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迟那时快,一卷孔夫子化身神兵利器,从厨房里飞身而出,精准无误地击中醉酒客人的鼻梁。后者哀鸣一声,捂着出血的鼻子跌坐下去,酒当即醒了一半,看见秦疾五大三粗的身影从厨房里大步雷霆走出,酒醒了剩下一半。
像见了鬼一样,男人爬起来逃回二楼,砰一声地关上了门。
霞珠愕然看着这一幕。
“怎么是霞姐?”秦疾见到站在大堂里的是霞珠,更加火冒三丈,“可是那登徒子想对你做什么?某这就去要了他狗命——”
“不用不用不用——”
霞珠受到二次惊吓,再次汗毛倒竖,把头甩得跟拨浪鼓似的。
“某就在后院,刚刚霞姐怎么也不叫某帮忙?”
霞珠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这是给姬姐的吗?霞姐果然细心。”秦疾看见霞珠手中的姜汤,感叹道,“秦某陪你送上去吧,正好某也想知道姬姐今晚的遭遇。”
霞珠局促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连忙把姜汤放到一旁的桌上,捡起地上的书册,拍干净后不忘按平卷起的痕迹,再双手还给秦疾。
“差点忘了,多谢。”
秦疾接过书册,往身后的箱笼里一塞。
“霞姐可要秦某帮忙端碗?”
霞珠摇了摇头,端了姜汤抢先踏上楼梯。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姬萦的房门前,房间里还有水声,他们默契退至稍远的廊下等待。
霞珠用两只手臂圈着滚烫的汤碗,想要姜汤凉得再迟一些。
“霞姐,你和姬姐是怎么认识的?听你们口音,不像是暮州人士。”秦疾主动开口搭话。
“我们……”霞珠用蚊子哼哼的音量说,“修习的时候……高州……”
“哦!”恍然大悟的表情从秦疾的络腮胡子后露了出来,“你们是高州人士,在道观里修习的时候认识的!”
霞珠含糊地应了一声。
秦疾感慨道,“你们二人内外互补,心有灵犀,比亲姐妹还似亲姐妹。秦某没有兄弟姐妹,见了你们,某内心很是羡慕。”
“真、真的吗?”
一直闪躲秦疾视线的霞珠忽然朝他看去。
“干他爹,还有假不成?”秦疾拍着自己的胸脯保证,“我们读书人不讲谎话的!”
霞珠在心中嘀咕,真正的读书人可不会讲“干他爹”。
“我真的能帮上小萦吗?”霞珠半信半疑,“我不像你……我胆子小,人也笨,什么忙都帮不上……”
虽说当时要求小萦带她一起离开白鹿观。
但只有真正走在路上了,霞珠才明白自己的存在对姬萦来说可能只是累赘。
秦疾虽然长相老成,但内里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他察觉霞珠的失落,想要安慰她,却又抓耳挠腮,不知该从何说起。
最后,他想起霞珠问他的话,努力思考着。
“旁的某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我想霞姐应当明白。”他想了半天,真挚地说道,“如果姬姐不愿和你一路,你是怎么也强迫不了她的。”
这句话打动了畏首畏尾的霞珠,她终于忍不住说出内心最深处的忧虑。
“我只会做丫鬟的活儿,但小萦……不要我做她的丫鬟……”
如果小萦能把她当丫鬟使唤,霞珠反而会安心许多。
至少自己能够派得上用场,不用担心被半路舍弃。
但是,小萦再三说她不需要丫鬟。
她也想像秦疾那样有大力气,能够帮助小萦对敌,或者,她要是有一个聪明的脑子就好了,可以为小萦出谋划策,也不至于除了丫鬟的位置无处容身。
小萦是她的第一个朋友,是她失去家人后,好不容易重得的家人,她怕被再次抛弃,拼命思考自己能为小萦做什么,但除了那些杂事,她一个都想不出来。
比起小萦,比起其他人,她太没用了。
对小萦来说,她只是累赘。
她不想成为累赘,不想小萦有一日后悔带她离开白鹿观,不想小萦有一天跟她说,拿着这笔钱自己去过日子吧。
只要一想到可能有那么一天,她怕得每天晚上睡不着。
这些恐惧,她没有人可以说,更不敢让小萦知晓——她不仅没有用,还如此胆怯。
这般没用的她,配做小萦的朋友吗?
