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想到会突然遇到长安的故人。这两年里她谨慎小心,刻意避开与中原的一切,为的都是彻底与从前断绝。
只是从前那些故人个个名满天下,便是她不刻意打听,也总有消息传到耳朵里。
裴则已册立了太子妃,贤德大度,朝野上下一片赞誉,去年还帮着应穆纳了河东节度使的侄女为太子良娣。
田午以军功封为武德将军,成为本朝唯一的女将,听说去年招赘了节度使帐下一名幕僚为婿,将来的儿女都会随她姓田,如今田昱不常理事,魏博事务大半有她打理,已成为魏博的实际掌控者。
还有窦晏平。手里的笔尖一歪,佛陀的衣带画得粗了,苏樱连忙用布巾擦掉,细细再描。
窦晏平以军功连升几级,出任剑南、西川两地节度使,坐镇川蜀。午夜梦回时,她偶尔也会不自觉地想起他,他有没有去过浣花溪,有没有站在伽蓝塔上眺望,他有没有把当年的旧事,全都弄清楚?
“苏娘子,”康白从里面走出来,仰头看她,“我仿佛听说你想拜曹进德为师学塑像?”
苏樱定定神:“是。”
西域崇信佛法,为佛祖塑金身者极受尊敬,百姓皆呼之为师。她既然入了这行,自忖画功也算扎实,便想多一技傍身,只不过塑像师的技艺密不外宣,精要处只传子孙,就连徒弟也未必肯教,又且这行当从不收女子,是以她几次与曹进德见面,都是无功而返。“康师不收女徒,我几番相求,都没能说服他。”
“我与曹进德还算相熟,”同是粟特人,又都是各自行当中的佼佼者,他与曹进德颇有些私交,前番经过沙州时也曾多次拜会,曹进德技艺精绝,为人虽然古板些,但立身还是端正,此事应当还有转圜的余地。康白思忖着,“待我先去拜会一下他,探探态度,再为你们说合说合。”
苏樱喜出望外,连忙下来脚手架向他行礼:“如此,就多谢康东主了!”
“不必客气,”康白看见她脸上突然绽放的笑容,映着壁上灯火,明艳无匹,连忙转开目光,“你忙吧,没要紧为着道谢下来一趟。”
他扶住脚手架,苏樱又爬上去,站在架顶上,又从围裙口袋里取出画笔继续勾描,康白见地面并不算很平整,脚手架也只是竹子搭起,以绳索在相交处捆住,她在上面一走动,其他地方便跟着微微晃动,觉得不放心,便也不敢松手,仰头道:“怎的不要人扶一下?”
“已经习惯了,从前都是这么弄的,不会有事。”苏樱细细勾出佛陀的衣摆,“康东主不用扶着,没事的。”
康白也只得松手,退在边上,透过脚手架交互相叠的影子看着她。她作画时并不像普通画师那样先描底稿再行修改,甚至连尺子、规矩之类都不用,只是用几支粗细不同的画笔,看起来都是随意下笔,但一笔一画无不恰当,这偌大的山壁上无数人物、宫殿、花鸟,就好像都在她眼中心里,随意挥洒,便是绝世图画。
比起两年之前,又精进了数倍。她还如此年轻,前途更是不可限量。
苏樱很快画完衣摆,挪了地方,开始画座下莲台。
比起面容神态这些需得画师投入更多精神和想象的部位,莲台有固定模样,许多画师都会交给助手来画,并不会自己上手。叶儿从前跟她学过画,基础还算扎实,这两年里她有意培养,叶儿也上进肯学,比起先前大有长进,如今已正式做了她的助手,龙天寺那几墙经变图便是叶儿给她打下手,助她完成的。
“姐姐,”叶儿看见了,果然在下面喊,“莲台我来吧。”
在长安时苏樱给了她身契,但当时局势急迫,还没来得及去官署正式脱籍,后来在魏州时裴羁替她办了,如今她是良民,便与苏樱姐妹相称,唤苏樱为姐姐。
“我想自己画一个。”苏樱道。
莲台简单枯燥,但这样一笔笔重复固定的动作最能安定心神,苏樱没再说话,一瓣一瓣细细画着,先前纷乱的心神慢慢安稳下来,不多时万虑皆消,眼中心中,都只是眼前这满壁佛陀,自己也仿佛置身其中,融为一体。
康白安静地看着,虽然经营夹缬店,经常与画师打交道,但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画师绘画。她的动作里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柔和,从容,安稳,让他看得入了神,不知今夕何夕。
时光在不知不觉间走得飞快,直到阿周叫了一声:“小娘子,这都过了午时了,停一停,吃饭吧。”
康白怔了下,竟然这么久了?再看脚手架上苏樱也明显怔了下,笑道:“这么晚了吗?”
