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沙山,月牙泉,沙州附近最出名的景致。康白催马往前,吩咐安有:“让队伍再行得快些。”
若是能赶在巳初之前进城,他就立刻去趟龙天寺,详细问问那画师的情况。
一个时辰后。
商队在石头牌楼底下一处客栈落脚,安有张罗着归置货物,安排房间,康白带着个小童先行前往龙天寺,出来客栈,前面路上行着个挎篮子戴帏帽的女人,道旁的布帛店里另个女人探头叫她:“周嫂子等下!”
女人闻声止步,笑着道:“阿嫂叫我?”
却是带着点长安口音,康白步子不觉放慢了些,难道是长安人?怎么在数千里外的西域。
“给,”布帛店的女人拿着样东西往她篮子里一塞,“我记得你说过外甥女儿爱吃荷叶冷淘,我好容易弄来的,拿去给外甥女吃吧。”
是两片新鲜荷叶。沙州干旱少雨,水源宝贵,像荷花荷叶这种在长安司空见惯的东西在这里却是极少有的,两片荷叶送礼,已经是极珍贵的物件了。
那周嫂子连声推辞,布帛店的女人硬是放下了,笑道:“外甥女教我认字又教我算账,这店里如今我一个人就能张罗,省了多少嚼用,两片荷叶算什么!”
女子能识字会算账,在民间的确算是少见了。康白快步往前走着,那周嫂子过了布帛店,边上香药店里又一个女人出来拉住,往她篮子里塞了一个蜜瓜:“周嫂子,这是我自家地里种的蜜瓜,特地挑了最好的留给咱外甥女儿,你拿回去搁水缸里湃着,等外甥女儿回来了正好能吃。”
这周嫂子的外甥女,人缘却是好得很。康白从她们身边走过,香药店的还在说话:“上回外甥女儿给我调了香药方子,嚯!一柜子积压货都卖空了!”
能识字会算账,还会调香,她这个外甥女确实不俗。前面是家夹缬店,康白因着在两京开了四五家夹缬店,见到同业便忍不住要看看,迈步进门,不由得眼前一亮。
墙壁上挂着一大幅夹缬的佛说九色鹿经变,经文讲的是九色鹿救了溺水之人,溺水人却向国王告发九色鹿的行踪,蛊惑国王擒鹿,国王知道真相后放了九色鹿,惩罚溺水人,就见夹缬上九色鹿、国王、溺水人无不栩栩如生,尤其是九色鹿,身形俊美,鹿角高扬,一双眼温柔灵动,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似在向人回望,康白心中一动,想起长安那位故人,又想起早晨城外的男人说的,不管你走到哪儿,都觉得佛在看着你呢。
正要向店家询问画师是谁,那店家已经跑出去了,追着那周嫂子打招呼:“周嫂子,外甥女什么时候有空,我还等着她给我画图呢!”
怎么,画师竟也是她的外甥女吗?康白吃了一惊,又听那周嫂子道:“这个月在梵音寺画呢,几大面墙还有后山上的经洞都是她一个人画,累坏了,我想着等她画完那个就歇上几个月,咱们到时候再说吧。”
梵音寺,墙,经洞,不消说,画的也是经变图了。从这夹缬来看,她那外甥女画技必然一流,不知道与龙天寺那个画师孰高孰低?康白心里生出欢喜,正要向她细问,对面一辆牛车忽地停住,赶车的男人招呼着周嫂子:“嫂子是要去梵音寺吧?我正好也要往那边去,捎你一程。”
周嫂子果然上了车,牛脖子底下铃铛响着,男人在说话:“听说外甥女想学塑像?我认识几个师父,要不要跟她介绍介绍?”
“她想拜曹进德师父为师,”周嫂子叹气,“曹师傅说她是个女儿家,不肯收呢。”
这曹进德他知道,也是粟特人,善塑佛像金身,在河西十一州颇有些名气。康白紧走两步没赶上,店家这时候才有功夫招呼他:“客人想要什么?”
“这九色鹿经变是哪位画师所做?极是精彩。”康白道,“我想换个题材定做一批。”
“就是刚走那位周嫂子的外甥女叶娘子,”店家忙道,“客观若是有意,我就去问问她能不能画,不过这种画得单独雕版,费工费时,价格嘛,肯定不会便宜。”
“只要东西好,价钱好说。”原来姓叶。那就不会是那位故人。康白点点头,“我晚些时候过来问你消息。”
“好,好。”店家一路送他出门,康白沿着道边屋檐下的荫凉快步走着,抬头一望,那辆牛车在远处路口向右一拐,往梵音寺去了。
赶到龙天寺已经是卯正,先前康白路过沙州时总会上香布施,出手大方,知客僧还记得他,正要让进静室奉茶,康白道:“我听说寺中新画了法华经变,极是壮观,可否观瞻一下?”
