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叫人意外的是,宜妃竟然长于骑射之事。
康熙对满族女子最为欣赏的便是这一点。只可惜入关之后,他们满人的姑奶奶于此道只求表面功夫,没几个沉下心去学的。而宜妃自小长在关外,那二两跑马射箭的本事在一众花拳绣腿里,反倒显出来了。
康熙大喜过望,当夜,翊坤宫便被翻了绿头牌。
*
二十一年的腊月,终于落下一场圆满收尾的年末大雪。
瑞雪兆丰年。
康熙命钦天监算好了日子,打算年后就叫工部、户部相商,着手营造“畅春园”之事。那地方就在京城西郊,原址是前明修建的“清华园”,康熙给改了畅春园,借以每年出宫避暑之用。
就在这个档口,后宫接二连三传出好消息来。
先是宜妃去景仁宫请安时,被诊出已有两个月身孕,紧跟着德妃也查出了一个月身孕。
人人拈酸吃醋,基本都是冲着德妃。
敬嫔掩唇笑道:“还是德妃娘娘命好啊,真是靠着一张好肚皮过上了子嗣环绕的日子。”
这话说得阴阳怪气,直叫人听着刺耳。
德妃却温和笑着:“本宫也只是赶巧罢了,自然比不得宜妃盛宠眷顾,又有子嗣倚仗,当真是风头无俩啊。”
赫舍里不愿听她们在这儿嘴上机锋,扶额摆摆手:“宫中妃嫔有孕也是吉兆,膝下子女缘薄的妹妹们,尽可沾沾喜气,兴许年后也就怀上了呢。如今宜妃和德妃要养胎,本宫便不留你们了,回去好生安置吧。”
赫舍里不过是随口说说,谁知竟真的应验了。
年后,康熙迫于钮祜禄氏的压力,在永寿宫一连宿了几日之后,宁妃钮祜禄氏也怀上了。
她今年才将将十七岁。
康熙本也说着要她多养几年……
帝王已经许多年没有为人所迫了。因而宁妃虽然有孕,他却也沉着脸,道一声:“知道了。朕——去景仁宫用晚膳。”
竟是没有去永寿宫探望的意思。
赫舍里瞧见皇上心情不好,也不多问,叫夏槐多取了一副碗筷来。
“这是保成刚命内务府特制的锅,说是叫做铁锅炖大鹅。”赫舍里禁不住笑道,“这名字虽然直白了些,味道可真是一等一的美呢,皇上尝尝看。”
康熙也被“铁锅炖大鹅”逗笑了。
传统的老铁锅,将数味草药、大料和鹅肉的滋味儿炖的飘香满殿。锅边还焖着玉米面的锅贴饼子,康熙取了一个,配着炖烂脱骨的细嫩鹅肉,胃口一下子就打开了。
他满意点头:“倒是叫朕想起了关外的日子。”
赫舍里笑而不语,陪着康熙将这一锅热乎乎的炖肉菜用得差不多了,已经是华灯初上时分。
康熙瞧一眼天色,决意留宿景仁宫。
赫舍里自然没有不应的。
床帐掩上,灯火幽暗,晃动的烛光为室内带上一点旖旎。
康熙侧过身,从背后揽住赫舍里,沉着嗓子问:“舒舒调养数月,可都大好了?”
赫舍里想,终归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的。
她转过身来,搂上康熙的脖颈,一如当年大婚那夜的娇羞女子,轻声道:“三郎,已经好全了。”
康熙再无半分犹疑。
*
二十二年的春日格外明艳。
康熙心头也万分明艳。他仿佛变成了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为一点情动,就能生出百般荡漾。
他把这一切都归结于春天到了。
浅尝辄止几次之后,终于迈入了夏初,从福建前线传来大好消息。
施琅在澎湖海战中,利用天时地利,精准的把握住潮汐时间应战郑军。随后,在分散郑军兵力之后占据澎湖,以围困之势,逼迫郑经之子——郑克塽以台/湾归降。
帝王大喜过望,当即下旨,要论功行赏,彪炳史册。
另一头,景仁宫内。
天热起来之后,赫舍里已经好几日没有什么食欲了。看着面前才呈上来的鲫鱼豆腐煲,她忽然觉着喉间不适,转身干呕起来。
逢春抚着赫舍里的脊背,等人气顺了,这才压低声音道:“奴婢这几日瞧着娘娘有些嗜睡,口味也不好,今日竟还吐了……莫不是,有身孕了?”