竹架子微微响动,她抓着把手往下来,康白连忙上前扶住,待她稳稳落地才松开手,苏樱抬眼一笑:“康东主若是不嫌弃的话,就与我们一道用个便饭吧。”
康白对上那笑容,不觉便点点头:“好。我也带了些干粮,一道吃吧。”
阿周铺好坐席,把备好的午食放在中间,是一大盘胡饼,一壶花果茶,并有一盘葡萄干、杏干之类的干果,康白的童仆连忙也把带的干粮送上来,一袋肉干,一大袋桃杏鲜果,又有一袋巴掌大的芝麻油馕,一总堆在一起,看起来也颇是丰盛了。
诸人洗了手,团团围坐进食,康白留神看着,苏樱用手拿了胡饼,撕下一半加了肉干、杏干卷起来一起吃着,这是西域一带人们的吃法,她一个中原贵女,竟然也肯不用筷子直接用手,跟当地人一般言谈举止,也就怪不得这么快就能立足,崭露头角。
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深,看她杯中茶已下去了大半,连忙提起茶壶为她续上:“喝点茶,别噎住了。”
苏樱果然喝了,又给他也续了一杯:“康东主请。”
这般斯抬斯敬,却不像是只见过两面的人,竟有些像多年故友了。康白笑着举杯:“多谢苏娘子。”
这天康白一直留在经洞中看苏樱绘图,到傍晚太阳落山后又与她一道去见了两位画师,等一切办完已经是戌时,沙州天黑得晚,这时候仍旧是亮晃晃的,白天里晒得没法出门,此时满街都是出来散闷的百姓,围着党河两岸密密麻麻走着,躺着,还有跳进河里戏水的,卖货的商贩也都出来走动,推着各样吃食玩器叫卖,苏樱抬眼看向康白:“时辰不早了,我该告辞了。”
康白蓦地有些失落,含笑点头:“好。”
回身指了指远处的石牌楼:“我住在牌楼下的阿力沙家客栈,若是有事,打发人叫我就好。”
“好。”苏樱点头,“我住在四条街东头第三家,离这里很近。”
话音未落,迎面走了个卖眼药的,举着画满眼球的幌子,高声道:“小娘子可要买眼药?长安来的好眼药,宫里的秘方,连圣人和几位相公用了都说好呢。”
长安。几位相公。这一天里刻意不去想的人事,终于不可避免地闯进心里,苏樱摆摆手,转身离去。
康白转身走出去一步,忍不住又回头,目送着她轻盈的背影融进周遭欢笑嬉闹的人群里,渐渐看不见了。
“小娘子,”阿周跟在身后,絮絮说道,“安家东主问你什么时候能给他画夹缬呢,我说你这几个月忙,不得空。”
苏樱沉默的听着。长安,几位相公。一年前裴羁以户部侍郎的身份加同平章事,正式出入政事堂,成为四位相公之一。
在这个年纪为相的,裴羁还是本朝头一个。他一直不曾成亲,也不曾有妾侍,前些日子她偶然在茶楼里听见往长安去的商队议论起来,都还在猜测裴羁为什么偌大年纪,依旧是孑然一身。
以为远在西域,再不会与长安有什么交集,今天竟遇到了长安的故人,那么其他那些故人,也会这么不经意间,突然出现在面前吗?
瓜州道。
“郎君,”张用从前面探了路回来,上前禀报,“再有一百里地便是沙州地界了。”
裴羁点点头,催马快行。
第80章
狭长的山道, 道旁低而压抑的山崖,她纵马奔逃着,身后有人影飞快地迫近, 是裴羁, 紧紧追着她, 怎么都不肯放手。
苏樱知道, 自己又做梦了, 这两年里不知多少次做过这个梦, 梦见她最后逃离裴羁的那天。
接下来的梦境里马匹会失去控制冲向悬崖,裴羁会在最后一刻救下她, 她会用匕首刺中裴羁, 随即是铺天盖地的血色, 她在茫然中醒来, 心悸着,久久无法平复。
梦里没有声音,灵魂仿佛飘荡在半空, 安静地看着梦中的自己。
马匹冲向山崖,裴羁抱住了她, 她握着匕首刺向他的心脏, 铺天盖地的血色中他怎么都不肯松手,他靠近了, 又近了, 在她耳边颤抖着唤她:念念, 别走。
这次, 苏樱听见了他的声音。如此真实, 像是他贴在耳边唤着她,甚至她还能感觉到呼吸拂着皮肤的灼热。苏樱猛地醒来。
心跳快到无以复加, 在久久无法平复的悸动中起身下床,慢慢走到窗前。
夜冷得很,沙州这边总是这样,白天酷热,夜里寒冷,苏樱抱着胳膊向外望着,为着隔热的缘故,这边的房子窗户都不大,从这里望出去,只能看到方寸大的天空,和天幕上弯弓也似的残月。
念念。方才那一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哀伤,缠绵,让人的呼吸都跟着凝住了,苏樱沉默地望着,天边一点点发白,天要亮了。
沙州城外。
“念念!”裴羁叫出了声,猛然醒来。
帐篷里,随行的度支员外郎宋捷飞被这一声惊醒,一骨碌坐起来:“裴相,出了什么事?”