“檀越②请。”知客僧连忙引着往偏殿的大堂走,那里是寺中高僧平日里讲经说法之所,房舍高大郎阔,康白进门一看,眼前一亮。
四壁图画鲜明,有法华经会诸天菩萨,二佛并坐,又有幻境中池台楼阁,如梦如幻,更有转轮圣王讨伐诸国,金戈铁马。笔触老练,设色富丽,人物栩栩如生,画中佛祖的法眼果然如那两个男人所言,无论身处何处,都仿佛在看着你,目光悲悯。
这画师,绝对当得起画经幡的重任。康白心中一宽,忙向那知客僧问道:“请问这画经变的画师是哪位?极其高明,我很想拜会一下。”
“这,”知客僧犹豫着,“贫僧也不知道。”
这样子,却像是有什么隐情,不肯明说似的。康白从怀中取出一盒米珠双手奉上:“这是香资,烦请吾师代为奉献。”
知客僧接过来,知道他为的是什么,犹豫着靠近了,低声道:“檀越有所不知,这画师,乃是个女子。”
康白心里一动,女子,难道是周嫂子那位外甥女?连忙问道:“可是姓叶?”
“不错,”知客僧见他知道门路,松一口气,“名唤作叶苏,画技出类拔萃,可惜是个女子,方丈赏识她的本事,又怕传出去招人议论,所以不让往外头说,还请檀越代为保密。”
“吾师放心,我绝不会传扬出去。”康白既然已经知道是谁,又亲眼看过画作,此时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忙双手合十为礼,“我还有事要先走一步,改日再来敬香。”
急匆匆出门去,梵音寺离这边还有二三里地,怕赶不及,雇了匹骆驼骑着,头顶上太阳火辣辣地晒着,康白手搭凉棚遮着眼睛,心里又惊又喜。
这次画经幡是为九月底太和帝千秋节,长安大慈恩寺的水陆大法会准备的,由太子应穆亲自主持,遍请国中高僧名师,各样规格都是最高,一丝儿也马虎不得。称心夹缬因着时常给宫中进献时新夹缬,这次也在应选之列,康白不敢怠慢,遍寻了几家店的供奉画师,却没有一个能画得让他满意,这才随商队远赴西域,沿途寻访。
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不经意间寻到了。
骆驼停住,梵音寺到了。康白会了钱钞匆匆向里走去,知客僧也认得他,两下一说,那画师叶苏却不在庙里,此时正在后山经洞作画。
康白便又往后山去,山路弯弯绕绕,不多几步已经走得汗湿衣袍,经洞在半山腰处,康白来到近前,看见周嫂子在洞门跟前倒茶,再往里走,洞中支着脚手架,架下一个年轻女子低着头蹲在地上调色,康白连忙上前唤了声:“敢问可是叶苏叶师?”
那女子一抬头,两下都是一惊,康白脱口说道:“叶儿?”
女子也惊讶道:“康东主?”
正是长安的故人,苏樱的侍婢叶儿。康白惊讶着:“你,你就是叶苏叶画师?”
“不是我。”叶儿红着脸起身,手上染着颜料,斑斑驳驳,“是,是……”
“是我。”洞中传来另一道柔和清亮的声音。
康白循声望去。
第79章
幽暗的经洞里仿佛突然照进了一束光, 柔和清新,让人眼前骤然一亮,随即康白看到了不远处壁上架着的长明灯, 想来是灯光的缘故吧, 从侧后方投过来, 为眼前的女子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于是她也像壁上的飞天一样, 有了盈盈欲飞的姿态。
康白顿了顿:“苏娘子。”
苏娘子, 苏樱。取叶儿的姓,再加上她自己的姓。原来他几次三番想起的故人, 就是他苦苦寻找的画师, 怪道先前总觉得那九色鹿夹缬和龙天寺的经变看起来眼熟, 直觉不会骗人, 果然出自同一人之手。康白慢慢打量着她:“一别经年,苏娘子一向可好?”