“我觉得,姬姐不缺丫鬟。”秦疾想了想。
他的话让霞珠如坠冰窖,强忍在心中的酸涩立即涌上了眼眶。
“但只要是人,就一定会缺朋友,缺家人。”秦疾再次看向霞珠,郑重道,“担心姬姐受寒生病,特意为她熬姜汤的人,不一定是丫鬟。但一定是朋友,是家人。旁人压着她去泡汤喝药,要强的姬姐定然不从。但若是朋友,家人,姬姐就会顾及对方心意顺从。”
秦疾怕自己浑厚的音量吓到她,特意放轻了声音,笨拙地宽慰道:
“霞姐,其实你已经找到属于你的位置,只是自己还不知道罢了。”
“什么位置?”
客房的门被从里拉开,穿戴整齐的姬萦从里面走出,身上还带着一股热气腾腾的雾气。
霞珠那湿漉漉的眼睛实在让人难以忽视,姬萦不悦地看向秦疾:
“你欺负霞珠了?”
锅从天降,秦疾瞪大眼睛。
“小萦!是我刚刚想起明镜院主她们了……不过已经没事了。”
霞珠手里端着姜汤,只能努力抬起一边肩膀,用肩头的衣裳蹭掉了脸上的泪痕。
“你看,这是我给你熬的姜汤,你趁热喝。”她笑得可怜巴巴,让人心生怜爱。
那浓浓的姜味熏得姬萦想吐,但念及霞珠心意,她还是接了过来,皱着眉头一饮而尽。
喝完姜汤,她一张脸皱得跟秦疾一般老成。
“进来吧,我跟你们说说今晚的收获。”姬萦拼命咽下喉咙里的苦涩味,转身走进客房。
霞珠和秦疾连忙跟了进去,霞珠最后关上房门。
屋里热气缭绕,灯火通明。姬萦把空碗随手一放,在桌前坐了下来。
“鸡鸣寨的守备十分疏忽,潜进去倒是简单,不过……”姬萦说,“我改主意了。”
“怎么改主意了?”秦疾性子急,一听就坐不住了,“我们不是说好,姬姐去打探路线,我们一起潜入进去,活捉贼首吗?难道姬姐不救那些被强征的百姓了?”
霞珠也不解地看着姬萦。
“救当然是要救。”姬萦说。
“那是不从鸡鸣寨下手了?”秦疾困惑地挠了挠头。
“还是从鸡鸣寨下手。”
“这……”
秦疾彻底懵了。
“只不过,不是潜入,而是光明正大拜访。”姬萦说。
饶是秦疾,也想不出姬萦还有这般狂想,他难以置信道:
“干他爹!这也太刺激了!难不成姬姐登门拜访,鸡鸣寨的当家就会客客气气请你进去喝茶?”
姬萦笑了,气定神闲道:
“你说对了。他就是会客客气气把我请进去喝茶。”
第21章
转日清晨,秦疾还在客房里扯着震天响的鼾声,姬萦已经伸着懒腰走下二楼。
霞珠走在姬萦身后,毫无预兆撞上她突然急停的背。
“怎么啦?”她揉着撞疼的脑门,一脸茫然。
姬萦没有回答她,依然直直看着一处。
店小二在客栈门外扫地,笤帚反复擦过地面的声音,有着市井浓浓烟火气息。
徐家大公子,没有护卫,一人坐在磨得发亮的旧木桌前,安静地用着面前的清粥小菜。
晨曦穿过客栈厅堂,为他清瘦修长的身影镀上微弱金光。
既然他找上门来,姬萦也没道理视而不见。徐夙隐,来意不明,却有一颗七巧玲珑心,怎么不算是她追寻的人才呢?
她不请自坐在徐夙隐对面,主动搭话道:
“徐大公子,好闲情啊。住在了心客栈,却要到同福客栈用饭?”
徐夙隐丝毫没有被她话里话外的讥诮影响,平静自若地用着面前一碗清粥。
“今日一早,我已转投同福客栈。”
“真巧。”姬萦似笑非笑。
“……真巧。”徐夙隐轻声说。
霞珠默默观察着隐有暗流涌动的两人,为了少和男人说两句话,干脆躲进厨房给姬萦加菜去了。
“徐大公子打算在凌县逗留多久?”
