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红着眼眶,拍了拍她的肩膀:“节哀。”
这么多年过去,当年的小女孩已经长高,不用再像以前那样仰头看着他们。他欣慰之余,又觉遗憾:“我们本来约好,春天过了就来京栖找他喝酒。可他……”
他忽然哽咽。
了了抿了抿唇,她回想起了致生提起他这些旧友时向往怀念的表情,低下头,艰难地咽下喉间的哽塞:“我爸走之前,还开玩笑说,他死了能让你们重聚一场,就不算白死。他还让你们不用难过,难得大家见面,去喝一杯相聚一下,不要浪费了这个宝贵的机会。”
老了和她感慨过,年纪越大,昔日的好友就越是难聚。不是为了家庭,就是为了工作,所有人都有一个两个不得已的理由。他们一起被困在尘世里,不得不跟着这个社会的生存规律周而复始。
次数一多,意兴阑珊,除了死亡,便再也难得一聚。
时间到了,楼峋来叫她准备出殡。
她和老魏他们道过别,去了致生灵前最后磕了三个头,准备送他落葬。
院中人影憧憧,千岁和纸花被洒至半空,再洋洋洒洒落至地面。
满院纷飞的纸花里,她抱起了致生的骨灰坛,走在队伍的最中央。人群簇拥着她,跟随着她和礼队一起出门。
她即将跨过院门时,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小师父。
他站在人群的最后面,远远的,与她对视了一眼。
她下意识回过头,去寻找。
熙熙攘攘的灵堂前,她被簇拥着,与无数人擦肩而过。
回眸的那一眼,就像是晴天里发的一场大梦,朦胧得毫不真实。
第三十六章
了致生落葬后,丧事彻底告了一段落。
了了原本想搬到墓园的山脚下住上几天,但家中还有事情未了,她不能再像了致生还在时那样,可以随心所欲地放任不管。
她结完丧仪的费用,又把收到的奠仪随礼一一做好登记。
虽然无奈,但今日来参加丧礼并随礼了的名单她都得记着。以后了家就得由她撑起门面,替了致生维系走动。
做完这些,夜色已深。
她活动了一下肩颈,先去厅堂给了致生添些长生灯的灯油。
连吟枝正在厅堂等她,她像是知道了了一定会来这里一样,等了她一整夜。
院外正飘着毛毛细雨,春深时的京栖仍带着冷意,像夏天永远不会到来一样,总游离在寒春与残冬之间。
连吟枝往上拉了拉披肩,拢住肩膀:“灯油我添过了,我有事找你说。”话落,她屈指敲了敲桌面,示意了了过来坐下。
“您有事找我怎么不去书房?”了了依言坐下,眼神扫了眼桌上一直用茶蜡热着的透明茶壶。
茶壶里浸泡着剪碎了的灵芝和红枣,正随着沸腾的水波上下浮动。
连吟枝说:“我是外人吗?有事找你还得去书房。”
“我不是这个意思。”了了解释:“我今晚一直在书房,你可以直接来找我,这样就不用在这里等我等到这么晚。”
连吟枝看了她一眼,用隔热的手巾拎起壶柄,给了了倒了杯灵芝茶:“知道你这段时间一直没睡好,特意给你煮的。”
了了道过谢,端起了茶杯却犹豫着没喝。
灵芝水的味道实在算不上好,她光是闻着那股木质的草木香,就心生抵触。
见她满脸纠结,连吟枝弯了弯唇,笑了起来:“你还是跟你小时候一样。”她捏起勺柄,轻敲了敲放在一旁的蜂蜜:“我加了不少蜂蜜,应该没有那么难喝。”
了了这才小小地抿了一口。
“你接下来什么打算?”连吟枝用调羹搅着水,眼神落在院外,并没有看着了了。
这样的交谈迟早会发生一次,了了并不意外。
她其实没想好……又或者说,她压根没空想。
规划未来的前提条件是有未来可以规划,她当然可以按部就班地读完书,等毕业后选择继续深造或另谋出路。
可因为了致生的离开,她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感。无论是壁画,生活,还是任何一切,对她都失去了吸引,变得索然无味。
连吟枝似乎也料到了,不疾不徐道:“我替你想了想,你要是想跟你爸一样,这辈子就以画壁画为生,那前途难料。你爸要是还在的话,我倒也不操心你会喝上西北风,可他不在了,没人替你铺路,也没人帮持,你以后大概率是在泥潭里做那个不值钱的泥点子,被甩在墙上都没人在乎。”
了了握紧茶杯,一言不发。
“当然。”连吟枝放下调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守着这个宅子,卖卖你爷爷的字画,不结婚不生孩子,活到八十岁是没什么问题的。”
了了习惯了了致生的宽容豁达,很难再适应连吟枝的说话方式。
她别开脸,看向院中被雨水浇灌得有些狼狈的草木,深感自己也是它们之间的其中一株。没有屋瓦遮雨,也没有围墙避风,只能被迫地承接着风雨的磨砺。
“这样也挺好的。”了了看着连吟枝,忽然说道:“我爸对我本来就没什么期望,我能活到八十岁,给他烧足了纸钱,下去了应该也能继续享福。”
连吟枝愣住,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了了:“你爸这些年就是这样教你的?”
