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连小师父提起南啻女帝时,也心存尊敬与维护,这令她莫名有种想要探知一二的冲动。
她翻开日志,找到了致生最新记录的笔记。
笔记上的日期还停留在前天,但笔记内容却有了新的补充。
那是一个画在纸张角落里的图腾,图腾的勾线并不复杂,细看像一只展开羽翼的巨大鹏鸟,鸟啄尖锐,眼神凶狠,姿态也是如同蓄势待发的雄鹰,扑向猎物时极具野心和张力。
但不知是压缩了图画尺寸的原因,还是这个图案本身构成的元素就不太和谐。
那只鸟,细颈细腿,并没有能成长为庞然大物的底色。它像是被一只巨掌推抚着要进攻、要扑击、要侵略一般,从里到外都充斥着荒诞与野心。
了了被这个图腾吸引,她握着笔,凌空勾勒了两下线条,确定了要如何下笔后,她重新找了一张画纸,用笔尖勾出鸟兽的轮廓。
相比抄书练字,画画对她而言要简单许多。从起草线条到渐渐丰富内容,她完成得轻而易举。甚至,因为这个图腾并没有什么难度,除了一些涂改的痕迹令这个图案看上去有些不连贯和稚嫩外,粗看之下与了致生随手画的这个草稿并没有什么两样。
她画完还挺满意,想着天亮后可以拿去考考小师父,心满意足地将画纸仔细折起。
这一晚,了了难得没做噩梦。可睡眠质量,却一点没比平时好上太多。
了致生彻夜未归,她每隔一会就会突然醒来,警惕地竖着耳朵听门外有无动静。
昨夜风沙大,夜风将门板撞得咯吱作响,她烙饼似的在狭窄的床上翻腾打滚,始终昏昏沉沉,睡不踏实。
醒来后,了了如常洗漱。
她遵循正常的行为逻辑照顾着自己吃完早饭后,站在空荡荡的下铺前,推证老了是否真的一夜没有回来。
下铺的床单洁净平整,除了她下来时故意在床单上踩出的脚印以外并没有人类活动的痕迹。毯子也是一样,连边角上的褶皱都没有一丝变化。
了了有些懵。
修复基地在沙漠深处,交通不便。除了同事之间偶尔会打牌解闷外并没有其他娱乐活动,就算是加班、开会也不至于泯灭人性到需要通宵达旦吧?
而且老了一向是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宿舍的,昨晚怎么会如此反常?
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妙,有一种即将要发生一些她无法掌控的不安预感。
她换了一双鞋,出门去找了致生。
365号洞窟在千佛石窟的上两层,不仅需要绕过木架桩子,还得爬几十级又窄又陡的土坡台阶。
了了虽然心中焦急,可眼看着小白鞋跟泡进黄泥沼似的脏兮兮的,不免还是腹诽道:“这种路也敢给尊贵无比的南啻皇族走,就不怕被砍头吗?”
她嘀嘀咕咕的,一路走一路碎碎念,等到365号洞窟前,却停了下来,深呼吸了一口气……如果老了不能给她一个满意的交代,她宣布从今时今日开始,将进行不限期的只针对了致生个人的冷战行动。
不哄,绝不和好!
她还在那暗暗发誓,拿着测绘工具正要进入洞窟的壁画组同事老魏瞥见她,停了下来,跟她打招呼:“诶,了了,你怎么过来了,你爸呢?”
了了心中咯噔一声,反问道:“我爸没在里面吗?”
“没啊。”老魏也觉得奇怪,“你爸昨天下午走了之后,就没回来过,你不知道他去哪了?”
了了知道的显然还没有他多,她压下心中不安,询问道:“那您能联系上我爸吗?他昨晚一晚都没回来。”
老魏皱起眉,他将工具倚着石壁放下,示意了了先稍安勿躁:“你别着急,你爸这么大人了,肯定不会丢。我帮你问问传达室,基地出入都会有登记的。”
了了只能耐着性子等。
可边等边忍不住猜测原因,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老了如此失态,以至于连和她交代一声的时间都没有。
不!不对!
了了突然想起,昨天傍晚,庆嫂曾受了致生所托,来看她是否回到了宿舍。甚至还叮嘱她,困了就先睡,不用等他。
也就是说,了致生昨晚就没打算回来,并且他有私人原因不方便告诉了了?
