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羁催马快行,在最近一个岔路口转而向西,往太行山方向奔。
心中涌起巨大的欢喜,眼梢湿着,跃马踏上通往山间的小道。是卢崇信劫走了她,不是她想逃。
他不该怀疑她,他会尽快找到她,他还要风风光光娶她过门。
却在这时,听见张用说道:“昨天有个叫李同举的拿着郎君的私章来接娘子……”
“你说什么?”裴羁猛地勒马。
他不曾让人去接,他的私章还好好地带在身上。
“我核对了章印无误,于是禀明娘子,一起出城……”
张用还在说着吗,如何被几波人偷袭,苏樱如何拍马先走,那些侍卫如何都被夺了马匹,腿脚受伤,性命却都无碍,裴羁沉默地听着。
方才的巨大欢喜此时都成了讽刺。是她策划了这一切。那枚私章因为不常用,连张用几个都没怎么见过,但,瞒不过枕边人,尤其是她,如此聪慧,心细如发。
她得知他留的后路,立刻便让卢崇信伪造了私章,趁机逃走。这么多天她与他的两情相悦,全都是伪装。她每次所谓的诊脉,所谓回忆过去的事,他嫉妒到疯狂也不得不让她和卢崇信见面,其实那些时候,她都在跟卢崇信筹划逃走吧。
心脏抽疼着,连带着两肋和上臂都开始僵硬疼痛,裴羁在窒息的痛苦中,缓缓吐出一个字:“追。”
残阳如血,染红山巅,裴羁举目四望,看见飞鸟投林,鸟兽归巢,山中的夜,就要来了。她一心想逃,一路上必是风餐露宿,今夜可有地方落脚,可能吃得上可口的饭食?
一霎时心如刀绞,在沉默中催马向前,追着最后的暮色进入山道。天涯海角,水里火里,他也一定要找到她。
两天后。
出了壶关山势不再陡峭,道路两边多是低缓的丘陵,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起来,操着与两京和魏州截然不同的口音,许是心情轻松许多的缘故,即便听不太懂,苏樱也觉得很是有趣。
“姐姐,”身后卢崇信跟上来,低声央求,“我们还是去幽州吧,河东节度使跟我义父不对付,在这边只怕不安全。”
“不去幽州。”这些天他劝过很多次,苏樱一直都是拒绝,“要么你快些回长安杀裴羁吧,我等不及了。”
支开他,他近些天对她言听计从,最怕的就是她不理他,她有把握
路边突然传来熟悉的长安口音,是几个行商打扮的边走边讲:“建安郡王马上就要立为太子,诏书说不定都已经下了。”
苏樱心中一动,边上卢崇信也顾不得说话,留神听着,又一人道:“王钦枭首鞭尸,他一家子判了斩立决,还有他那些党羽……”
脑中嗡一声响,卢崇信一把抓住:“你说什么,王钦怎么了?”
那人被他吓了一跳,挣了一下挣不开,只得答道:“王钦死了,建安郡王带兵勤王,杀了王钦!”
“四弟,休得无礼!”苏樱拉开卢崇信,那群客商嘀咕着飞快地走了,卢崇信定定神:“姐姐。”
王钦死了,但没关系,总会有别的宦官上位,皇帝从来都离不开宦官,他还可以再找一个投靠:“姐姐,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我去打听打听详细消息。”
“你走吧。”苏樱看着他,王钦死了,应穆立为太子,原来裴羁的大事,是这一件。消息都已经传到河东,那么事发至少也是三四天之前,裴羁这时候说不定已经追来,她必须抓紧走,“王钦死了,你再跟着只会连累我,你也不想连累我吧?”
“姐姐,”卢崇信如五雷轰顶一般,急急抓住她的手,“你不要抛下我,我,我知道很多人的私隐,我会想办法,我还会做官,做大官,我绝不会连累你!”
“好弟弟,”苏樱轻轻抚了抚他冰凉的脸,“裴羁很快就要追过来了,你去帮我断后,好不好?”
指尖温热,柔软,卢崇信呜咽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肯定不要他了,她又一次抛下他了。可是裴羁就要追上来了,她最恨的就是裴羁。等他杀了裴羁,到那时候,她肯定欢喜,肯定会留下他:“好,我去杀了他。”
一横心拨转马头,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苏樱已经走了,催着马快得如闪电一般,冰冷的,从不曾回头的背影。
姐姐。卢崇信擦了把眼角:“随我返程!”