赫舍里掩不住眸中的震惊。
她细细回想一番,懊恼道:“是了,这个月月事竟还没来,是本宫大意了。”
赫舍里垂眸看着肚子,眼中尽是纠结之色,良久,她拿定主意吩咐:“叫夏槐去请梁太医来,只说请个平安脉即可。”
第44章 反击(加更)
梁太医今日正在乾清宫围房里头当值,才交班坐下没一会儿,夏槐就来了。
值房一日该有两位太医轮值。
夏槐不慌不忙进去,瞧见另一位是擅长小方脉的,心下顿觉轻松,露出笑脸道:“两位太医现下可有空闲?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皇后娘娘这几日停了药膳,心中难安,便想请个平安脉。”
不是阿哥公主生病,这事儿自然落到了梁太医头上。
外头暑气熏蒸,热得像个大烤炉。
夏槐一路引着人进了景仁宫正殿,额角都是汗,脸也红扑扑的。逢春递个眼色叫她回屋去换身衣裳,自个儿则上前,给梁太医奉了杯镇好的酸梅汤。
殿内供着两座冰鉴,又有冰酸梅消消暑,梁太医很快也缓过劲儿来。
逢春这才请他进了西次间。
赫舍里正端坐榻前。
梁太医一开始只当来请当平安脉的,瞧见娘娘的神色,这才意识到不过是夏槐姑娘寻的说辞罢了。
他愈发谨慎,也不敢乱问,磕头问安之后,便跪地诊脉起来。
过了许久,赫舍里弯眸笑道:“你一向医术高明,也该诊出是平脉,还是滑脉了?”
梁太医连忙答话:“娘娘确为滑脉,应当才有孕一个月。”
赫舍里心中盘算一番,那应当是六月底七月初怀上的了,若要生下这孩子,就在明年的四月底五月初。
康熙二十三年的五月。
距离她前世死去的时间——康熙十三年五月初三,正好为十年。
她垂下眸子自嘲一笑。原来阴差阳错下,竟又要是这样的死法么?可她已经重生一世,难道还要任由命运捉弄?
赫舍里扪心自问,她是不愿的。
她抬手覆上自己的肚子,感受到一丝丝正在孕育小生命的喜悦。于是轻声问:“依你看,本宫这一胎是否该留着?”
冷汗布满了梁太医的整个脊背。
他方才便在猜想,皇后娘娘刻意瞒着旁人确诊喜脉,怕是还没拿定主意留不留这一胎。只是,这么大的事儿连同皇上一道瞒着,他属实……
梁太医将心一横,决意据实相告。
“娘娘的身子从前亏空太厉害,如今才有起色,其实并非怀胎的最佳时机。如今月份小,尚且不显什么,微臣只能暂且给娘娘开些安胎固本的汤药,等到三个月之后,再观后效。”
赫舍里今日也狠不下心,拿掉这个孩子。
于是挥挥手道:“先按你说的办吧。这件事,本宫只信你一个,勿要叫旁人知晓了。”
梁太医如今算是赶鸭子上架,不得不从。但他心中更清楚,上了皇后的船,也即是成了太子爷的人。当今太子拜汉臣为师,聪敏贤达,是天下汉人的希望。
自然,也是他该追随的君。
……
赫舍里有身孕的事儿捂得很严实,除过逢春、夏槐,也就是一个每日亲自煎药、倒药渣的季明德知晓,连胤礽都一并瞒着。
“这会儿,本宫倒是庆幸早些叫保成搬去毓庆宫住了。”赫舍里无奈道。
夏槐正拾掇出一些宽松舒适的常服旗装来,闻言也抬头笑:“以咱们阿哥的机灵劲儿,指定是最早发现的。”
主仆三人难免都笑起来,暖阁内的气氛可算是欢快许多。
娘娘有了身子,一应吃穿住行都得悄无声息地做出调整变化。逢春一边周全着诸多事务,一边心底里又忐忑起来。
主子有孕,她跟夏槐自然比谁都欢喜,可欢喜之余,也免不得苦恼。
娘娘的身子,究竟适不适合再生孩子,还是未知。
她跟夏槐私下说起过。
“遑论生男生女,他们亲兄弟、亲兄妹做个伴,自是最好的;可若是于娘娘身子有亏,我私心里便觉着,只守着咱们二阿哥便很好了。”
夏槐亦是这么想的。
于是,两个丫鬟成日里一瞬不瞬地盯着景仁宫,每回梁太医过来请“平安脉”,便要神经紧绷。若是康熙来了,那简直就是如临大敌了。
康熙被她们搞得莫名其妙,加上前朝事紧,这段日子还真不怎么来了。
这般周旋到八月下旬。
三伏天过去,翊坤宫内率先有了动静。宜妃再度生下一位阿哥,序齿为九,赐名胤禟。
