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二刻。
午后的阳光已经落在了院墙西侧。
后宫内贵人以上的娘娘、小主忽然都被请到了景仁宫内,最后,赫舍里又叫夏槐亲跑一趟,从养心殿将康熙也寻了过来。
西次间内人都到齐了,帝后分坐在黑漆螺钿的花鸟榻两侧。
赫舍里脸色苍白,却故意没做装点,就这般素着才能叫康熙升起偏爱之心。
她递了个眼神,夏槐便招手叫人将永寿宫抓获的奴才带进来。
康熙知道,闹得这般隆重,怕是与腹中的孩子有关。便问:“这是何人?”
赫舍里道:“昨夜,景仁宫内又进了几只猫,发起狂来挠了不少人……”
康熙震怒,沉着脸呵斥一声“放肆”。他没想到,有人竟敢在眼皮子底下,做出这般肆意妄为,戕害中宫的举动。
他压着火气,忙侧身问:“舒舒可被伤着了?宣太医没有?”
“所幸,昨夜有甜瓜在前院守着,臣妾才算是无大碍。”赫舍里说着,特意捂了捂脖子上的伤口,“臣妾叫人抓了那几只猫,记起宁妃妹妹一向爱猫,便叫逢春去询问,看她可认得是哪个宫的。谁知,就抓到这探听宫妃消息的太监了。”
康熙仔细看了一眼那道靠近大动脉的伤口,眸色幽深。
帝王瞥向跪地的太监,冷笑一声,道:“朕记得你,延禧宫里头伺候惠妃的奴才。去永寿宫所为何事?”
那太监浑身打摆子,颤着音求饶:“皇上,奴才只是奉命办事啊,都是惠妃娘娘的吩咐,求皇上饶恕。”
康熙看向惠妃:“你派人盯着永寿宫,意欲何为?”
惠妃张了张口,复又沉默。
宁妃便扯开个嘲讽的笑:“惠妃这怕是做贼心虚,想来瞧瞧臣妾有没有将她指认了去,反倒露出马脚来。”
康熙听不明白这些谜语人的话,直问:“怎么回事?”
宁妃将惠妃借猫之事一五一十全都交代了。
末了又补上一句:“惠妃这一招即害了皇后娘娘的孩子,叫中宫有损;又转过来将黑锅扣在臣妾头上,叫皇上与十阿哥父子离心。难道,不是为着大阿哥一飞冲天做盘算吗?”
在座的嫔妃脸色都变了。
荣妃也适时附和道:“的确,这件事单看受益人,那一定是大阿哥了。”
太子之下十阿哥最为尊贵,若是除去了皇后和十阿哥,惠妃母子拿捏一个无人关照、单打独斗的小太子,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惠妃四面树敌,心中慌乱,面上强撑着暂且平静道:“宁妃可不要血口喷人。猫既然是你养的,自然就该是你放出去的。谁不知道钮祜禄家的实力深厚,说不想扶持十阿哥上位,本宫都不信,你猜皇上会信你这番污蔑吗?”
康熙的确对钮祜禄家有些意见,听了这话也不做声。
宁妃便起身立誓道:“钮祜禄满门一心侍奉皇上,从来没有参与党争、争夺储位之心。臣妾今日便可在此立誓,如有违背天打五雷轰,惠妃敢吗?”
惠妃还真有些不敢。
但她还是一口咬定自己是被诬陷的,除了这句,再说不出旁的。
一直闷不做声的德妃忽然开了口,语气淡淡:“兴许,这其中是有什么误会呢?皇后娘娘也莫要因着一时着急,怪罪错了人。就像先前臣妾生五公主那日,其实并未授意宫人去请娘娘,还是画扇跟娘娘心近,自个儿跑去了,这才闹出一桩是非来。”
她挂着那抹虚假的笑:“画扇到底是娘娘赐下的,臣妾也不好说她呢。”
这话说的,宛若永和宫这些年受了天大的欺负。
赫舍里扬起下巴,笑意盈盈地看向德妃,眼中俱是不屑和轻慢:“德妃妹妹也别着急,当夜是你的大宫女玉烟请画扇来寻本宫,整个永和宫上下可都看在眼里呢。这事儿,咱们容后再谈。”
她又转头摆摆手道:“先扶宁妃坐下吧,哪儿就用得着发这样的毒誓了。”
等宁妃入座之后,赫舍里这才转向康熙。
“臣妾昨夜受了惊之后,便叫季明德去寻放猫的人,也算运气好,不仅被他抓到了那个太监,还带回了在夏槐身上染了荆芥草的小宫女。那宫女被抓时,怀中那罐荆芥草粉末还在,皇上自可审问。”
惠妃瞧见进来的两人,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扣住了座椅的扶手,这才没有失态。
接下来的事情便很分明了。
小宫女还算嘴硬,被仁喜如何对待,也只说是不小心撞上的夏槐姑娘。那太监就是个软骨头了,该说的不该说的,当场全都抖落个干净。
内务府包衣世家的派系,康熙都心中有数,索尔和的人自然也被记着。见梁九功点头确认,帝王闭了闭目,知晓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他睁开眼,失望透顶地看着惠妃。
随后张口吐露:“贱妇!”