数个时辰后,壶关。
张用撂倒最后一个亲兵,挥刀斩向卢崇信,裴羁沉声道:“留他性命。”
他答应过她,保全卢崇信的性命,她那时候,早已计划好了一切。
张用硬生生住手,卢崇信跌倒在地,马匹俱都被夺,手下的亲兵腿脚都受了伤,横七竖八倒了一地,裴羁催马走了,紧跟着是窦晏平,两家侍从数百,马蹄卷起半天烟尘,遮蔽了视线。
“姐姐。”卢崇信带着伤起不来,手脚并用爬出去几步,“姐姐。”
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你再不肯要我了。
***
苏樱催着马匹飞快地奔行,丘陵起伏,道路越来越窄,拐弯处有碎石,一不留神卡进马匹的蹄铁,马儿一惊,踢跳着摔了几下,苏樱急急呼喝着勒住,几乎与此同时,听见一声嘶哑的呼喊:“念念!”
浑身的汗毛一下子炸了,是裴羁,他追上来了。他竟还是不肯放过她!
恐惧与恨怒交杂着,苏樱加上一鞭沉默地跑着,身后的喊声越来越近:“念念!”
裴羁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纤瘦单薄,穿着男装,奔跑中向前伏低的肩,是她,他终于找到她了。
想告诉她会用余生千百倍弥补,想告诉她已经求了赐婚,此时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嘶哑着嗓子一声声唤她:“念念!”
苏樱又加上一鞭,马匹突然身子一晃,蹄铁里嵌的石子终是让它在疾驰中崴了脚,跌跌撞撞向道边的山崖冲去,苏樱控制不住,情急之下松开缰绳,涌身一跳。
“念念!”裴羁合身扑出去,在最后一刻,用力拉她入怀,随即用手护住她的头脸,抱紧在怀里。
轰,马匹悲鸣着冲下山崖,他亦连人带马,在冲击的余势里撞上另一边山壁,裴羁弓起身子牢牢护住苏樱,肩上猛地一阵锐疼,也许是撞了骨头吧。
但,只要她没事就好。“念念,”裴羁抱着苏樱下马,在失而复得的巨大欢喜中颤抖着抚摸她的脸,“念念,别走。”
柔软的手抓着他的衣襟,她像一只蝴蝶,安静地落在他怀里,裴羁说不出话,哽咽着喉咙,她弯着一双眼,声音如梦如幻:“哥哥。”
下一息心脏处猛地一疼,裴羁低眼,看见她手中的匕首,看见顺着刀刃迅速淌下来的鲜血,她还是不肯原谅,她要杀他。
在巨大的苍凉和悔恨中不再躲闪,抵抗,喃喃唤她:“念念。”
苏樱握着匕首,该送进去的,却终是犹豫,松开了手。
他抖着手来握她,苏樱一把推开:“这一刀,你我恩怨两消。休要再来纠缠,此生此世,不复相见。”
她拉过他的马,一跃而上,裴羁捂着心口,跌跌撞撞追在身后,眼前寒光一闪,窦晏平挥剑拦住,厉声道:“休得再来!”
侍从呼喊着追上来又被他麾下的牙兵拦住,裴羁摔倒在地,渐渐失去聚焦的眸子看见苏樱催着马头也不回地走了,窦晏平跟着她,还有数十个牙兵,马蹄卷起半天烟尘,阻挡了视线。
念念。心脏处痛到走不动,裴羁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追着,身后张用赶上来,紧紧扶住:“郎君,得快些包扎!”
山道上,苏樱又加一鞭,催得马匹如飞向前。风声呼啸着,心里空落落的,似轻松,又似茫然,一双眼牢牢望着前方。
她不会回头,她半生飘零,只想找个安稳依靠,但也许,这依靠,也可以是她自己。
“念念,”窦晏平紧紧追着,在越来越强烈的预感中追问,“你要去哪里?”
苏樱仰头看他:“我不想说。”
心沉下去,窦晏平鼻尖发着酸:“我可以跟你一道去吗?”
“我想一个人。”苏樱心里酸涩着,向他一笑。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此生无缘,愿你从此再无忧烦,平安喜乐。
窦晏平慢慢勒住马,早已预料,无可避免,心甘情愿。“好,我帮你拦住裴羁。”
苏樱点点头,加上一鞭,疾驰向前。
“念念,”窦晏平却突然涌起强烈的不舍,“银钱够吗?”
她与他背道而驰,越来越远,重重向他点头。
“有过所吗?”窦晏平又唤一声。
她又点头。
“念念,”窦晏平再唤一声,“若是有事,随时叫我!”
天涯海角,水里火里,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在。
她已经走得很远了,变成一个小小的人影,向他挥挥手。
身后还有马蹄声,裴羁追过来了。窦晏平深吸一口气,横刀立马,挥剑挡住。
侍从跟上来,又被牙兵牢牢挡在山道上,半步也不能进,裴羁极力张望,看不见苏樱的身影,唯有寂寂长空,昭昭烈日。
念念。裴羁眼前一黑,摔倒在地。
念念。我的,念念。
第78章
两年后, 沙州。
天刚蒙蒙亮,城外大道上已经是车马粼粼,人声鼎沸, 行路人背着包袱推着小车, 东行的商队赶着骆驼, 骑着大宛良马, 熙熙攘攘全都挤在不算很宽的路面上, 骆驼奴一个不留神, 座下的骆驼慢悠悠地伸过嘴巴,咬走了旁边孩童手里的香枣, 那孩子哇一声哭起来, 扯着身旁大人的袖子:“阿耶, 阿耶, 骆驼把我枣子抢走了!”