大清未来的钱袋子——九爷胤禟,如今还是个只会哇哇找奶吃的哭包。
赫舍里静心养胎,没去瞧他,只派逢春送去一对儿沉香木嵌金珠寿镯,又赐给宜妃一副镶珠宝万寿金簪的头面。
也算是厚赏了。
宜妃喜得贵子,且太皇太后这回没再滋事,九阿哥便顺理成章地养在她身边。
到这里还没忙完。
因为后头紧跟着就是德妃、宁妃的两胎将要临盆。太医院和内务府得商议着分工侍奉,兆祥所妈妈里也得抓紧为三位阿哥(公主)寻合适的奶嬷嬷、精奇嬷嬷等。
康熙百忙之中,只得托付赫舍里:“朕顾了前朝,便顾不上德妃和宁妃的孩子。还要舒舒多多费心,看顾一二了。”
话毕,夏槐气呼呼奉了盏茶过来,力道都比平日里要大一些。
康熙:“……你这两个丫头,年岁渐长,脾气竟也跟着见长了。”
赫舍里笑嗔他一眼:“皇上这话可就是欺负她们了。好好的宫女,臣妾带在身边十余年,往后还是要出宫嫁人的,可不兴说什么年岁长。”
康熙在这些小事上头总是愿意纵着赫舍里,也既是纵着景仁宫。笑呵呵应道:“是,是朕没说好。”
几句调笑的顽皮话,赫舍里便转移了康熙的注意力,终究还是没有将有孕的事情告诉他。
等康熙走了,夏槐这才问:“娘娘,您这一胎也将满三个月,再大些就该显怀了,是时候拿个主意,总不好一直瞒着皇上。”
逢春也有几分忧虑:“是啊。娘娘还用着安胎药呢,怎么好一直管着旁人生孩子的事儿。”
“好好好,本宫答应你们,德妃生下孩子之后,一切都会分明。”赫舍里笑着,下意识摸了摸肚子,“她先前既然敢胆大妄为,传了本宫要害皇女的流言。那这一回,本宫就依她所言,叫她好好尝些苦头。”
*
九月下旬,一场暴雨忽降,肆意冲刷着紫禁城的琉璃瓦与砖石。
永和宫内德妃夜半发动,一时间弄得人措手不及。
玉烟慌忙去请太医,临走前又留了个心眼,请画扇去寻一寻皇后娘娘前来坐镇,也好求个踏实。
余下的几个嬷嬷则带着永和宫的奴才们烧水、点炕,再叫小厨房准备些饽饽之类的吃食,也好给娘娘攒些力气。
外头风大雨急,水流一时半刻没法从钱眼都汇入筒子河中。
于是,六宫之间的宫道上处处都成了流淌的小溪。不止太医们赶来湿了鞋袜,赫舍里下了步辇,同样淋了些雨。
她打个喷嚏,坐在正殿西间的主位上,喝一杯热热的姜茶候着。没一会儿,康熙也从养心殿赶来了。
赫舍里忙起身:“这样大的雨,皇上怎么也来了?”
康熙见她旗装下摆洇湿了,连忙牵着人入座,一边搓搓她的手,一边道:“朕听说永和宫发动,大雨之中竟找到了你宫里。心里头挂念,便赶来了。”
对于奴才们的没规矩,康熙心中是有几分不满的。但德妃生产算是大事,辛苦赫舍里跑一趟,也算……说得过去。
他只希望爱妻的身子无恙才是。
东次间内,德妃因生产发出的痛呼呻吟声,全然入不了康熙的耳。
赫舍里忽然替这满宫的女人感到悲哀。
但也仅是一瞬,她便轻咳几声,抚着额角靠在炕桌一侧柔弱道:“皇上,臣妾……身上有些不适,就先行回宫了。”
康熙蹙眉,忙挥手招呼:“太医呢!喊一个过来给皇后瞧瞧。”
夏槐很有眼色的跑去东次间,寻了一位颇有资历的老太医过来。
片刻之后,老太医跪地叩首,磕磕巴巴道:“老臣恭喜皇上,皇后娘娘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只是、只是……这样的雨天里劳累走动,脉象有些不稳,怕是……动了胎气……”
康熙从大喜到愤怒,只用了一瞬间。
老太医连忙又道:“老、老臣先给娘娘用几服药试试。”
康熙侧目看向赫舍里,见爱妻脸色惨白,跌坐在炕桌边,似乎还没有回过神,心中越发怜惜起来。
他与舒舒的孩子本就少,已经失去了一个嫡长子承祜,叫他们悲痛不已,如今好不容易养大了保成,又盼来一个孩子,竟是为着个妃子动了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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