁津刻意地隐瞒下,他的人在三楼会场和休息室以及下面的二楼都装了炸弹。
这份炸弹当量、数量以及分布的详细图纸当天就又到了辛哥塔的手里,在他和专门请来的炸弹专家共同建立的计算机模型下,爆炸的情况被几乎无差错地还原。
然后他们又增加了几组可控的炸弹,爆炸的时机都是分秒不错的。
岳峙的一枪是意外,扎进青梨身体的钢筋也是不可预计的,电梯井着火也是计划外的,青梨只是以防万一穿了用耐火材料做的衣服,却在关键时刻救了她一命。
即便他们计划好了每一步,但辛哥塔从垃圾通道接到用最后的意识爬出来的青梨,把她装进行李箱里快速离开,在不到一小时后打开箱子的时候,她的血已经汪了一滩,腹部的伤口里掉出半截肠子,加上胳膊的烧伤,他几乎已经没有任何救她的办法了。
好在梁津安排了一个外国籍的医生,勉强吊住了她的一条命,之后她在昏迷的状态下被秘密送往香港,关氏的孙媳,那个青梨曾经救过有一次的赵珺棠前来接应,给安排了最好的医疗,整整四十三天,她才从ICU被送出来,慢慢恢复了意识。
之后他们在香港停了半年,又去了趟俄罗斯,最后在半年前,正好是2025年春节前夕,到了中国西北,她外公外婆身边。
对了,本地叫姥姥姥爷的。
其实只要岳峙避开梁津,派个人去查查,很容易就能查到青梨的行踪,因为她压根就没有任何隐瞒,但他半死不活,所有的事情都交给梁津和西极,被刻意蒙蔽着,根本没想到其他可能。
青梨曾经问过梁津,为什么能够同意她假死的计划。
梁津很冷静,“因为我不想看你们折磨彼此到死,我想看看你们先死一次,然后还舍不舍得再这样继续下去,你跑几次他会找你几次,手越收越紧,直到逼死你再逼疯他自己都不会停止,你死了也挺好的,他疯一次也就够了。”
青梨和岳峙近乎都死了一次。
他们之间的牵绊已经被他们自己斩断,之后的事情就真的只能交给时间和缘分了。
“阿梨呀,来,衣服撩起来。”何秀梅拿着护肤品一样的罐子和硅胶刷。
青梨乖顺地撩起衣服,露出腹部狰狞的疤痕,让何秀梅给她抹祛疤膏,她知道这个作用不大,但对于何秀梅来说是很重要的心里慰藉,所以也从未拒绝。
“梨都卖了吗?”辛哥塔扛着一捆柴从院子外面进来问,他自己掏钱装了个人工耳蜗,说话的腔调也基本恢复正常了。
“嗯。”青梨放下衣服点点头。
早酥其实七月份就成熟了,但是这种果型很耐储存,所以可以一直买到九月十月。
李玉山以前是政府的干部,何秀梅是小学老师,他们本来在城里有楼房,但后来为了找女儿就卖了,搬到了城乡过渡区,在自家的梨园前面修了这个带院子的平房,宽敞又安静,打理得很温馨。
“你要干什么?”青梨看辛哥塔进出两趟,搬了不少木柴,问道。
“把灶火烧起来,我去村里买了只羊,你姥爷说要做手抓羊肉。”最后一次出去,辛哥塔肩膀上垫着块塑料膜,扛了只已经剥了皮的羊过来。
李玉山把案板用砖块支起来,他就掏出自己的军刀,熟练地把羊肉给拆解好了。
“阿梨啊,姥爷给你烤羊肉串,我手艺可好了。”以前他们根本不做这些,生活没什么盼头,死又死不了,活着就行。
可自从知道自己外孙女还在后,他们就对生活重燃了热情,学着做菜,学着网购,甚至还开始学英文,就为了能更好地和孙女交流。
青梨看李玉山端着从别人家借来的烤炉子,赶紧上前帮着抬了一把。
“没事没事,你坐着,我来就行。”他转头又去找木炭。
“阿梨过来,和姥姥一起把肉串了。”坐在案板边的何秀梅拿起辛哥塔切得均匀的肉块往铁签子上串。
青梨点点头,过去帮忙。
太阳快落山了,院子里很凉快,他们随意地聊着天,气氛温馨得陌生。
“怎么突然想起来买羊?”青梨问辛哥塔。
“他们说西北的羊肉好吃。”辛哥塔答道。
青梨抬眼,“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我打算回去了,买个肉好好吃一顿,给自己践行一下。”辛哥塔道。
青梨愣了一下,她早知道这一天要来到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决定了?”
