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萦一味防守,似乎已经显出颓势,宫墙上为贞芪柯欢呼助威的声音络绎不绝,而联军之中,则充满不安的议论。
“这女冠大约要输了……”
中央战车上,有人不安地站了起来。
龙椅上的延熹帝脸上也带着浓浓的担忧,徐皇后似乎走了神,目光不在对决之上,她身后服侍的宫女低声提醒道: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徐皇后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握在手中的葡萄已经完全变了形。紫红的汁液流了一手,就像那人干涸的血液。她被这一想象惊到,下意识丢掉了捏烂的葡萄。
延熹帝没注意到这一幕,因为徐籍最疼爱的嫡幼子单膝跪到了战车中央。
“陛下,我愿上场换下负伤的女冠!”徐天麟大声道。
“这……”延熹帝的视线朝阵营最前方的徐籍飘去。
换不换人,他说了也不算啊。
“陛下,三蛮以多欺少,以男欺女,实在是令人不齿!还请陛下下旨,让我上场杀一杀他的威风!”
延熹帝的眉毛跳了跳,佯装没听见他的毛遂自荐。
他倒是很想让他上去,最好是他们徐家一家子都上去,挨个被三蛮杀掉——但他能吗?
还是那句话,他说了不算啊。
“胡闹。”徐皇后开口了,她瞪着家中最小的哥哥,努力摆出皇后的威严,“你就在这里,哪里都不许去!”
“阿妹!”
徐家兄妹间的争执暂且不提,有人悄悄凑到了徐夙隐身旁。
“大公子,这战况看上去不妙啊,你觉得这道士还有希望吗?”那人忍不住发问。
论姬萦的实力,当然是带她来天京的徐夙隐最为了解,问他,也最是妥当。
“她会赢的。”徐夙隐神色平静,似乎毫不担心。
“从何看出?”问者一脸疑惑。
徐夙隐没有回答他的疑问,好像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亦或是复杂到他无法用言语解释的问题。
他的笃定,一定程度上稳定了战车上观战的众人。
徐夙隐沉静地坐在位置上,连姿势都始终未曾改变,他的外表就如山川河流那般宁静,但没有人知道,他在长袖下紧握的金母元君石坠,已经深深陷入他的掌心。
锤头打飞了姬萦手中的剑,剑身旋转着飞了出去,插在不远处的黄沙地中。
“认不认输?”贞芪柯不断逼近。
姬萦用舌尖敛去口腔内部的血腥气,化为一声“呸”,响亮地落在沙地上。
“从不认输。”她喘息着,脸上带着微笑。
姬萦重新站稳后,废掉的右手像秋千一样荡在腿边,唯一可用的左手满是鲜血,那抹微笑,在她血迹斑驳的脸上有一种令人胆寒的邪气。
“敬酒不吃吃罚酒——”
贞芪柯动了真怒,再次挥动长锤攻击姬萦,这一回,招招瞄准要害之处。
姬萦手无寸铁,力气也消耗得所剩无几,为了躲闪如影随形的长锤,在沙地上不断翻滚。从她左手淅淅沥沥流下的鲜血,像是一路盛放的凌霄花。
“让弓箭手准备。”人群中,徐籍对自己的心腹下命令,“等女冠一死,对方必会松懈,届时放箭射杀贞芪柯,务必要一击致命。”
副将一愣,犹豫道:“可是……我们不是有约定,单挑中不放暗箭吗?”
徐籍身旁聚拢着许多徐营中坚力量,其中便有人高马壮,威风十足的张绪真。
“你是靠约定来打仗的?”张绪真呵斥道,“这是为大局着想!只要贞芪柯一死,三蛮群狼无首,从内就能瓦解!”
“是……是……”副将不敢反驳,领命去安排人手。
徐籍看着场中落入下风的姬萦,隐有惋惜神色:“可惜了一名奇才。”
“要不是这样的奇才,也引不出贞芪柯亲自下场。”张绪真安慰道,“一将换一王,我们也算不得亏。”
战场上,姬萦的速度越来越慢,显然已无力应对贞芪柯的攻击。而贞芪柯也已厌倦了猫鼠游戏,他挥动着长锤,忽然爆发速度奔向姬萦,同时将手中的长锤当做武器甩了出去。
姬萦等的就是这一刻!
