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伏在地上,不知怎么的眼前又湿润了,只好将头叩在地上,囔着鼻子颤抖道:“儿子跪谢额娘,曾经不顾自个儿的性命生下我,又撑着病体伴我长大,儿子……儿子离不开额娘,请额娘也别离开儿子……”
他还想说,额娘,能不能不生这个孩子了。
可他最终没有说出口。
那太自私了。
赫舍里一双手紧紧扣着身侧的大迎枕,才勉强叫自己保持镇定。她的面色瞧着白了一些,但终究还是平静下来。
半晌,她摸索着靠在炕边,一手轻抚着儿子的头:“抬起头来,叫额娘好好瞧瞧你。”
胤礽慢慢仰头,早已哭得泣不成声。
赫舍里再也撑不住了,将儿子抱紧怀中,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压下那些回忆,笑问:“额娘从未提起过生你的事,你是……听夏槐她们说起的?”
胤礽通过赫舍里不寻常的反应,终于确认了。
——他前后两次梦境,应当都是真的。
额娘瞒着他,正在辛苦的负重前行。
他没再戳破,而是扬起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不,是儿子自个儿查到的。听说,额娘当时流了好多血……疼不疼?”
赫舍里只摇头:“不疼。”
胤礽便又哭了,心想,额娘真是会哄人,总将那些不好的事情留着独个消化。
他不知为何,心底忽然十分难过,脱口而出:“儿子是生来克母之人……”
赫舍里眼中骤然带上了怒气。
这话她怎么会忘记!
前世,玄烨废了保成的太子之位,便给他按上了“生而克母,不敬君父,窥视朕躬,意图谋逆”的罪名。
短短十六字,字字诛心。
她扶着儿子的肩膀,叫他与自个儿对视,郑重道:“暂且不论是谁故意将这话传入毓庆宫的,额娘只要你记着,额娘正是因为念着你,才能拼着一口气活到今日。”
“无论何种境地,额娘总会站在你身后,此为相生。”
赫舍里揽着儿子,终于在这一刻下定决心。
——她不能留着肚子里的孩子。
若是她就此死了,岂非害得两个孩子都背上了无法承受的罪名。
*
胤礽红着眼睛,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景仁宫。
赫舍里擦干了眼,深吸一口气,这才唤夏槐进来:“去查查,本宫动了胎气的事儿,到底是谁在背后嚼舌根传到阿哥耳中的。皇上挑给毓庆宫的人也真不中用,可见,做阿玛的还是不够上心。”
夏槐见娘娘情绪不对,便知道事情不小,连忙应一声退出去。
次日,这事儿水落石出了。
夏槐也生气:“延禧宫安宁了好一阵儿,奴婢还当惠妃洗心革面,专心教养大阿哥了,却没想到是在背后捣鬼呢!这回毓庆宫知道娘娘惊了胎,就是惠妃跟前的管事太监透露的,那句大不敬的话,八成也是他们!”
赫舍里撕了新得的绿菊花瓣,冷笑一声。
“真是一石二鸟的好谋算。若能用这话叫保成与本宫母子离心,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能再惊一惊本宫腹中的胎儿。只怕,她是盼着本宫落了胎,才不会挡着大阿哥的青云路!”
夏槐和逢春对视一眼,俱是不可置信。
惠妃为了儿子,莫不是疯魔了?
赫舍里却依旧淡定,将康熙送来的那盆碍眼的花撕干净了,这才吩咐道:“梁太医晌午也该来了,本宫正好有些事情要问问他。”
……
一条宫道相隔,延禧宫内。
今年的银杏树早早就黄了,这时节正发出耀眼的光彩。像这样的银杏树,旁的宫里可没有,唯有惠妃这儿种着两颗。
往年,她总拿这事沾沾自喜,觉着这是大阿哥一飞冲天的象征。今年,惠妃却没兴致赏银杏了。
皇后娘娘竟然、竟然又有孕了。
她在正殿里头兜来转去的绕着圈子,终于还是憋不住道:“就中宫当年那个血崩的架势,能苟延残喘活着已经是万幸,如今不仅身子大好,竟连孩子都怀上了!”
说老实话,惠妃心底有些怯了。
皇后若还是当年的破败之体,短命之相,趁着太子年幼,大阿哥或许还有一争的机会,可是如今景仁宫越过越顺遂,太子又实在聪颖,甩出胤禔太多……
她们母子,怎么斗得过?
