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都听你的。”
失去了父亲的李澈依然绽放着属于孩童的烂漫的笑容,只是那笑容看上去不大真切,像是有意模仿大人而设计而成的。
他身上有着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成熟,但这样的早熟对于一个孩子而言过分残忍。
温宁细想自己太多的精力牵扯在一场毫无尽头的官司当中,对儿子的注意也分散了不少,她细数自己这个母亲做的不到位之处,而李澈却从不舍得让她操心。
“今天的馄饨煮得有点烂了。”
“哪有?”李澈托举起自己的脸蛋,“小孩子的牙齿还没有来得及完全长好,就适合吃软一点的。”
“妈妈,今天的百叶结很美味,韭菜盒子也超级香,我吃饱了。”李澈拍了拍自己故作胀气的小肚子,在活动空间本就不是很大的二手polo车上伸了个懒腰。
温宁将手边的牛奶和草莓塞进孩子的掌心,不忙不迭地一路送到了中心街小学的门口。
期间,她又撞见了道熟悉的身影,王老师却在极力地避开自己,佯装完全不认识似的。温宁扫了这躲闪的女人一眼,明白她考上这一份编制的不易,不想和这桩事扯上任何的关系,却又希望她能如实配合自己律师的调查,也不至于遮遮掩掩,让这份案件时至今日尚且不明朗。
如今,自己的儿子还在这一所学校,她没办法不管不顾地刨根问底。
但她也是俗人,没能忍住不埋怨——
要是王老师那天去家访没有顺道拉上自己的丈夫,是不是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事已至此。
温宁还是将自己的孩子暂且送入了那所学校。
心中自己的考量也不得不赶紧付诸于实际活动,她几经周转,终于从老同学何玫那里拿来了一份国际学校的报名表。
何玫在外企工作,多多少少在社会上有一些人脉。
“不是吧?”
得知温宁挤破头皮想要把自己孩子塞.入新安国际的何玫半信半疑。
“温宁,你可没有拿别人的赔偿款,我和你讲实话,这所学校各种费用可不算少,你最好心里有数。”
温宁苦笑:“攒了这么些年,总不至于连几年的学费都凑不上。”
“你的钱都是辛苦钱,要不你再想想?”
温宁开的不过是家馄饨馆,她毕业后在企业呆了半年多,行政岗位上的琐碎只多不少,老板要她顶了怀孕同事那岗位,她心做不到那么狠,索性干脆辞了职,就开了一家不温不火的馄饨馆,做的是街坊邻居的生意,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总算能够勉强养活自己和孩子。
这份钱,确实来之不易。
对于寻常人而言,想要挤进那样的贵族学校,本身就是不切实际的。
“谢谢你的报名表,之后有关费用的事情是我一个母亲应该考量的,而不是让我的孩子去担忧的。”
“你总是如此,我知道你不想要澈澈留在中心街,或许我们可以想想办法去送去连元街或者别的学校……”何玫欲言又止。
“做父母的,何曾不想把最好的教育资源留给孩子,”脆弱的女人没有任何的动摇,哪怕在人生中最落魄的这段时光,她依旧从容地娓娓道来,“没出这个事的时候,我也关注过这所学校,你别笑话我异想天开,我和大多数家长一样,总觉得自己家孩子天资还不错,想给他更好的平台。”
“那你今天晚上就填好吧,至于推荐阅览的书,我也已经提早买好了。”
何玫递来一个白色的帆布包,里面静静地装着不少国外进口的原装读物。
“一共花了多少钱,我转你支付宝上吧。”
何玫摆摆手:“我们之间何必算得这么清楚?”
