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马向前:“加快速度,赶在辰正之前入城。”
四条街。
朝食过后,苏樱收拾了画笔等物,和叶儿一道前往梵音寺。从四条街过去大约六七里地,苏樱平时都是步行,为的是活动筋骨,锻炼体魄,画师这活计半是脑力半是体力,若不能一大早把筋骨拉开了,一天画下来必定是腰酸背疼,难以入眠。
刚走到石牌楼附近,一辆驴车在身边停住了,赶车的人是街坊邻居,笑着招呼道:“外甥女儿要去梵音寺吧?走,我捎你一程。”
“谢谢阿舅,”苏樱笑道,“我想自己走走透透气,就不麻烦你老人家了。”
石牌楼下,康白低声吩咐骆驼奴:“都拉回去吧,我自己走。”
原是想着捎她一程,看来她喜欢步行,也好。
骆驼奴拉着骆驼回去了,另一边苏樱也跟赶车人做了别,康白快走几步跟上去:“叶师。”
她回过头向他一笑,明媚无双:“康东主早啊。”
康白不觉也露出了笑容:“叶师早。”
与她并肩沿着白色的砂石道路往前走去,党河水穿城而过,滋润着岸边不知名的花草,不知哪里飞来两只红脚鹬,结着对时而落下,时而掠起,康白抬眼望着:“我昨日联络了曹师,他如今在节度使府上做活,我已与他约定,今日酉时到节度使府后街拜会,不知叶师可愿与我同去?”
苏樱喜出望外:“多谢康东主!不过……”
康白转回目光,她微微咬一点红唇,犹豫迟疑的模样:“曹师近来一直不肯见我。”
她近来几次求见曹进德,曹进德因为知道她来意,所以从不肯见,便是路上偶尔碰见也都早早躲开,如今她若是强行跟去,只怕连累康白也被曹进德埋怨。
康白转开目光:“我们做生意的虽然讲究你情我愿,但若想生意兴隆,许多时候也是各种手段都要试试,牛不吃水,也不免强按着头。”
就是要她强行登门,无论如何都要见见了?苏樱嗤一声笑了:“好,只怕连累康东主吃埋怨,我先在这里向东主赔个不是。”
她果然停步向他福了一福,康白忙也停步还礼,边上嫣红的影子一晃,那两只红脚鹬拍着翅膀,一道往河对岸飞过去了。
沙州城门。
裴羁拍马进门,吴藏前几日在城里打探过情况,忙跟上来介绍:“城中最热闹的是石牌楼集市,附近客栈商行众多,人物混杂,再往东的梵音寺附近也有客栈,那里多是来烧香的香客落脚,僻静些,但各样东西都是齐全的,也很方便。”
“去石牌楼。”裴羁道。
既是查访,自然是人越多的地方信息越多,况且行商之人头脑灵活,于各路消息都会留心,也许会有些意外收获。
一行人逶迤进城,宋捷飞是头一次来西域,忍不住四下观瞧,就见路边的民居多是极厚实的夯土砌成,涂成白色,顶部开着小窗,屋顶又涂成红蓝各种颜色,看起来十分鲜亮。又见家家门前都用大盆种着无花果、石榴、葡萄,此时正是挂果的时候,葡萄深紫,石榴艳红,无花果裂了口,蜜一般润泽的颜色。再远处一条河水绕街流过,他在城外看见的绿色,便是依着河水两岸分布,河两边许多百姓在洗衣纳凉,女人们的长发结成许多辫子,男人们头发卷曲,有不少留着小胡子,无论男女,衣服俱都是花花绿绿十分鲜艳,容貌则是高鼻深目,很是亮眼。
戈壁风光果然大异于中原,到这时觉得满眼新奇,便是天气酷热难忍,一时也都顾不得了。
耳边听见裴羁吩咐着张用:“去买几套本地的衣服鞋帽,回头全都换上。”
宋捷飞抬眼,见他神色肃然,一双凤目无喜无怒地望着前方,依旧是平日里沉稳老练的模样,全不像他这样四下乱看,连眼睛都快不够用了。宋捷飞不觉心里感叹,果然是青年宰相,单是这份处变不惊的气度就无人能级,也就怪不得朝野上下都推他为朝中第一人了。
连忙拍马跟上,穿过几条街果然看见一座高大的石牌楼,先行探路的侍从迎过来禀报:“这边四家客栈,一家是粟特人开的,一家是嗢末人,还有一家甘州人,一家吐蕃人。”
“去吐蕃那家。”裴羁吩咐道。
吐蕃与河西交战数百年,一直对河西虎视眈眈,那张法成的母亲便是当年归义军击败的吐蕃贵族之后,在吐蕃人的店里,也许会听见一些不同的消息。
人马穿过街道往里走去,路边一家店挂着“阿力沙家客栈”的招牌,院里开敞处几匹骆驼背上驮着大大一个“康”字旗帜,裴羁走得快,却是不曾看见。