这话听着莫名刺耳,了了皱了皱眉,十分克制才能继续用平静的语气和她对话:“我现在什么样?”
“你现在什么样你不知道?”连吟枝匪夷所思:“这个社会很残酷的,说着人人平等,可它不平等啊。有资源的、有能力的人才能掌握话语权,没有权利,你就什么都不是。你爸对你没期望,是因为他自己就无能。他但凡有点本事,也不至于轮到我来操心你以后的前途……”
她话还没说完,了了用力地放下茶杯,打断了她:“你这么瞧不上他,处处贬低,这难道不也是对你自己的侮辱吗?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嫁给他?”
厅堂内没有开灯,除了长生灯的烛光外便只有门口的那盏壁灯还亮着。暖黄色的光线下,雨丝斜密,如交织的绸绫,绵绵不断。
了了背着光,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可连吟枝深刻地感受到,她在生气,她很愤怒。而她的愤怒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因为了致生。
“你们离婚后,我爸从来没有说过你一句不好。他以前是对不起你,但他已经尽力做了补偿,你不应该在他下葬的第一天就编排他的种种不是。人死事了,麻烦你,尊重一下我的父亲。”
连吟枝哑然无声。
良久,她扶着额头,长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她道歉:“我只是想关心一下你……但每次,都会莫名其妙地争吵起来。”
“不是莫名其妙。”了了绷着脸,脸色仍旧不好:“是你打从心眼里就看不起老了,也看不起我。”
连吟枝总有一股莫名的优越感,她高高在上地俯视着她这只蝼蚁。试图用她的眼界、学识和阅历,逼她臣服,受她掌控。她深信自己掌握着最好的资源,有最强的能力,能够给她很好很好的条件。但前提是,了了要做小伏低,完全没有自我地依附她,趋奉她。
可那不是母女,那是主仆。
所以,她们才会一碰面就剑拔弩张,争锋相对。除非她怯懦、庸碌且无能,才会甘愿放弃自我,自逐做她的傀儡。
但了致生,已经用他的余生驱除了她的怯弱和自卑,他花了很久的时间,教会她独立、勇敢与自信。他让她相信,她值得拥有一个女孩所能拥有的最美好的品质。
她不会再畏惧连吟枝,一如她也不再需要任何人一样。
一场谈话,不欢而散。
连吟枝自那晚以后,就对了了避而不见。她仍借住在老宅,但突然多了不少琐事要处理,总是早出晚归。
了了虽然与她同在一个屋檐下,但一天下来,经常连一面也见不着。
她和连吟枝分开这么多年,性格又不是那么的相合。与其见了面争吵,还不如像个同居室友一样,各忙各的,还能落个清闲自在。
这期间,楼峋来过一次,问起连吟枝。见了了一问三不知的,他委婉地提醒了一句:“我前不久在房屋中介那碰到过阿姨,她久居国外,忽然处理起房产,虽然不知是售卖、租赁还是购买,但你还是抽点时间关心一下吧。”
楼峋把话带到后,没待多久,就先离开了。
那日晚,连吟枝破天荒的留在家里吃晚饭。
了了正寻思着是不是楼峋来她这告小状的事被发现了,可转念一想,楼峋下午来时,家里也没人啊,上哪泄的密?就算了致生偏心他前妻,想托梦,那也来不及。
还没等她琢磨出什么结果来,连吟枝忽然说道:“我过两天准备回去了。”
这消息太突然,了了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准备去夹菜的手停顿了几秒,好一会儿才点点头,说:“好,时间确定了告诉我,我送你。”
连吟枝没再说话,两人沉默着一起吃完了晚饭。
吃过饭,了了去收拾碗筷。
连吟枝倚着厨房门口看了一会,邀请她:“我去煮壶茶,你还喝得下吗?”