“我很好,”苏樱福身为礼, “多承康东主挂念。”
离开中原两年,这是她第一次, 见到昔日故人。
叶儿匆忙擦干净手, 取来坐席铺好,苏樱伸手相请:“康东主请坐。”
康白盘膝坐下, 看她亦是盘膝在对面坐下, 想来是为了干活方便, 她如当地男人一般装束, 上身是原色细麻的宽松衫子, 半露手腕,下面是撒花长裤, 在脚腕处收束,又蹬着一双木屐。
康白蓦地想起在长安时那唯一的一次相见,她一身素白衣衫,白玉簪,白水晶坠子,目光含着轻愁,似幽暗处柔白一朵小花,如今却是全不一样了,面前的女子生机勃勃,举手投足中一派从容,隐隐已经有了宗师的风度。当然,以她的画功造诣,的确也当得起师长之称。
边上脚步声响,阿周送来了刚沏好的茶水,苏樱先奉一盏给康白:“当日在长安时,我和叶儿多承康东主援手,东主的恩义,我时刻铭记在心。”
先是帮她,再是帮叶儿,虽然她付了报酬,但康白所承担的风险,当是远远大于那百两银的。
“苏娘子客气了。”康白微微欠身接了,下意识看她一眼。
当日她要离开长安,他只道是为了躲避卢家兄弟,后来才知跟裴羁有关,两年前宫变之后京中也曾沸沸扬扬传过一阵子,道是裴羁拿泼天的功劳换了一纸赐婚,那让无数人震惊羡慕,得裴羁情有独钟的女子,便是她。
只不过她消失的无影无踪,裴羁的婚事就此搁置,所以这消息传了一阵,便也没人再提起了。“是苏娘子什么时候到的沙州?”
“一年多前到的。”苏樱道。
当初在魏州时,她便决定了逃往西域,这念头肇始于第一次出逃时向康白求助,决定于从裴羁口中探问到各地形势之后。裴羁道,河西十一州数十年前为吐蕃侵占,朝廷势弱,无力收服,当地有志之士组建了归义军,鏖战十数年,终于从吐蕃手里夺回河西。之后归义军首领虽然上书朝廷表示归附,朝廷也封他为节度使,但实际上河西政令、属官多由节度使自行决定,朝廷并无能力干涉。
也就是说,即便裴羁身处高位,西域这边他也是鞭长莫及。她当即决定了西逃。苏樱饮一口当地的花果茶:“康东主找画师叶苏,可是有什么事?”
画师叶苏,她是在隐晦地提醒他,为她的身份保密。康白眼中透出淡淡的笑意:“称心夹缬奉命为圣人的千秋节进献祈福经幡,我遍寻两京,找不到能当此重任的画师,因此往西域一路寻访,终于得遇娘子。不过。”
不过以她的处境,应当不会答应为他画经幡吧。
果然听见她道:“请恕我不能从命。”
康白点点头:“那么我沿途再走走看看。”
“我认得几个技艺高超的画师,”苏樱又道,“他们虽然不曾画过夹缬图,但弄清关窍之后应当也不难,康东主若是有空,今天我便能带你去见见人。”
逃出魏州后她一路向西,先后在安定、平凉、伊州等地停留,多番比较之后,最终选择了定居沙州。此处虽是戈壁荒漠,生活不便,但民风淳朴,没有排斥外乡人的陋习,亦且因为笃信佛法的缘故,僧俗百姓皆爱看经变,又常凿壁为洞,在四壁涂画佛经名篇,因此对画师的需求远远高于别处,当时她便想到,可以凭着一身画技,在此立足。
这一年多下来,她也的确在这里站稳了脚跟,也颇认得几个同行,经幡要进献给太和帝,那就难保会被裴羁发现,她自然不能画,但她可以推荐其他能胜任的给康白。
康白喜出望外:“那某先谢过娘子。”
“此时太热,不方便出门,等太阳下去后再说吧。”苏樱 ,“”
“好,”康白抬眼一望,壁上灯还燃着,佛陀只画到一半,忙道,“苏娘子请自便,我在这里走走看看,一会儿就走。”
“好。”苏樱也不跟他客套,起身又道,“我的行踪,还请康东主代为保密。”
“我绝不会向任何人泄露。”康白郑重说道。
心底不觉生出好奇,裴羁以不世之功换得与她的赐婚,她却宁可留在西域荒漠也不肯与裴羁有瓜葛,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苏樱欠身道谢,看他在负手在洞中慢慢走着,四下观瞧,这经洞里外两进,外间小,里间又深又阔,似一个葫芦形状,他慢慢走到里面去看了,苏樱罩上围裙爬上脚手架,提笔接续着画那勾勒到一半的佛陀,心里纷纷乱乱,久久不能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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