她被这个猜测惊到,一种难以驱散的恐慌在瞬间填斥了她的整个内心。
老魏已从传达室老方那打听到了了致生的行踪,他边腹诽老了这爸当的实在有些不负责任,边安抚了了:“我问过了,你爸昨晚临时搭了回研究院的车去市区了。今天应该能回来,你安心回去等着。”
了了回过神,点点头,“谢谢魏叔叔。”
“不客气。”老魏重新拎起工具,走了两步又不放心,返回来叮嘱:“你有事就过来找我,或者找庆嫂都行,自己别瞎跑啊。”
了了又乖乖应了,这才在老魏的目送中,离开了石窟。
回到宿舍后,了了先发了一会呆。
她把了致生最新的工作日志又重新翻了一遍,试图从那些简短的文字中寻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可是没有。
了致生是真的热爱这份工作,即便每日都重复着机械的清理、缝补和修复,他也乐在其中。
既然不是工作上的原因,那就只能是个人问题了。
了了忽然,想到了连吟枝。
因为没什么胃口,了了便没打算中午去食堂吃饭。
她把桌上原封未动的绿豆汤当做了午餐,撕开保鲜膜时,食物发酵后的淡淡酸味直冲鼻腔。她小心地舔了一口,绿豆汤除了闻着有些酸味,倒还没有变质。
这口甜汤在沙漠里实在有些稀缺,了了思量再三,仍是舍不得把它倒掉,三两口全填进了肚子里。
解决过午饭,了了趁着日头还不算太毒,直接去了浮屠王塔。
小师父不在塔里,连带着他这两天在捏的佛脸泥塑也不在书桌上。
这段时间,了了时常在王塔走动,裴河宴会有意识给她留个小门。这样即使他不在,了了也能畅通无阻。
她进屋后,先在书桌前坐下。
出入王塔这么多次,了了的活动空间却一直很小,即便是在这个房间里,她也只能在书架和书桌的直线范围内活动。
倒不是裴河宴这么要求的,而是了了自觉克制住了好奇心和探索欲。在别人的地盘上,不经允许随意翻动,对她而言,是一种很失礼的行为。
书桌上,摆放着一册新的《圆觉经》和练字用的字帖。
说是字帖,其实是裴河宴连夜画出来的田字格。田字格里是虚线描的字影,用来给她参考和框限字体用的。
了了在今天之前,并没有见过。
她新鲜地摸着这崭新的字帖,心里暖融融的。
这肯定花费了不少时间。
她原是想早点来,解释一下她今早旷学的原因,再和小师父请个假回去等了致生。可现在,她不想走了。
她在书桌上找到她这几日用的砚台和墨条,自己研了墨练字。
若裴河宴看到这一幕,应当会感概,佛陀果真是具备了一切智慧和神通的圣人,他的“因材施教”和“怀柔感化”就连顽童也能够用智慧和慈悲渡化。
简直妙哉妙哉。
裴河宴今日有些心不在焉。
他坐在四面毗卢观音的莲幡下,目视着佛脸,不知不觉走了神。
了了今天上午没来,也没提前知会他。他有些介意自己被放了鸽子。
他昨晚刚刚熬夜给她做了字帖,还想着今早能看见她胜喜惊叹的样子,可惜也落了空。
论起来,虽然她没正式拜他为师,可他教导她多日,也算有点师徒之情吧。她这行为,可算不上尊师重教,是要挨戒尺的。
他心中烦扰,下意识去摸手腕上的念珠。手指搭在了空荡荡的腕上,他才反应过来,念珠在昨日就已经取下,赠给了了了。
哦……她还不要。
他抬眸看向千叶莲台上身披天衣结跏趺坐的毗卢观音。观音双眸微瞌,唇角轻扬,笑容慈悲又包容。
他很喜欢这尊佛像,佛雕最重要的,就是佛像的开脸。
数百位神佛,每一位神佛都各有自己的形态和面容。这尊四面毗卢观音,就无端得让他感觉到亲切与熟悉,仿佛远隔千年,仍有净化与疗愈的力量。
他心神微松,刚放任自己游离惫懒,却在潜意识触及到“了了”二字时,猛的心口一颤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了了有期望的?