她以常人难以实现的速度在沙地上急停,瞬间调整了方向,反向已经没了武器的贞芪柯冲去。
贞芪柯大惊失色,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计,然而长锤已经投出,他只好用双手交叉挡在胸前,挡住了姬萦的全力一击。
“咚!”
这并非完全是击中铠甲的金属声,而是姬萦的全力一击穿透厚重的铁甲,在贞芪柯胸腔中回荡的声音。
他怒视着姬萦,一抹鲜血从紧抿的嘴唇里流出。
“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姬萦咧嘴一笑,染血的面庞好似俊美修罗。
“什……什么?”
“我最讨厌别人给我说亲。”姬萦笑道,“尤其是给我说丑八怪和老男人的,不巧,你两样都占了。”
贞芪柯张开口,好像要说什么。
姬萦不想听。
她攥紧鲜血淋漓的左手,一拳接一拳地砸在贞芪柯脸上,那张白色的面孔在短短一瞬间便变了形状,变了颜色。
“父亲!”沙魔柯在宫墙上目眦欲裂,怒吼不已。
“不——”贞芪柯刚从歪斜的嘴唇后面刚发出一个音,姬萦就用拳头打断了他的话。
一拳接一拳。
一共十拳。
在嘶吼的沙魔柯和众多朱邪勇士骑马冲出宫门营救的时候,姬萦用血肉模糊的手掐住了贞芪柯还有微弱气息的脖颈。
她手上的血和碎肉,早已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朱邪王的。
她只知道,全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万千人震惊而又敬又畏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身上。
沙魔柯的声音,在其中格外刺耳。
“姬萦!你要是敢杀我父亲,我定要将你碎尸万段,挫骨扬灰!”沙魔柯双目猩红,大吼着想要阻止姬萦。
咔嚓一声,贞芪柯的脖子在姬萦手中响亮地折断了。
“不好意思,你吓到我了。”姬萦一脸无辜。
沙魔柯的哀嚎穿破了死寂的天空,他单手挥舞着蒺藜流星锤,瞪着像要滴血的双目向她冲来。在他身后,几十名朱邪勇士随他一起冲锋,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杀死姬萦。
“放箭!”徐籍当机立断,大声下令。
一队早已准备好的弓箭手立即放出了原本为贞芪柯准备的利箭。
箭矢倾盆而下,像一道无法跨越的天险,拦在姬萦和沙魔柯等人之间。
沙魔柯骑在马上徘徊,怒吼,望着贞芪柯的尸首无法靠近,眼中流着血泪。
几名朱邪勇士好像在劝说他以大局为重,他们的部落话说得又快又急,其中不乏首领暴毙,无所适从的恐惧。
箭雨接连不断从头上降落,沙魔柯周围的朱邪勇士已有中箭落马之人。
他发出极痛的一声哀嚎,终于,策马往回奔去。
第48章
胜负已定,敌方痛失主帅,联军的寂静被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打破。
徐籍一声令下,骑兵出阵追击,攻城部队紧随其后。
姬萦辉煌的战绩极大地鼓舞了联军士气,贞芪柯之死让三蛮军心涣散,难以应对热血沸腾的联军将士。城墙下堆叠的尸体,越来越多蛮族面孔。
作为这一切的大功臣,姬萦一回来就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无数张从前并不认识的面庞出现在姬萦身边,对她嘘寒问暖,关心非凡。
大战还未结束,甚至说才刚刚开始,姬萦拒绝了回后方包扎伤口的建议,随便处理了一下伤口就继续留在阵前观战。
激烈的战斗一直持续到傍晚,直到天空被落日烧得通红,徐籍才下令鸣鼓收兵。
经过今日的战斗,宫墙已经有了明显的损坏。三蛮再也不能在宫墙内高枕无忧了。光复天京,似乎已不再遥远。
当天晚上,姬萦回到营地自己的帐篷,先接受了一番众人的祝贺和惊叹,好不容易从激动的寨民中脱身后,尤一问将整整一托盘琳琅满目的伤药呈给她。
“这是什么?”
“这一瓶是宰相送来的黑玉续骨膏,这瓶和这瓶是宰相小公子和张绪真将军所送的止血生肌膏,另外这三盒是皇后送来的乳香复……”
“停停停——”姬萦到这一串的人名药名,头都大了,“皇后送了三盒?”
“是,皇后送来的,一共有三盒。”尤一问回道。
“检查毒性没有?”