按最初的计划,今日徐夙隐就要启程返回青州。
但现在,他改变了计划。
徐夙隐抬起目光,平静道:
“不知。”
“不知?”姬萦好笑地重复了他的回答。
“随心而行。”
姬萦扫过他面前的清粥小菜,目光最后落在较之昨日,更加素净的徐夙隐身上。
相较昨日,他身上已找不出任何玉饰,仅有一个冬青纹的银冠束发。
“徐大公子今日穿的好素净。”姬萦故意说道。
“承蒙点拨。”
姬萦有心挑衅,对方却始终面无波澜,她心里渐渐有数了,这徐夙隐也是有求而来。
“求”,自然是求她为徐籍所用。
一个愚忠愚孝的贵公子,除此以外,还能求她什么呢?
霞珠从厨房里端出一菜一汤,分别是豆腐汤和炒青菜碎,还有一盆刚蒸好的木桶饭,几个热腾腾的肉包子。
“这一顿实在是委屈徐大公子了,这穷乡僻壤的也没个燕窝鱼翅,徐大公子不嫌弃的话,和我们姐妹再用一点?”
“不必。”
平直无波的两个字,弹回姬萦所有的讽刺。
徐夙隐神色淡淡从桌前起身告辞。正要迈步之际,脚下顿了顿,留下一句:
“去了山寨,小心行事。”
姬萦游刃有余的笑容从脸上消失,喉咙里像多了根鱼刺似的,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霞珠疑惑道:“小萦和他说过你的计划?”
“没有。”
“那他怎么……”
“他是神棍,猜的。”
姬萦拿起碟子里的肉包子,狠狠咬了下去。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让自己无处遁形的人。
哪怕抛弃徐籍之子的身份,姬萦也无法见过破庙里拔剑自刎的一幕后,对徐夙隐产生好感。
争强好胜的她震惊于有人竟然如此轻易放弃自己生命,不解到近乎愤怒。这是她忍不住掷出石子打歪那把剑的原因,也是她见到徐夙隐无法视若不见,偏要处处挑衅的原因。
她讨厌这个人。
姬萦在内心再次确认。
姬萦化怒气为食欲,风卷残云般吃掉了霞珠端来的所有食物,饶是见惯姬萦大食量的霞珠,也不禁担忧姬萦今早是否吃的太多了。
“不吃饱哪有力气揍人?走了——”
姬萦吃饱喝足,拿起桌旁的重剑,熟练地背在身后。
“小萦,给。”
霞珠连忙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包袱递给姬萦,又一脸担忧地送至门口。
姬萦在城里绕了一圈,甩掉身后的尾巴后,悄悄出了城。
与“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的潜规则相似,山寨与山寨之间,也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
只要在山脚下敲响铜锣,再燃三柱清香,拜三拜,就会有寨子里的人前来接应。哪怕最后拒绝对方入寨,也不会伤害其性命。
这在行话里叫做“拜山”。
姬萦曾见大伯父接待过许多拜过山的人,其中有流离失所的难民,也有犯了事无处可去的逃犯,他们不知从何处得来拜山的规矩,前来特意投靠,有些成了三千寨民的一员,有些则不得不再次离去。无论如何,大伯父都不曾伤他们性命。
“拜过山头,再伤人性命便坏了规矩。”
那时候她懵懵懂懂,好奇问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规矩?”
大伯父摸了摸她的头,笑道:
“越是像我们这样的人,越是需要退路。”
姬萦在鸡鸣山下敲响铜锣后,将铜锣扔到地上,点燃了带来的三支清香,向着鸡鸣山寨的方向遥遥拜下。
三支清香插进土地的时候,树林里走出十几个全副武装的陌生身影。
“你是什么人?”为首之人一脸狐疑地打量着姬萦。
姬萦不慌不忙地扫过来人。
十几个腰粗膀圆的男性匪兵,个个都有规格一致的刀剑和藤甲防身。别的不说,单论这身不似普通匪徒的武备,姬萦不得不承认昨天徐夙隐说的有道理,她小看了鸡鸣寨的实力。
“出家人。”姬萦一笑,大大方方道,“想要拜会鸡鸣寨大当家。”
“笑话!我们大当家岂是你想见就见的?”为首的匪兵朝地上唾了一口,嬉笑着朝姬萦走来,“不过嘛,你要是愿意讨好爷爷,也不是不……啊!!”
咔嚓一声,说话的匪兵惨叫起来,朝姬萦肩头摸去的手以诡异的角度曲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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