“我去你家蹭馄饨,也不是一顿两顿的,上回我家里老人住院,不还是劳烦你给我送晚饭的吗?”她顺理成章地在此时提及之前欠下的人情。
但何玫的眉头始终紧锁,像是藏着偌大的心事,却无法宣之于口。
一心拿着报名表以及斟酌着那些外文读物具体价格,不愿意让朋友吃亏的温宁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
她走后,何玫这才心神不宁地拨通了这一则老同学的电话。
“报名表已经交给她了。”
那边简短地应了一声,似乎就要立即挂断这一通电话,毕竟穷人和有钱人对于时间意味着的价值有着天差地别的概念。
何玫生怕对方即刻挂断,赶紧补充道:“周寅初,大家以前都是同学,拜托你别伤害宁宁……”
话音未落,电话已经被掐断了。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第03章 Chapter 3
Overseas related work experience or study abroad:
顾名思义,国外留学经验和相关工作经历。
温宁的笔尖突然停顿在了报名表的这一行,她并没有海内外的留学或工作史,甚至护照本几乎白本,她清楚地明白自己在这一项上毫无优势可言。
国际学校对家长从来就很挑剔,为普通人形成的屏障,自然而然产生了教育之间的差异。
温宁无法自欺欺人写下一对不相干的经历,在家长原本撰写的清单上留下了大片的空白。
这样大面积的空缺迫使一位母亲自责,生怕连累了她的孩子。
心空前绝后地悬着。
结果将至。
次日,她带着李澈来到了这所国际学校的校园,拘谨地从门卫那里打探到具体的面试教学楼层所在的方位。
而拒绝本就在预料之中。
这场面试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几乎她认为李澈还没来得及完整地展示自己,中途,面试的主审官已经几次不耐地离开她的座位了。
“很抱歉,温小姐,您的孩子很优秀,但是并不符合我们的招生要求……”
之后那些千篇一律的说辞,温宁大抵没听清,她头埋得很低,就像早恋时被抓包却又无力辩解的女同学。不过她也恍然明白,这套既定的机制和流程的操作下,自己的孩子从来就不可能出现在被选中的名单上。
与他的天赋无关,而与他的出身不无干系。
社会上三六九等的分类隐射到了她孩子身上,她原本应该习以为常地接受。可人们其实很矛盾,一方面接受着自己的平庸,却无法接受孩子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平庸。
总是盼望着凭借一己之力托举起他们,温宁并不例外。
从招生办走出来的每一步都比想象中难走许多,温宁低着头,那种被命运操控的束手束脚的无力感再度浮现出来。
上一次是因为丈夫过早的死,而今,却要面对自己的孩子滞留在丈夫生前所任职的学校。
转变的机会微乎其微。
半大的孩子不得不继续夜以继日地承受着失去父亲这一角色带来的双重影响,这对于儿童心理的伤害不可估计。
不被选中的孩子却一路上不断宽慰不成熟的母亲:
“失败是常事,妈妈你别不高兴,等我小升初的时候一样能够上江城最好的中学。”
眼底夹杂着不谙世事的天真,以及拼命的想要母亲好受些的想法,一并连带着将没有通过入学测试的失望掩藏得难以窥见。
可是,李澈也是表现得不在意这个最终结果,而温宁这位当母亲的就愈发愧疚。
温宁轻微地叹了口气,又揉了揉李澈的脑袋。
机会的大门始终紧闭。
穷困母子擅长做的美梦经不起现实的敲打,就此幻灭,温宁一路回想起自己的求学生涯,中考时成绩不过中等偏上,按理说只能进县城的普高读书。她的母亲当年也一样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在她身上几乎倾注了一切,借钱凑齐了择校费,最终才得以将她塞进江城的一所民办重点高中去。
为此,母亲四处求人托关系,难得放下了她的脸面。
可惜,她偏偏不上进,进入烧钱的民办中学后学习分数上平平也就算了,还不思进取地想要谈恋爱。她记得那个时候大多女生都暗恋周寅初,基于一种天生的盲目从众的情绪,她便也同样宣称自己喜欢周寅初。
她以为那个目中无人的少年根本看不见她,就如同他向来看不上芸芸众生。
渺小而又不值一提。
与温宁设想的恰恰相反,在她流露出些许对他的好感以后,他便亲自找上了她,她记得他突如其来地在天台上同她讲话。
那话不是疑问句,连最起码的“我们试试”的尊重也不见得,他几乎以一种最为强势严苛的语序,直接朝她下达了指令:“你跟我吧。”
关系之初,他便带有一种近乎天然的傲慢。
她根本就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轻而易举地成了她名义上的男友,原本不好的学业、家庭更是容易动不动被人拎出来嘲讽。
直至他们分开。
在那段并不足以刻骨铭心的记忆中,他们轻率地在一起,又轻率地分手,期间,她生平头一次做不道德的事情,她拿了他妈妈给的十万分手费,原因不是别的,穷人就是那样目光短暂,能占便宜的时候,他们绝不会装傻充愣——
温宁也想过,假使她的条件和周寅初相当,同样优渥,那她一定会自作清高地拒绝。
但是她没有。
这个前要条件本身就是不存在,她和周寅初的原生家庭不同,经济条件天差地别,不然人家妈妈也压根儿不需要到他们学校找上门了。
很丢人。
拿了那笔钱的她扭头就去提了分手,她也想过周寅初无数种嘲讽自己的方式,可他眼底依旧漫不经心,似乎对分不分手这件事毫不在意。
“分,你别后悔。”
这是少年周寅初给出的强有力的回应,这个回应一度让温宁庆幸于自己的选择。
拿钱办事的愧疚感一下子消了大半,之后,温宁终于在学业上稍稍刻苦些,最终如愿上了一本线。
省内的考试环境就是如此,她最后不过在苏省选了个相对好一些的二本大学。
而彼时,周寅初已然放弃了国内顶级院校,远赴美国。
很快,她摒弃心中有过但是不真切的妄念,选择和正常人一样就业,失业,结婚,生子,开店……如果不是丧夫这件事有力地刺激到她,她压根儿不需要任作出何的改变。
也不知怎么的,她今天竟然会突然想起周寅初。
眼皮也在这个时刻忽而跳闪个不停。
在她这里,周寅初始终是个禁忌的话题,哪怕李远哲和她成婚若干年,她依旧从来不和他讲自己的初恋。
人云亦云的喜欢,本身就不值钱的,更何况,两人之间天差地别。
她轻贱地埋藏了自己的那份感情。
或许是太久没有在校园里奔走了,这才会在午后刺眼的阳光中想起曾经的少年,她想按理说他也应该结婚生子了,当然也不排除他这种钻石王老五四处撒网,到这个年龄段依旧只拿女人当玩伴的。
并非是天生的恶意,而是周寅初本身看上去就不像是安分守己的男人。
但他具体如何,温宁并不清楚,她是敏感的,而她的老同学也能注意到她的敏感,很好地选择保护她,在所有有关周寅初的事情上闭口不谈。同学聚会上也有意识地将两拨人彻底分开。
她从不允许自己陷入过去。
迈过那一片沼泽,拾起可有可无的自尊,十万元买断了那场轰轰烈烈的少年感情,并且为之明码标价。
So cheap.