“嗯,有时间来找我。”辛哥塔说。
“那当然,到时候带我姥姥姥爷一起去,让他们也看看北欧的海。”青梨笑了笑。
辛哥塔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拿了一条羊腿离开了,准备送给借烤炉的那家邻居当谢礼。
光线略微昏暗,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感受到什么,猛地一回头。
新时代的农村,巷子平整宽敞,几乎一眼看尽,什么都没有。
辛哥塔蹙了蹙眉,转身走了。
第102章 102.归处(二)
酒店的废墟在之后的一个月内全部被清理拉走,从里面找出了几具被牵连的工作人员的遗体,但最终还是没有找到青梨。
岳峙给受害者家属巨额的赔偿,把那片海岸买了下来,就在那块崖壁上搭建了一个简单的木质别墅,搬了进去,没日没夜地望着大海,没有精力和体力去管任何事。
西极专门留在身边照顾他,但他们一天都说不到三句话。
他一天天地消瘦并消沉,似乎在追求一种慢性自.杀,胃部挫伤伴随严重的溃疡始终无法痊愈,他日夜都被胃部的剧痛折磨着,一米九多的个子,体重还不到一百三十斤。
西极一天到晚研究厨艺,好好一个狙击手,都快忘了握枪是什么滋味了。
有一天岳峙忽然陷入了恐慌,他趴在地上,瞪着眼睛到处寻找,用手在地面不断地摩挲,和疯了一样,“没了,找不到了。”
西极赶紧拉着他,怕他伤着自己,不断地问他,“什么没了!你说,你别急,我帮你找!”
“戒指,阿梨留给我的戒指没了!”岳峙浑身颤抖,掐着自己的手掌,神经质地看着地面。
“肯定在卧室,我帮你找。”
他们最后几乎把卧室翻了个底朝天,才在床垫和床头的缝隙里面找到了那枚刻着他们名字缩写的戒指。
岳峙戴在无名指上,捧着自己的手就好像捧着失而复得的命。
“你太瘦了,戒指有些松了,肯定还会掉的,这样很容易丢,我让人在里面缠一圈金属线,可以缩小圈口。”西极看着他苍白枯瘦的手叹息道。
岳峙盯着戒指看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把戒指拿下来给西极去处理了。
比起戒指短暂地离开,他更怕不经意间永远地遗失。
“你想吃什么?”西极从外面回来习惯性地问,即使知道不会得到任何回答。
岳峙裹着条毯子坐在露台的躺椅上,枯槁的脸庞被海风吹得僵硬。
“纸杯蛋糕……”说出口的话就像死前最后一口气一样,呼出来就消散了。
但还是被西极听到了,他震惊地回头,“你说什么?”
“纸杯蛋糕,这么大,杯子是粉白色的,扎着蕾丝蝴蝶结,蛋糕胚有点硬,奶油没有打发好,有点稀,裱的一朵花塌成了一片……”岳峙低声地说着。
西极开始意识到他说的不是随便的纸杯蛋糕,而是“那一个纸杯蛋糕”,联想到蒙格玛他们说青梨在婚礼前一直在做甜品,他猜那可能是那天晚上青梨亲手做的一份纸杯蛋糕。
他没有办法做出青梨的纸杯蛋糕,只能做一份标准的纸杯蛋糕,但岳峙没说什么,缓慢又认真地吃完了。
西极似乎摸到了一点能够让岳峙正常进食的方法,“这个是青梨早上最喜欢的白粥。”
“这不是她之前一直说想吃的莉莉女士寄来的特产,蒙格玛让她老婆又寄了些过来。”
但凡和青梨沾点边,不论真假,岳峙多少都能吃一点,他还是那么瘦,但情况没有再继续恶化下去了。
岳峙再也没有回去过庄园,他没有办法正视和青梨生活最久的那个空间,甚至还遣散了佣兵团的大部分成员,只留下核心的几个人,偶尔去公司,他也不进自己的办公室,那里几乎已经成了梁津的办公室。
他怕抬头看不到青梨熟悉的身影坐在沙发上,自己会瞬间崩溃。
去公司也不是为了工作,只是为了过问李潮科案件的审理进度,配合警方的取证调查罢了。
李潮科的事情不断地发酵,已经无法掩饰,党派迅速将他抛弃,拿出了他更多的罪证,在岳氏的支持下,齐玉雨的父亲重新出山,把所有犯下罪行的党内成员都送上了审判席,党派重组整改,换了名字,成为了边缘党派。
因为案情跨度时间长,甚至还关联到李潮科去世的父亲,党派上任党魁,再加上已经不仅仅是东南亚范围,所以调查难度很大,光是取证并理清案情就已经很漫长了。
岳峙不算很着急,他只要能在死之前,送李潮科下地狱就可以了。
第二年的夏天,他正在打理海岸边的一片花园,接到了陈赛的电话,台风登陆,电力一度中断,谁也没注意,温室的系统没有恢复正常,两天后才发现,梨树几乎全都被闷死了,根都沤烂了。
岳峙手里的洒水壶掉在地上,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知道了,把温室拆了吧。”
梨花终究不会在这种地方盛开的。
培育花园还在,别墅个各个角落里仆人依然会尽心尽责地每天换上一束鲜花,可白色的建筑里是那么空寂,再也没有清冷美丽的姑娘称赞他们,今天的花很漂亮,插花很好看了。
像是自我救赎和净化,岳峙开始醉心公益和慈善,虽然以前岳氏也会在这方面投注大量资金,但那不过是为了集团形象所做的必要举动,现在的则是岳峙内心的选择。
他去看了玛莎的母亲和妹妹,妹妹成绩很好,喜欢画画,岳峙送了她很多昂贵的画材,还给她找了一个专业的老师。
临走的时候玛莎妈妈拉住他,“岳先生,你有好好吃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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