周遭人闻声看过来,俱都大笑起来,骆驼还在不紧不慢嚼着它的战利品, 孩子的父亲抚慰地摸了摸儿子的头:“让它吃吧,就当你布施它了。”
“我就剩下这一个了, ”孩子眼泪汪汪, “阿耶,我还要吃!”
商队前方, 康白拨马回头, 递过一袋果子给那孩子, 笑道:“我拿这些跟你换, 如何?”
孩子定睛一看, 里面装着无花果、苹婆、香枣还有几个跟他拳头一般大的甜杏,那杏子熟透了, 果皮是蜜一样的黄色,看着就让人口水直流,这下顾不得哭了,挂着眼泪笑道:“谢谢大叔!”
康白笑着摸摸他的头,催着马不紧不慢往前面去了,跟随的管家安有连忙又取了一袋果子递给他:“东家,这里还有。”
“不用了,”康白摆摆手,“早起吃了两个油馕,不饿,让他们加快脚程,巳正之前务必进城。”
安有答应着走了,康白抬眼一望,天际隐隐显出浅白,再过半个时辰太阳就要出来了,沙州地处戈壁荒漠,虽然已经入秋,太阳还是毒得很,这些天赶路只能拣着一早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出发,卯正日出,就容易中暑晒病,到了巳正太阳就跟烈火一般,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走,须得找荫凉的地方休息,等到酉时跟前太阳没那么毒了,商队才会再次出发,直走到亥正天黑。
一天里能走的时间统共不过三四个时辰,还好此行倒也不着急赶时间,他这次特意挑着西域一带亲自押车出行,为的就是西域佛法昌盛,想着多走走访访,尽快找到能够画经幡的画师。
却在这时,听见路边一个男人说道:“前天我去龙天寺上香,嚯!那里头新画了整整几面墙的法华经变,好看得不得了!”
康白心里一动,经变乃是以绘画阐释佛经奥义,所谓法华经变,即以图画阐释法华经,浅显直观地向信众传教。西域佛法昌盛,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引车卖浆者之流俱都礼佛,沙州、瓜州、甘州一带寺庙林立,高僧众多,这龙天寺又是诸寺中的佼佼者,听说连统领河西十一州的归义军节度使都经常到龙天寺敬香,如此名刹,请来画经变的画师自然是画师中拔尖的人物,不知那人是否担得起画经幡的重任呢?
又听那男人的同伴说道:“上次我去龙天寺听俗讲时也看见了,那会子还没画完呢,嚯!是真画得好,还没上色就看得我眼花缭乱,佛菩萨那眼睛跟活着一样,不管你走到哪儿回头再去看,都觉得佛在看着你呢!”
康白连忙下马叉手,笑道:“两位有礼了,两位可知道这画经变的画师是谁?”
西域佛寺众多,各寺为着吸引信徒,都花费极大心思塑金身、画经变,讲俗讲①,百姓们耳濡目染,胃口养得刁了,寻常东西也不会入他们的眼,两个人都这般夸赞,那画师必然有点真本事。
“客人有礼,”两个男人连忙还礼,你一句我一句道,“我也问了,小沙弥说不清是谁,反正肯定不是先前的那个画师,先前药师殿的经变画得可不如这个!”
“我倒是那天问出来了几句,说是个新来的画师,年轻得很,还不到二十出头呢!”
年轻的画师。康白一霎时想起一位故人,若是她在,也许他就不必四下奔走,寻找画经幡的画师了。含笑又行一礼:“多谢两位,等我入城之后也去看看。”
“客人客气了,”那两人极热心,忙又跟他讲路径,“你进城以后往东走,过了两条街就能看见一个石头牌楼,牌楼底下就是个极大的集市,你穿过集市再往西一拐,就能看见龙天寺了。”
这龙天寺他从前去过,知道路径。康白也不道破,笑着道了谢,耳边忽地听见一阵如丝竹般的呜鸣声,夹在风声里一道送来,余韵悠长,“鸣沙山又响了!”两人抬眼望着远处。
康白也顺着望过去,南边峰峦隐隐现于初升的日色之下,山脊薄如刀刃,风一吹过,隐隐竟似有流动之姿,更远处一抹绿色,嵌在茫茫望不到边际的戈壁中,让人一看就觉心旷神怡,在燥热中口舌生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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