尤一问一愣,压根没考虑过这个可能。
姬萦随手挑了一盒,说:“先检查有没有加料,没问题再拿去给秦疾和岳涯挑两个,剩下的分给受伤的兄弟们。”
尤一问神色恭敬:“属下明白。”
宫门外的惊世一战,震慑到的不仅是敌方。
“将军的伤,需要请随军医者来看吗?”他问。
“不用,我自己处理。”姬萦说,“你让人送一盆清水过来。”
尤一问应是,立即去吩咐了。
姬萦拿着伤药回了帐篷,先是点上油灯,这才有空坐下来仔细观察伤势。
左手是单纯的外伤,幸运没有伤到筋骨,右手就复杂了一些。
姬萦用姜大夫教授的知识检查骨节,心里有了数后,拿了张干净手巾咬在嘴里,自己把自己脱臼的骨头给一一复了位。
做完这些,尤一问的清水也送到了。
她用清水洗净了血迹斑驳的双手,没有用托盘上拿的膏药,而是从包裹里拿出分别之前霞珠为她准备的伤药,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左右手受伤的地方。
凤州分别前,霞珠哭着将这一包袱的大小罐子塞到她怀里,抽泣地交代着这是治什么,那是医什么——
“这都是我拜托王大夫用最好的药做的……我不在你身边,小萦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想到她那时模样,姬萦在狭窄逼仄的帐篷里不禁笑了出来。
想必过不了多久,她在宫门外大败朱邪双雄的事迹就会传到凤州吧,那时,霞珠还用担心病好后找不到她吗?
正当她陷入过往的遐想时,帐篷外忽然出现了男人徘徊的脚步声。
他徘徊不定,似有犹豫,从帐篷上映出的人影来看,绝非尤一问等人。
姬萦的肌肉立即紧绷,她下意识地想去握剑,右手的剧痛和空荡荡的身后让她反应过来,伴她一路走来的重剑已殒在战场了。
姬萦从枕头下摸出匕首,揣进甲胄下,然后起身走出了帐篷。
门帘一揭开,一个穿着精良铁甲的英气少年郎险些和她撞到一起。
“你是?”姬萦笑眯眯地问,左手搭在甲胄边缘,大拇指轻轻触碰着匕首冰凉的刀柄。
徐天麟退了几步,鼻尖还残留着刚刚距离过近时嗅到的鲜血味。他没料到姬萦在他出声通报之前就出来了,提前打好的开场白忘了个一干二净。
好在,他本来就不是那些迂腐之辈,记不起来礼节上该怎么说,干脆就按自己的方式说——
“我叫徐天麟,你应该知道我。”他微微扬着下巴,神色间有挡不住的骄傲,“我欣赏你与朱邪二雄的战斗,想与你交个朋友。”
他从身后拿出一个东西,也是一罐名贵伤药。
“这是父亲为我准备的金创药,想来效果不差。你上过药了吗?可要我吩咐随军的大夫……”
他话没说完,因为看见了姬萦手上包扎的纱布。
“你已包扎过了,那就把药留下吧,今后说不定有用得上的地方。”徐天麟又说。
“多谢徐小公子。”姬萦说。
她收下膏药,放下了触在匕首上的左手。
“不必多礼,你除掉了三蛮首领,又重伤三蛮最厉害的勇士,实在是立了大功。我平生最敬佩武勇之士,我们应当年纪相仿,不如直呼姓名?”
徐天麟虽然神态骄矜,但他眨也不眨地看着姬萦,乌黑的眸子亮得发光。
姬萦一开始觉得徐籍生出这样的儿子难以想象,但再一细思,又觉得十分合理。
传闻中他是徐籍最疼爱的儿子,看来所言不虚。
“既如此,我就叫你天麟兄吧。”姬萦说。
“如此甚好!”徐天麟大笑。
让宰相最疼爱的公子站在门口和她聊天似乎不太礼貌,姬萦请他入内喝茶,徐天麟意有所动,但最后还是拒绝了。
“下次吧,你刚结束大战,需要好生休养。”他说,“明日晚间,父亲会在青隽营主帐设宴邀请你,想必帖子过会就到。我父亲没有传言中那么不近人情,你不必紧张。有什么麻烦就来找我——我都在营地,父亲不许我上战场。”
徐天麟面有郁悒,沉声道:
“我真羡慕你,虽是女子,却可以上阵杀敌。我空有一身武艺,但只能和酒囊饭桶一起,在中央战车上观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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