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告别后,了了坐在老了的副驾上,义正词严地指责他:“你太没有风度了,你应该坚持送她回酒店的。”
了致生要不是在开车腾不出手,高低地给她炒个栗子:“我提了两遍,她都拒绝了,我要是还坚持,那不就成骚扰了吗?”
了了没弄懂了致生和心理医生目前的关系,正思考着是直接点问老了呢还是拐弯抹角些别戳破了这层窗户纸,了致生看出她的欲言又止,先开口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喜不喜欢这位阿姨,想不想把她娶回家?”
没等了了回答,了致生自顾自说道:“我答应过你,不会再婚的,这个承诺一直有效。”
了致生这些年对她的无微不至和细心呵护,早就把她滋养成了一朵天不怕地不怕的霸王花,她从没有顾虑过,老了再婚会对她造成多大的影响。
他一直在教会她,要爱自己,要享受成就自己。真正的强大不是伪装无坚不摧,而是能直面生活的挑战,学会自洽。
“我觉得你可以为自己选择一次。”了了说。
了致生下意识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我哪一次没为自己选择?”
有啊,你放弃修复壁画,就是因为选择了我。
了了在心里回答了这句话,可她不敢说给了致生听。
了致生有多了解她,她就有多了解了致生,这句话对他而言,是很致命的。跟用刀尖挑开他的伤疤重新割出新的伤口一样,哪怕他每次都表现得很无所谓,可实际上,他内心的遗憾无以复加。
这些,了了全都知道。
车内气氛逐渐变得有些凝滞,了致生在红绿灯前停下,他拨了拨后视镜上悬挂着的平安符,语气轻松道:“我不是完全因为你才这么选择,而是她很坚持,她说他们心理医生都有一道底线,不能和自己的病人谈恋爱。我不符合她的择偶条件。”
了了长长的“哦”了一声,没被他忽悠进去:“她是因为这个不选择你,那你是因为什么放弃她?”
她的提问,尖锐到一针见血。
了致生怔了一下,随即被了了的聪明逗到大笑:“你这个机灵鬼,真是有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了了并没有因为他的夸奖而觉得开心,她像是闹钟上的计时旋钮,在拧到极限后,开始疯狂倒转。而那个预示着时间进入倒计时的提示音,在她脑海中轻轻的“滴答”了一声。
随即,滴答、滴答的声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耳边震耳欲聋的鸣笛催促声里,了致生语气平静地告诉她:“我这次的体检结果不太好。”他挂档起步,踩下油门踏板,缓缓提速。
“医生说我肺癌晚期了。”
所以,她才会来看他。
第三十二章
了致生开始戒烟是去年的十月,那会他成天咳嗽,连晚上都睡不安枕。
了了想陪他去医院做检查,他推三阻四的不愿意。不是借口学生作业来不及批了,就是推托课题时间紧张。
一推二二推三的,眼看着又要不了了之,了了没辙,在询问了中医后,买了个小陶罐,一有空就给他煮川贝雪梨。
可那会,他抽烟仍不节制,房间里整日都弥漫着挥散不去的烟草味。
了了忍无可忍,但她知道了致生一惯吃软不吃硬,又是假装闻到烟味呼吸不过来,又是故意装作鼻炎犯了,每天但凡两人打着照面,她就开始表演。
演技虽然拙劣,但了致生就吃这一套。
于是,他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始戒烟。可数十年的烟瘾,哪有这么好戒,连了了都主动放弃了。她不希望了致生每天过得这么辛苦。
不过前提是,他每年必须按时体检。在身体健康的情况下,她才不再干涉。
了致生满口答应。
今年五月,了致生如约去做了体检。了了起初还记得问他要检查报告,后来期末课业一忙,这事就时记时不记的,直到今天。
她刚听到这两句话时,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整个世界吵嚷的噪音如放大了十倍,在她的耳边不断回响。
原来,听到噩耗的刹那,并不会像想象中的那样,立刻濒临崩溃。她的大脑像是给她武装上了一层厚厚的盔甲,让她延迟接收到从神经末梢传来的痛感和绝望。
她平静地接受,平静地和老了讨论病情。
今天的车厢里,分外安静。除了了致生的说话声便只剩下隔音效果下轮胎碾过路面的行驶声。
了了看着窗外逐渐熟悉的景色,拼命地压抑着从内心深处不断上涌的恐惧与难过。
了致生不敢再刺激她,拧开了车载广播,试图用音乐来安抚她的焦躁。
电台接入时的卡顿声,偏偏成了压垮她内心临界点的稻草。了了抱膝坐在座椅上,泪如雨下。
她久违地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奶奶牵着她的手,用一种很惋惜的目光看着她,说她亲缘很薄,与父母更是缘浅。
那会的了了听不懂,懵懂地看着奶奶。
老人家也不再多说,只是摸了摸她的脑袋,叹息了一声。
后来了了慢慢长大,可这句话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被她遗忘,反而扎根在她的心里,留下了很深刻的阴影。
她旁敲侧击地问过小师父,“什么叫父母缘浅?”