这是有事要说,如果了了说喝不下,那就不礼貌了。
等她洗好碗,连吟枝已经在茶桌上冲泡了一壶好茶。淡淡的茉莉清香与茶叶的茶香味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勾人得很。
她在茶桌旁坐下。
连吟枝给她斟了一杯,递过来。同时递来的,还有一份用纸皮袋封装的文件:“这是我在国内的两处房产,但房产赠予需要双方到场公证,这就需要你的配合,所以还没办理。”
了了顿觉烫手,本来已经解开了一半的绳扣,这会绕回去也不是,继续解开也不是。她把文件袋放回桌上,不解地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打开看看吧,里面还有别的东西。”
了了将信将疑,打开文件袋后,把里头的东西全都倒在了桌面上。除了两本房产证以外,纸皮袋里还有一把精巧的锁以及一个磨损严重的信封。
“都是给我的?”了了问道。
“都是你的。”连吟枝回答。
虽然少了一个字,但代表的意思却完全不同。
给了了的,那是属于连吟枝的;都是了了的,说明那本来就是属于她的,并非连吟枝赠予。
她摇香醒茶,将沸水再次倒入壶中。
满溢的茶香味里,了了拿起那个装得鼓鼓囊囊的信封,辨认着信件上的寄方和收件信息这是一封从塔卡寄出的挂号信,寄信人的名字已经看不清了,但收件
人一栏写着“了了”二字。
这是寄给她的。
她狐疑地看了连吟枝一眼,寄给她的信为什么会在连吟枝手里?
“这是追悼会那天,负责登记的人拿给我的,说是信封里装得不是丧仪的礼金,而是一些照片。对方好像叫魏什么平?”连吟枝有些记不太清了,不过她觉得也不重要,“那天人太多,不管前因后果,反正这封信先到了我手里。检查内容是必要的,所以我把信看了。”
了了抽出照片,快速翻看了几张。
这是她十三岁那年,借了魏叔的相机拍的一些石窟壁画和佛雕。本来约定好,魏叔下一次洗照片时把她拍的那一份寄给她,可后面一直没收到,她渐渐地也忘了。
要不是今天再看到这些,她连这件事都快彻底想不起来了。
“你那天收到为什么没给我?”了了问。
连吟枝轻蔑地笑了一声,提醒她:“我们吵架了啊。”
了了无语凝噎。
她把照片放回信封里,拆穿她道:“还有一个原因吧?”
连吟枝对“南啻”生恶痛绝,但凡是与它有关的,她都十分不喜。就算那晚两人相谈甚欢,连吟枝也不见得会把这个信封交给她。
她不说,了了便不再追问。有些原因自己心知肚明就好,互相之间还是得留点体面,这样才好他日相见。
了了最后拿起那把精巧的钥匙,仔细地端详了片刻。钥匙体型修长,体量较小,通体鎏金色,微微泛旧。齿孔平直,没有多余的装饰,唯钥匙的握柄上雕着一对锦鲤状惟妙惟肖的立体双鱼。
这不是开门的钥匙,她上一次见还是在……
了了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她攥紧花旗锁的钥匙,一个名字就在嘴边,呼之欲出。
“这是哪里的钥匙?”她急于求证,连语气都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急迫。
她的反应恰恰好证实了连吟枝的猜想,她好整以暇,甚至带着几分看热闹的心态:“这对你很重要?”
连吟枝的戏虐令了了快速地冷静了下来,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有违了了对连吟枝的认知。她终于察觉出了今晚这场谈话的不同寻常之处,将话题重新引回了最初也是今晚最终的结果。
“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连吟枝没有立刻回答,她重复着冲泡茶叶的步骤,慢条斯理地将沸水浇遍壶身。
水流淅淅沥沥地流入茶托,她掀开壶盖,将茶水倒入公道杯中:“我不想管你了,我放过你。以后无论你是功成名就,还是穷困潦倒,都和我没有关系。”
第三十七章
她说出这句话时,出乎自己意料的平静。
这是她想了无数个夜晚,才下定决心的矢志。
她原以为,了致生委托她操办后事,只是一个包装过的借口。实际上,是需要她回来,接管了了,负责他们女儿的后半生,这其中更是包括了事业与婚姻。
尤其是当她见到楼峋后,她对这个猜测更加深信不疑。毕竟,能以了致生学生的身份主持丧仪,他与了了或了致生的关系不言而喻。
而唯一一个能够解答她疑问的人,也早已入土为安。
其次,连吟枝作为了了的母亲,当年与了致生的婚姻关系破裂后,她虽然有过两段感情,但考虑到生育的风险以及对了了的亏欠,她都没有再选择继续。
她以为凭此,自己是有资格,能对了了的人生指点一二的。可那一晚,或许是了了一针见血地戳中了她的心事,又或许是她对了了彻底寒了心,她发现事情似乎并不是她想的这样。
她确实心高气傲,对了致生也有诸多的看不起。可她没有想到,了了是这么想她的。
她烦闷不能纾解时,好友看透了她的迷障,一语道破:“你就是典型的想要太多,贪心了。”
“当时你选择不要孩子也要结束这段婚姻,那这没问题。后来你远走国外,和了了的联系几乎为零,你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没有给予任何的陪伴,你又凭什么要求她理解你、宽容你,对你千依百顺呢?你还妄想人家老了走了,你能趁虚而入,可你怎么不想想,人家老了花了多少心血才把孩子养得这么好?”
是啊,她当时心如死灰,认为了了是捆缚住她追求再生的绳索,毫不留情地将她剪断,抛下。她不仅不要她,还故意撒手,逼着了致生去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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