《圆觉经》的篇幅有些长,了了一天内是抄不完的。
裴河宴的字帖似乎也是参考过了了这几天的抄书量,为她量身定制的。她刚觉得疲惫时,字帖也戛然而止。
这种感受很奇妙,有点像是被特殊关照了,还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那一种。
她有点想等小师父回来,让他亲眼看看自己抄完的这几张字帖。
不用猜她也知道,裴河宴肯定会故作老成,先肯定一下她的自觉和认真,再皱着眉用戒尺虚虚圈画几下,让她自己去发现问题在哪。
等她支支吾吾编出两个后,他若赞同,便一脸欣慰地告知她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他若不赞同,戒尺就会在书桌上轻拍一下,无可奈何地说她是孺子不可教。
要是赶上他心情不好,他连一个字都不吝惜说,直接打回经书让她再重抄一遍。
也不知道今天,小师父的心情是好、还是不好。
日头还早,她根据沙漏的流速判断了一下时间,打算先睡个午觉。
以防和上次一样,把墨水印在脸上。她仔细地把几张字帖交叠好,整整齐齐地摆在裴河宴那侧的书桌上。
然后才趴下去,闭目休息。
刚才专注的时候,她几乎已经忘了了致生的事。
等闭上眼,脑子里有了大把的空闲时,这件事又不自觉地盘亘到了她的心头,堵得她心口发慌。
她控制着自己不去想,每次眉头一皱起,她就跟剪断灯芯似的,强行把那段火苗掐灭。
这个方法好像有点用,反复几次后,她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裴河宴回来时,刚走到楼梯口便知道了了来了。
上午出门后,他在房门外挂了个锁,锁头没有扣上,只是用来防止风太大时将房门吹开。现在,房间门敞开着,只有一把锁孤零零地挂在墙壁上。
他脚步一顿,再上楼时刻意发出踩踏声,以作提醒。
然而,他意想之中的慌张脚步声或者收拾桌面的O@声全都没有出现。塔内,安静到只有他行走时发出的声音,如滴漏般,由近到远,再由远及近,声声回响。
进屋后,他先寻找了了的踪影。没费什么力气的,在悬窗附近的书桌上发现了她。
裴河宴没想到她会趴在桌上睡着,等走到她跟前,他才放轻了脚步。
也不知道她在这里睡了多久,露出来的半张脸睡得红扑扑的,显然是好梦正酣。
他的目光在她的额头和鼻尖上停留了几秒,很快划过,看向了书桌对面。
应该是想让他第一时间能够看到字帖,字帖摆放的位置和方向都是他的顺位。并且,怕被风吹跑,那叠写得满满当当的字帖上,还分别被了了用镇纸、笔架、砚台和玉章压住了四角固定。
他微哂。
比起刚开始,借支笔蹭点墨都要多此一举地询问他的意见到现在,她是一点都没跟他客气了。
他没立刻坐下去翻阅字帖,而是先从壁龛里挑了管线香。
沉香助眠,能让她睡得更安稳一些。
他划了火柴,将线香点燃。在明火的烧灼下,线香飘出一缕很淡的烟火味,他耐心地等着火头烧灭, 凝成火星, 吮吸般汲取着养料, 将线香燃成灰烬。这才寻了个香插, 把沉香放置在了书桌上。
随后,他走到窗边,支起窗,让空气流动起来。
沉香的香味丝丝缕缕,被风扩散着,很快弥漫了整个房间。
裴河宴这才去洗了手,坐到了书桌前。
他把压在字帖上的障碍物一一挪掉,仔细地看了看她的字。
了了进步很快,自从改善了坐姿,纠正了握笔习惯后,她东歪西倒的小狗字立马端正顺眼了不少。
可她像是天生不会握笔写字一样,即使他描了字影,设定了框架,她的字仍像是有自己的意识般,跃跃欲试着想脱离他的框限。
他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可能她的极限就在这了,没有天赋和热情,有些事注定很难看到结果。
他放下字帖,准备整理整理167号洞窟的修复日志。
最近的佛像复原工作停滞了很久,一是难度大,二是各方争执不停,始终拿不出一个最终定论。
他不像自己的师父,在佛雕上有一锤定音的权威,只能慢慢地等,慢慢地磨,在无数次试错和反复研究中选择最正确也最专业的答案。
笔刷轻触纸面的簌簌声,像雪花似的涌入了了耳中。
她睡不安稳,又沉于空白的梦境里醒不过来。身体的疲惫和精神上的压迫,令她在睡梦中都在反复呓语。
起初还只是一两个短促的音节,渐渐的,她慌张起来,发出类似求救般的梦呓。
裴河宴笔尖一顿,抬眼看去。
她鼻尖出了汗,嘴唇翳合着,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只是看她眉头紧皱,一副被困在梦魇中的挣扎模样,推测她应当是做了噩梦。
他犹豫了一会,还在放任她和干预她中做着选择时,她呼吸声逐渐粗重,似是遭遇了什么可怕的梦境,眼皮轻颤,浑身打战。
他终于倾身,用笔杆子敲了敲她的额头。
但外力干扰的力量太小,了了并没有被叫醒。她重新坠入梦魇中,像落入密集的织网里,不停地下坠。
裴河宴皱了皱眉,叫她的名字:“了了?”
后者毫无回应。
他放下笔,用手掌轻拍了拍她的脑袋:“了了。”
也不知道是哪一招有用,她安静了下来,下一秒,她睁开眼,直直地看向了他。
裴河宴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她的目光太有攻击性,令他在那一瞬间几乎忘了反应。
他没避开与了了的对视,掌心重新落下,停留在她的发顶和额头上,十分生疏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安抚:“醒了就好。”
以前他总觉得,她毛茸茸的额发是柔软的干燥的,可手掌抚摸的触感下,被汗水打湿的额发,更像春天里湿漉漉的草丛,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和孕育着万物生长的活力。
他闭上眼,轻声诵念:“向吾佛请愿,愿佛祖保佑了了,身心安康,善缘无尽;祥和安宁,平安喜乐;清净自在,智慧如海;离苦得乐,莫逢凶险;福德圆满,功德无量。”
话落,他睁开眼,看着她,说完了最后一句:“噩梦退散,好梦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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