“无妨。”裴羁定定神,“你睡吧。”
宋捷飞疑惑着重又躺下,不久后帐篷中再又响起绵长的呼吸声,裴羁瞪大眼睛躺着。
今夜注定不会再有睡眠。每次梦见她,随之而来的,都是一整夜的哀伤,后悔和思念,让人片刻也无法合眼。
披衣出来,帐篷外篝火燃着,值夜的侍从欠身行礼,极远处似乎是狼嚎,凄厉,空旷,在白茫茫的戈壁上荡出悠长的回音。
裴羁慢慢走着,一点点离开篝火能照亮的范围,在微茫夜色中沉默地望着。他又梦见她了,她离开他的那一天。梦里有铺天盖地血色,她的脸朦胧在其中,冰冷决绝的神色,她说,此生此世,不复相见。
整整两年,他果然再不曾见到过她,哪怕他将天下找遍了大半,却还是找不到她半点音讯,她仿佛从这世上消失了,只有在梦里,那个见证他们分别的梦里,他才能再次窥见她的容颜。
让他既害怕这个梦,又盼着夜夜都能做这个梦,至少这样,他还能再多看她一眼。
篝火小了,添了柴,又大了,天际一点点薄透起来,泛出浅浅的白色,天就要亮了。远处一人一骑飞快地奔来,裴羁抬眼,是先行入城探路的吴藏,老远便跳下马:“郎君,张法成前些天出城不知去了哪里,前天刚回沙州。”
张法成,归义军节度使张伏伽的侄子,掌管着河西十一州赋税、军费等各项收支,今年以来张法成几次上报户部的账目看起来与往年并没有什么差异,但经他细查,发现其中涉及军费的部分有一大半都是花账,是以他奏明了太和帝,亲自过来调查。裴羁颔首:“叫他们启程。”
哨兵吹响号角,众人匆匆起床,胡乱吃了些干粮便即上路,裴羁走在最前面,宋捷飞跟上来道:“裴相,进城后要么属下先不进驿站,去城里安防一番?”
宋捷飞敏捷细致,理账堪称一绝,是以这次他不远万里带上了他。裴羁沉声道:“不住驿站,也不表明身份,先找一处客栈落脚,我们分头去查访,等有了眉目之后再做决定。”
各地报上来的账目难免有不尽不实之处,只要不太过分,户部一般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但军费开支不同,但凡在军费上做手脚的,背后多半都是大事,张法成深受张伏伽信任宠爱,在河西的地位和影响仅次于张伏伽父子,他现在拿不准的就是张伏伽是否知道此事,若是不知还好,若是知道了,他们这些人此来,无异于羊入虎口。
宋捷飞点头应下:“属下明白,入城后属下立刻去查。”
眼见裴羁拍马又往前面去了,萧萧肃肃的身影在微茫晨光中自有一派清正凛然的风度,宋捷飞抹了把头上的汗,随口向旁边的张用说道:“这沙州的天气实在难受,夜里冷得人恨不得穿皮袄,白日里又热成这样,难为裴相为着国事,千里迢迢走这一趟。”
张用张张嘴,想说这两年里但凡哪里有不对,裴羁立刻就会讨了差事亲自去办,一年里倒有半年都在外面奔波,外人都道是操劳国事,但他私心里猜测也可能是为了找苏樱——心口上挨那一刀还没好呢,一到阴雨天就疼,真不知道图个什么。但这些话自然是不能说的,只向宋捷飞笑了下,道:“是。”
“郎君,那处便是沙州城。”队伍前方,吴藏遥遥指了一下,裴羁抬眼,看见天际处一抹淡淡的绿色,夹在灰白的城墙和楼塔中间,在茫茫戈壁上显出一种异样的生机,沙州城,这两年里他走过的第十一座城,天下虽大,总有一天他会全部走完,那样,总会找到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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