大阿哥刚下学回来。在尚书房就听着张英对二弟赞不绝口,回了宫,额娘竟也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儿子今年已经十二岁,可以搬去乾东五所独个住了。往后,儿子要争什么抢什么都与额娘无关,额娘也不必再管儿子,免得拖累了您!”
说完,扭头就要离去。
惠妃连忙拽住大阿哥:“你这孩子,额娘就你一个,你要什么额娘不是全心全力帮你弄来?”
原本萌生退缩之意的惠妃被儿子三言两语一刺激,就什么都不顾了。胤禔可是她好不容易才夺回来养在身边的,看得比眼珠子,比自个儿的性命还紧要。
她攥了攥拳,咬牙道:“你既有这个志向,额娘……额娘总归会帮着你的。”
只是这事儿,她还得好好筹谋一番。
*
十月底,永寿宫里也得了一位阿哥,序齿为十。康熙见这孩子生得虎头虎脑的,心生欢喜,便给赐名为胤誐。
赫舍里的肚子已经隆起,没去恭贺,照例叫逢春送些贵重的东西过去。
这日午后,梁太医如常请过平安脉,叹了口气:“娘娘可觉着有异常?”
赫舍里不知他是何意,便据实以告:“本宫倒是一切安好,只是胎满四个月,有时已经能感觉到孩子在里头有动静。”
劲儿不大,倒是个心疼人的。
梁太医听出些母亲的怜爱之情,只能装作不知。
他垂首硬着头皮道:“娘娘,先前微臣同您说过,若是不打算留着这一胎,至多只能保到八个月。如今看来,娘娘的身体怕是撑不到那时候。您……可考虑好了?”
赫舍里扯开唇角,露出苦涩笑意:“本宫记着你的话,只是想多留她些时日。另外,这个孩子终究也是受了某些别有居心之人的惊吓,本宫不能叫她不明不白地走了。”
梁太医如今已经完全站在太子这头,低声问:“娘娘是说德妃?”
赫舍里轻抚着肚子,冷笑一声道:“德妃算不得什么,本宫说的,是位居四妃之首的惠妃。”
第46章 落胎(加更)
康熙二十三年的年节有些特殊,一直到正月初七,皇后赫舍里氏都未曾露过脸儿。
初八这日慈仁宫太后新年宴。
太皇太后出面,才跟王公贝子们笑着解释:“皇后有了身孕,只是被底下不懂事的妃嫔惊扰了胎气,我索性做主,叫她今年就歇在景仁宫静心养胎了。毕竟是一国国母,你们可莫要嫌我老婆子多事呐。”
新年家宴,图个喜庆的气氛。
福晋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几句讨巧吉祥话,这事儿也就轻轻揭过去了。唯有西侧高脚桌末席的德妃脸色不大好,旁人都在看着,她也只能强颜欢笑,举杯遥敬上位,咽下这一杯苦酒。
景仁宫内今年得了清闲,可学会躲懒享福了。
一连数日,赫舍里都叫小厨房备了好酒好菜,跟荣妃、僖嫔三个人坐在烘热的暖阁里头,围炉边吃边聊,好不快活。
赫舍里不能饮酒,便只好看着荣妃和僖嫔享用她去岁藏的桂花酿,而自己却喝着热好的牛乳。有几次孩子们也跟过来了,伊哈娜和胤礽两个人便能闹出十个人的动静,直叫赫舍里和荣妃头疼。
僖嫔笑得前仰后合:“两位姐姐有这般福气,该开心些才是啊,嫔妾可心生羡慕呢。”
荣嫔便打趣儿:“你若喜欢,快快将这满心只想着跑马的疯丫头领回去。不出三日,只怕妹妹就受不住,要把人给我送回来了。”
伊哈娜刚赢了一局小游戏,狠狠弹了三弟弟一个脑瓜崩,回头骄傲大喊一声:“额娘,用不了三日!”
殿内顷刻间笑倒一片。
这样的欢愉,也就仅能维持在正月年下了。
荣妃看着赫舍里越发隆起的肚子,不免担忧问:“娘娘的脸色瞧着不如前几个月红润,这一胎究竟如何了?”