小师父回答她:“有些人命格比较孤执,对事情有自己的理解,像这类个性鲜明又强势的人,不太会依靠父母或家族,便可以说是和父母缘浅。”
她顿时松了一大口气:“我还以为缘分很短,才叫缘浅。”
小师父翻了一页书,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这也是一种。对万物规律较敏感的人,会相信命运,会把发生在自
己身上的一切归咎于命运的安排。但对生命有自己见解的人,从不将成功或失败归责于命格。但信也好,不信也罢,言法从心,境随己变。你小小年纪,多读些书吧,别整日沉迷这些。”
了了听劝,她多读书,多学习,渐渐把这些抛之脑后。
可现在再想起,她忽然对命运生出几分怨怼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又是我!
了了一夜未睡,天亮时,蹲在了致生的房间门口,抬手敲门。
了致生起来开门,第一眼没见着人,正纳闷时,睡裤的裤脚被了了轻拽了一下。他吓了一跳,猛地往后连退数步,惊魂未定:“我还没被癌细胞弄死,先被你吓死了。”
了了没动,她就这么仰头看着了致生,可怜巴巴道:“今天去医院好不好,我陪你再去做一次检查。”
“今天不行。”了致生权当没看见了了的可怜样,转身打开衣柜,忙碌地挑选衣服:“我今天得陪人逛画展。”
好吧,挺无懈可击的理由。
了了站起身,环胸倚着门框,看了致生兴致盎然地在试衣镜前比试衣服。
发生这种事,本该是她去安慰开导老了。可昨天她崩溃大哭,了致生完全乱了方寸,把拿到体检报告、再复查到最后确诊这一系列的心路历程都跟她说了一遍,并反复强调:“我会积极配合治疗,能活多久就活多久,争取寿终正寝,你看行不行?”
这话说的,跟买菜一样轻松。
了了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不过事情已经发生了,哭也无济于事,她发泄了一晚,也用一晚的时间真正接受了老了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的现实。
她挺难想象了致生是怎么抚平自己的心态,还要酝酿时机将这件事告诉她。但万幸,老了没有因为觉得要处理她的情绪麻烦或怕耽误她的学习而选择隐瞒,相比一无所知地浪费与了致生相处的时光,她更想陪着他走过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
于是,了了本就忙碌的生活越发忙碌。陪伴了致生,成了她每天最紧要的事。
了了不想让自己的陪伴给了致生形成压力,她努力维持常态,即使抽空与老了待在一起,也会给他找些事做。
以至于了致生经常有一种错觉感觉了了趁他死之前,正使劲地要把他的功力全部吸走。
他有时候耍赖,学着了了把笔一扔,直接开摆:“你在乎的哪是我,你只在乎我能教你多少。”
很快,高三结束,填报志愿。
了了的唯一选择就是了致生任职的北央美院,她不想离开京栖,更不愿意离开老了。但出于对了致生的尊重,了了还是走了个形式,去问问老了的意见。
了致生正在写信,这么多年,即使电子设备网络通信这么发达,他仍是和他的老朋友保持着书信联系的习惯。
见了了进来,他贴心地把信纸遮了遮,搁下钢笔,捏着眉心舒乏。
听完了了的来意,了致生思索了片刻,说:“我的建议
是,去上央。以你现在的水平,在我这已经学不到更多了,北央对你的前途也没有太大的帮助,你留在这无非是想照顾我,我并不是很需要,我更希望你选一条对你未来有助力的路。”
“另外。”了致生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框,对了了说:“你妈最近也跟我联系过,如果你想出国,她替你安排。”
了了立刻摇头:“我就想去北央。”
了致生叹了口气,显然他也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他很难动摇了了。但她的选择在某种程度上,令了致生十分欣慰,他摘下眼镜,笑容疲惫又温和:“我当初选择北央的原因和你差不多。”
他问:“了了,你现在知道爸爸选择你时是什么心情了吗?”
了了迟疑了一会,才点了点头。
知道了,是心甘情愿,不觉得这是牺牲,也不会懊恼后悔觉得自己错过了许多。因为这就是当下,他们都最想选的路,不论别的目的地会发生多精彩的故事,只专注眼下。
有那么一个瞬间,了了对了致生的敬佩达到了顶峰。
他对她的教育,一直都是以他自身为基石,润物细无声地教会了她如何搭建桥梁和堡垒。
她真的,受益无穷。
了了如愿上了北央美院,也成功地气疯了连吟枝。
她不理解了了的脑子是用什么做的,在得知这个结果后,她拉黑删除一条龙,再没搭理过了了。
了了无辜地看向老了,问他:“你生病的事,为什么不告诉她?”