梵音寺,经洞。
日影西斜,看看将近酉时,苏樱收起笔下来脚手架,康白正从里面洞里出来,随手递上毛巾:“擦一擦吧。”
这天他哪儿也不曾去,又在洞中看她画了一天。苏樱接过来擦着手,带着歉意道:“耽搁康东主的正事了,等我今晚回来赶赶工,把一面石壁画完,明日一早便带你去见剩下的画师。”
他倒是不觉得耽搁,行商路上诸事匆忙,也少有这样悠闲漫长的两天时光。康白没有反驳,含笑点头:“有劳叶师。”
节度使府在城北,距此还有十来里路程,康白早吩咐了仆从带着骆驼来接,此时出了经洞上了骆驼,太阳还没下山,依旧是刺目的白光,苏樱将斗笠向下拉了拉,旁边骆驼上康白探身,从袖中取出遮面青纱递过来:“遮一遮吧,免得风沙迷了眼。”
苏樱道了谢沿着斗笠边缘套好,余光里瞥见人影一闪,一个男人拍马从河道拐弯处过去,心跳突然快到了极点,苏樱急急回头,这背影,怎么这么像裴羁?
定睛再看,人已经不见了,只有几个当地打扮的男人压着笠帽,匆匆沿着河岸向远处去了。
“怎么了?”康白问道。
“没事。”苏樱转回头,心跳此时渐渐平复,她都在害怕什么,沙州远在数千里之外,裴羁身为宰相,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河边,裴羁将斗笠又压低些,跳下马来。
突然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好像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事情似的,会是什么事?
“郎君,”张用跟在下马,“可是有什么事?”
裴羁慢慢走着,许久:“无事。”
方才那刹那的感觉,就好像她就在附近似的,甚至连心口处贴着的铜钱也开始滚烫。但,怎么可能。他派出那么多人到处查访都不曾找到,老天岂肯垂怜,让他如此轻易便找到她。翻身上马:“走。”
节度使府,后街。
曹进德笑着迎出来,正要上前见礼,突然看见康白身后的苏樱,脸上的笑容便是一滞:“你来做什么?”
“是我请叶师来的。”康白忙道,“曹兄,叶娘子是我多年故友,先前我跟你提过的,在长安为我画夹缬那位技法高超的画师便是她。”
苏樱连忙上前行礼,曹进德脸色稍稍缓和一点,皱着眉头:“原来康老弟说过的画师就是你。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你若是跟康老弟一道来做客,那就进屋去坐,你要是还想说什么拜师的疯话,对不起,那就请出去吧。”
“我是随康东主一道前来拜会曹师的,”苏樱莞尔一笑,她又不傻,自然不会固执着说实话,还没进门就被人撵出去,“这是家里做的点心,不成敬意,请曹师尝尝吧。”
一匣子精细点心,是早晨知道要来拜会后,阿周赶着做的,此时还微微有些温热,苏樱双手奉上,曹进德不得不接,勉强道了声谢。
曹进德的徒弟上前奉茶,康白让着苏樱先坐了,这才与她并肩坐下,听见苏樱说道:“我这些天在梵音寺画经洞,有几个问题始终不解,想请教曹师。”
曹进德脸色依旧不大好看:“什么问题?”
“衣褶和衣服纹路我总觉得画得不够轻灵飘逸,我反复揣摩过曹师在龙天寺的塑像,菩萨的衣摆极飘逸流畅,就好像有风吹着似的,敢问曹师,该当如何处理才有这种效果?”苏樱道。
她想了多时,决定这次见面改变策略,不再一开口就说拜师。曹进德技艺高超,那么必定是肯钻研的人物,不如先以共同话题拉近关系,待熟悉以后,再做打算。
康白垂目饮茶,眼中透出淡淡笑意。果然聪明,先以问题引人入港,那曹进德也是极醉心于技艺的痴人,又怎么忍得住不接她的话茬。
果然听见曹进德道:“无非弄得多了而已。你年轻,到底经验不足,看得不够多,你看这衣摆。”
他拿过桌上的蒲扇向自己衣襟上一扇:“你看这纹路,这拂动的方向,我这是麻布衣服,不大行,你弄件轻纱衣再扇扇看,效果又不一样。”
苏樱下意识地向前倾着身子,蒲扇摇动处,他衣摆晃动,麻布虽然不够轻灵,却还是有了种翩然欲飞的感觉,心中一动:“是不是有些像涟漪?”