温宁的思绪终于回到当下,承担起每个母亲“天生”的职责,在她的孩子面前她始终鼓舞人心:“澈澈,你要记住,没能进这个学校不止是你一人的责任,或许,比起年龄相仿的家长,妈妈也不够优秀……”
李澈仰着小脸,目光始终不离不弃地跟随着她,笃定地吭声道:“可你就是全天下最好的妈妈。”
温宁心中有过片刻的温存,温存过后,取而代之的是更为长久的低落。
也曾埋怨自己的不够努力,没能把握时代红利,徒留给孩子的并非十足优渥的生活。
那种始终在谷底的感受紧紧围绕着她,以至于呼吸都不如以往顺畅——
正是在这个时候,她微微抬起头,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印入她的脑海之中,熟悉的在于这张面孔曾经的主人年少时与她相伴了大半年的时光;而陌生在于少年的慵懒恣意在这一刻悉数转变,岁月塑造了另一张没有过往阴影的脸。
他的棱角分明,脸上的线条趋于冷硬,干练;深不见底的眼眸盛放着冷淡疏离的笑。
走在人群当中,前拥后呼,这所国际学校以种种条件和门槛将她的孩子拒之门外有多残酷,对待他便有多殷勤。
最意想不到的人就出现在同一个转角。
国际学校所在的大楼里,光线明媚,本该是一个安详而又宁静的午后,时光将原本区分在不同阶层的人重新聚合在了一起,打破了这表面的平静。
温宁下意识想要逃脱,逃脱老情人的回眸,逃脱这一场不合时宜的审判。
但周寅初还是看见了她。
也是,他素来视力不错,总喜欢以高高在上的目光打量着周边的一切,那时候他们恋爱,他总爱去天台,要将天台的风景尽收眼底,她那会为了当个合格的女朋友还不得不每天跟在他身后爬上数百层台阶。
过去俨然不值得一提了。
尽管温宁尽可能站直些,不叫自己的姿态太过于不堪一折,渺小些倒是无所谓。
可她还是分外清晰地感受到周寅初打量自己的目光就如同在摩天大楼里看见了一只格格不入的臭老鼠。
他厌恶地扯了扯眉心,很快调整了视线所在的方向。
仿佛看见的是流动的空气。
最不希望儿子开口的时候,李澈还是轻易捕捉到了她的不对,只见自己的母亲脸色苍白,李澈下意识地关心:“妈妈,你没事吧?”
而她的脚步瞬间一滞、寸步难行。
第04章 Chapter 4
也曾临在痛失一切的麻木观感,抽离于原本难逃的情绪,但没有一刻比现在更煎熬。
她祈求着男人大步迈开,别回头。
此刻多余一秒的扫视,都使她无法平稳自己的呼吸,抑制住狂乱的心跳——
他不该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周寅初可以出现在任何时刻,唯独不应该在自己最落魄无助的时刻。
她可以接受寻常的高高在上的俯视,但同情对于她而言不亚于一场刻骨铭心的凌迟。
温宁只知道自己不应该僵持在此刻,不应该纵容着自上而下的微弱的怜悯。
他们相恋过,哪怕经济条件天差地别,但她总以为就算拿钱了结的爱情原在结束之前,他们也曾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
叙说过或真或假的心意。
所以,拜托了,请求老天不必太戏弄人。
她心绪尚且没有彻底平缓,却还是脸色惨白地强撑着:“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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