了致生不以为意:“就算告诉她了,她也不会原谅你拒绝她的好意。”
连吟枝是在了了高三时才和了致生恢复联系的,她高高在上地提出她可以接管了了十八岁以后的教育和人生规划,并十分有诚意地将她为了了挑选的数所高校资料发到了了致生的邮箱里,供他参考。
这么熟悉的掌控方式,一下令了了梦回当年,她打趣地问了致生:“你好不容易把果树养熟了,正等结果的时候,她伸手就来摘,你什么感受啊?”
了致生想得比了了更多一些:“我身体越来越差,以后能给你支持和帮助的人,是她不是我。她既然伸出了橄榄枝,你完全可以考虑一下,跟她走。”
一句话,直接把了了气跑了。
了致生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南啻遗址,浮屠王塔内。
顶楼的雕塑刚开始修缮,因酷暑,天气闷热,整座王塔只有他一人留着。
他赤膊站在雕像前,用小刷子轻轻地扫去雕塑上的陈年沙垢,检查裂纹。
他面前的这座雕像是一座没有署碑的无名女像,研究院的研究员翻阅了不少资料都没能确定这尊雕像的出产年份以及来历名称。
刚准备拟定成王母座下的神女时,有人想起裴河宴曾在这座塔里维护修缮许久,便将他从千佛石窟请了过来。
他望着揭开雨布后,在阳光下都仍显黯淡的雕像,眼神复杂:“她不是神女,是啻蛮。”
那个在史书上仅剩寥寥几笔的南啻女帝,啻蛮。
他尚在出神,楼梯上有脚步声响起,渐渐走近。
裴河宴转身看去。
是一起共事的研究员午休回来,替他捎了信:“刚好碰到邮差,就帮你拿过来了。”
“多谢。”裴河宴道过谢,接过信封。
是京栖来的,了致生寄来的信。
他寻了个角落,坐下看信。
了致生的废话一向不多,除了问他一些史料外,也会将他近期获取的消息告诉他,很少提起别的。
但这一次,他毫无预兆地提到了了了。
了致生从知道自己生病开始,就事无巨细地为了了安排后路。
裴河宴知道了致生的身体情况还是在半年前,他来信告知,并惶然自己不能再陪了了走得更远,教会她更多。
他当时读信时就感受到了了致生内心的那片苍凉,连带着他都有些怅然。
而这一次,了致生是委托他,在他死后,将他这些年做的研究和收集的资料转交给了了的母亲,连吟枝。
他没想好,要不要把南啻的壁画传承交到了了手中,他不想了了背负他未做完的事业,可又担心这也是她的心愿之一。所以思量再三,折中选择了连吟枝。
等了了大学毕业后,由她转交。
信的最后,了致生对他说:“不必再给我回信,我已渐渐拿不稳笔了。若我哪日离开,我会叮嘱了了,给我的旧友们一一发去讣告。劳烦你为我的事再跑一趟,如果你和了了还有再见的缘分,请务必替我多多看护。”
“望万分珍重,了致生。”
第三十三章
了了大二那年,办了休学。
了致生每况愈下,身边已经离不开人了。
正月前,了了和了致生的学生楼峋把老了从医院接回了老宅。
了致生坚持了五年,油尽灯枯,朽败的身体已经再也承受不了任何治疗。也许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他十分固执地要回到家里过年。
除夕夜的前两天,了致生的学生们前来探望。老了难得兴致高昂,被了了搀扶着在堂厅坐了一下午。
晚上夜深人静时,了了替他掖好被角,就在他床边搭了个行军床,就近休息。
无数个在医院陪床的夜晚,了了都是蜷在一张连身体都舒展不开的折叠床上,静静地陪着了致生捱过一个个难眠的夜晚。
起初了致生不同意,发着脾气赶她走。
了了在这件事情上也固执得要命:“你不让我在这睡,我就去过道上睡。左右都是睡医院,你自己看着办吧!”
最后无法,了致生拗不过了了,只能妥协。毕竟,现在翅膀更硬一些的,是了了。
后来……后来他就习惯了,甚至,开始依赖身边有了了的陪伴。
有时候药物的副作用太强,他疼到整夜睡不着,翻来覆去时,她也会被吵醒,迷迷糊糊间她会伸出手,跟安抚小孩一样,轻轻地隔着被子拍他两下。
他在那一刻感受到了时光在倒流。
了了刚出生不久时,他也是这样,在睡梦中茫然却本能地安抚半夜哭啼的她。二十多年过去后,他与她的身份互换,被照顾的人也从了了变成了他自己。
23/82 首页 上一页 21 22 23 24 25 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