赫舍里探头望了西间的孩子们一眼,低声道:“梁太医一直用着药,却到底……还是有些胎气不稳。说来说去,只怪本宫前三个月太不小心了。如今眼瞅着要满七个月,太皇太后怕额外生出事端,这才特许了在宫中静养着。”
僖嫔的心一下子提起来:“还是胎气不稳?那这一胎可怎么好,太医到底有几分把握啊。”
若是还如康熙十三年生二阿哥那般惨烈,这个孩子……
不如不生的好。
赫舍里心中温暖,此刻却不好多透露什么,只好拍拍僖嫔的手,安抚道:“放心,本宫一切都有分寸。”
荣妃也忍不住骂:“永和宫的也实在不像话,生四阿哥前,她挺着肚子巴巴儿跑来求娘娘,如今再不是她用娘娘的时候了,翻脸不认也便罢了,竟前后做下这么些恩将仇报的事儿,真是个糊涂东西。”
提起这茬,僖嫔也变得话多起来,两人多说了几句,竟也聊到夕阳西沉去。
是时候回宫去了。
赫舍里亲自起身将人送至廊下,笑道:“正月十五宫中元宵灯会,本宫也想为保成和腹中的孩子祈福放灯,还请两位妹妹到时一同做个伴呢。”
荣妃和僖嫔自然欢喜答应下来。
……
十五正灯日。
今年的元宵灯会比以往要办的隆重些。
一轮满月高悬,宫灯万盏长明。
乾清宫前的丹陛上,有左右两座万寿灯正迎风飘动;
广场前,则是康熙命内务府打造的一水儿紫檀玻璃彩画四方折角挂灯、画珐琅葫芦灯、铜框镂雕圆形灯等等,又特意给正中心墩一座巨大的山水人物长方座灯,直将整个禁城都照亮了。
十五月夜,按律内廷各处宫门无须下钥,好叫各宫小主都能尽兴赏玩。
赫舍里今日只在这里挂上两盏小灯,又与荣妃和僖嫔赏灯逗留了一会儿,就打算走东夹道回宫去。
她低声告诉两人:“人多难免不安全,方才还有宫人撞上了夏槐,也不知抱的什么东西,竟染了夏槐一衣袖。”
僖嫔和荣妃一听这话,连忙护着她就要离开。
走日精门出去,进了东夹道便一下子冷清了。赫舍里坐在步辇上,与左右两位妹妹正有说有笑的,忽然听到前头宫墙上传来一声猫叫。
“喵——呜——”
荣妃蹙眉:“这是鹰狗处的猫跑出来了?怎么叫的这般瘆人,全然不似宁妃那里养的温顺。”
赫舍里侧目看她:“宁妃养猫?”
荣妃与她对视之后,点了点头,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赫舍里没再继续问,瞧了瞧左右两侧的宫墙,吩咐道:“天黑路不好走,都警醒着些。这猫叫的蹊跷,本宫心里头不踏实——”
话音才落,兴奋的猫叫声陡然逼近,继而,黑夜里的宫墙上出现了一双、两双、三双……统共七双发着绿光的猫眼。
那些猫怪叫一声,越过距离它们更近的荣妃和僖嫔,齐齐扑向了赫舍里的方向。
准确的说,是扑向了夏槐。
夏槐捂着脸,靠着本能反应第一时间远离了主子。
赫舍里比随行的宫人更镇定,斥道:“愣着做什么,都去帮她!”
很快便有几个小宫女、小太监上前,用挑灯的灯火去吓退那些猫。夏槐除了胳膊和脊背上的三道抓痕有些严重,其余的倒是勉强轻一些。
“你们也将本宫放下。”
赫舍里从步辇上起身站定,环顾四周,道:“此事必然有人捣鬼,这些猫是刚放出来的,那人应当还没走远。季明德,立即去查,务必将人给本宫抓回来!”
季明德应一声,离去时眼里带着狠劲。
赫舍里被荣妃和僖嫔护在中间,这会儿缓过劲来,才闭了闭目白着脸道:“本宫只怕要不好,还劳烦两位妹妹——”
话未说完,赫舍里便晕了过去。
*
醒来时,她已在景仁宫内。
床帐半遮,依稀能看到皇上在外间,正听着荣妃和僖嫔两人替她“状告”这宫中谋害皇嗣的毒妇。
梁太医躬身立在一旁,表情凝重。皇上偏头问话,他便垂首斟酌着用词答话。
“娘娘……落胎……凤体大亏,还需好好将养,此后都不宜再受孕了。”
赫舍里听到这句,总算是放下心来。
看来一切都照原计划顺利进行,那碗安全落胎的汤药,逢春已经给她服下了。
她下意识摸了摸肚子。
——终究是额娘对不住你。来世,还愿你托生个好人家,自由快乐地活着。
她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和表情,虚弱唤道:“逢春,逢春。”
康熙听到动静,立即起身进来,将她扶起来靠坐着,亲自喂了一杯温水,这才问:“舒舒,身上可还有不适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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