曹进德抬眉,停顿片刻后点了点头:“不错。”
他本不想说的太多,没想到她竟看出来了。就连方才她问那些事他也都不想说,但这小娘子实在古怪,三言两语就像是有魔力,硬是勾着他说了这么多。
苏樱只觉得心里朦朦胧胧的,似乎有什么东西想明白了,但又有些不很通透,忙又问道:“那么是不是也该多临摹流水之姿,融进风动之姿里?”
“也不能这么说。”曹进德道。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讲了起来,康白慢慢饮茶,偶尔在两人冷场的间隙里插一句话,让气氛再度热络,那曹进德说得投机,不觉便一径说了下去,待反应过来已经是戌时,天已经彻底黑了。
今日的活计却还没有做完。曹进德一个激灵连忙起身:“不行,时辰不早了,我还有活要干,康老弟,改日再聊吧。”
“那我明日再来寻你。”康白笑着起身。
苏樱忙也跟着起身,礼毕出门,身后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灰白的天色中一霎时冲到了近前,马背上的人看见前面有人却也丝毫不曾躲,只将鞭子一甩,嚷道:“让开!”
苏樱急急躲闪,边上康白飞快地伸手一拉,将她带到身后掩住,那马擦着她经过,斗笠被骑手带落,苏樱抬头,马背上的男人恰在这时回头,目光相触,猛然一勒缰绳。
大宛良马一声长嘶,高高扬起前蹄,男人跳下马行到近前:“你是谁?我怎么从不曾在府里见过你?”
苏樱见他来得莫名,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曹进德跟出来拦在前面,躬身行了一礼:“郎君,这位娘子是我的客人,惊扰了郎君,千万恕罪!”
“原来是曹师的客人。”那人点点头,笑着向苏樱一叉手,“有些急事赶着去见伯父,不小心冲撞了娘子,恕罪,恕罪。”
苏樱不认得他,康白却是认得的,节度使张伏伽的侄儿,张法成。不动声色将苏樱护在身后,向张法成一礼:“这位娘子与我同行,还请郎君恕罪。”
张法成也认得他,康家商队整个西域都是闻名,康白也曾到节度使府做过客,当下哈哈一笑:“原来都是熟人,好说好说!我还有急事先走一步,康郎君再会,小娘子再会!”
他跳上马飞快地往前去了,走出几步又回头一望,向苏樱咧嘴一笑。苏樱下意识地又向康白身后躲了躲,康白低声道:“明日你不要过来了。”
“好。”苏樱没有犹豫。
方才那目光带着打量探究,让人心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以后有机会,再来拜会曹进德也不迟。
石牌楼集市。
裴羁赶在入夜时返来,集市上熙熙攘攘,纳凉的人们围着各个吃食摊子饮酒说笑,裴羁拣着空隙处慢慢走过,目光却在这时看见阿力沙家的招牌,还有院子里随着夜风拂动的,康家商队的旗帜。
第81章
苍蓝的天幕上零星嵌着几颗星子, 弯月如钩,隐在薄薄一层流云后,挂在天际另一边, 康白解下身上的外袍, 隔着骆驼递给苏樱:“披上吧, 天凉了。”
“我带的有, ”苏樱笑着从腰间的小包里取出一件短斗篷, 抖开披上了, “多谢康东主。”
各色碎布头拼凑织成的斗篷,若是换一个人穿, 未免会觉得花哨, 但穿在她身上, 却是锦上添花的观感, 映得她雪肤花容愈发精神,让人怎么也舍不得移开眼睛。
康白到底还是移开了眼睛,催着骆驼向她靠近了些, 低声道:“叶师,有句话我想着跟你说一声。”
苏樱转过脸看他, 他一双微带蓝色的眼睛看着前方:“张法成是张节度亲弟弟的幼子, 当初归义军向朝廷上表归附,朝廷要求张节度送儿子张敬真去长安为质, 张节度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自然是不能去的, 后来是张法成的母亲做主, 送了长子张寿成入京为质, 因为这个缘故,节度使格外优容他们母子, 张法成在河西的地位比张敬真也不差什么,他素日里风评还算清正,不曾听说过有什么不法之事,不过世事难料,叶师连日辛苦,若是工期不那么赶的话,不如在家休息几天吧。”
骆驼脖子下挂的金铃叮咚叮咚响着,他低缓的语声夹在其中,一齐送进耳朵,苏樱明白,他是怕张法成动了什么歪念头,提醒她躲避之意。心里感激着:“好,我明日就向主持告个假,这几日就在家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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