惠妃吓得腿一软,慌忙跪在地上,不住叩首:“皇上,皇上您听臣妾说,臣妾只不过想要报复夏槐罢了,从未想过戕害皇嗣,更不敢害皇后娘娘啊!”
“报复夏槐?”康熙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般,起身上前死死掐住她的下颌,“你只报复夏槐,朕与皇后便要痛失爱子,哪日你若再起报复之心,朕是不是也要被你谋害去性命!事到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你还要负隅顽抗、抵死不认,当真是愧对了朕对你的期望。”
他狠狠将人推出去,惠妃便扑倒在地上,连着精心簪好的旗头都散落下来。
“传朕旨意,惠妃妒心过盛、枉顾性命,对中宫意图不轨,以至皇后失了腹中龙胎。今日褫夺封号,着降为常在,居延禧宫配殿,此后不许再与大阿哥相见!”
僖嫔为着赫舍里失去的孩子正有恨意,连忙起身道:“皇上,臣妾听闻乌拉那拉常在只许八阿哥的生母住在耳房,那里头冬冷夏热的,奴才们住着也便罢了,怎能叫诞育过子嗣的主子住呢。”
康熙早已忘了八阿哥的生母是何人。
但今日有这一桩事在前头,他难免气愤道:“毒妇,既然如此,乌拉那拉氏便只居耳房,叫八阿哥的生母……”
梁九功连忙递话:“皇上,是觉禅氏。”
“八阿哥生母觉禅氏晋为常在,居延禧宫东配殿!另外,大阿哥、八阿哥都一并送去乾东五所养着,只许觉禅氏前去探望。”
说完,就挥挥手叫梁九功去传旨。
乌拉那拉氏此刻瘫坐在地上,泪都流干了。
赫舍里却开口将人拦住:“皇上莫急,方才德妃既然对臣妾有不满,咱们今日就将事情一并说开的好。免得又一次传出中宫藏有私心的流言,臣妾也不好做。”
康熙冷冷瞧了德妃一眼,回身坐在赫舍里身边。
“好,就依舒舒的话。”
“画扇是臣妾送去永和宫的不假,但只是看在德妃当日初升嫔位,无人服侍,这才叫内务府送人过去。”赫舍里垂眸笑笑,“倒是臣妾做的多余了。”
康熙握住赫舍里的手,不满道:“是她不识好歹,没这个福分,舒舒莫要为此再劳心了。”
赫舍里回握了帝王,平和笑道:“要说清楚的。那日的事实在怪不到画扇头上,永和宫奴才这几年多有怨气,不是一次被本宫撞见,帮扶一二了。逢春,叫月红进来吧。”
德妃没想到,自己宫里的三等宫女,竟还与景仁宫有联系。
不过,这会儿也没人在意她的想法了。
月红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道:“奴婢愿为画扇姐姐作证,当日是得了玉烟姐姐的嘱咐,她才去请皇后娘娘的。”
德妃终于忍不住:“吃里扒外的奴才。皇上,这般阴奉阳违的人,实在不可信啊!”
康熙蹙眉,看一眼德妃略显狰狞的面目,觉着实在厌恶,不愿去看。于是垂眸看那宫女:“抬起头来,你为何愿意为景仁宫说话?”
月红抬了头,面上还有没消散的旧伤,像是被打的。
“奴婢只是说实话。这几年,主子与延禧宫惠妃娘娘不对付,惠妃明里暗里给永和宫奴才们许多苦头吃,主子也从来不闻不问。奴婢在宫里做些洒扫浆洗、取炭取冰的活计,就曾撞见惠妃的人,被留在御花园……掌掴了许久,是皇后娘娘帮了奴婢,还给奴婢一罐药用。”
“皇上,宫人们都知道,景仁宫的奴才被主子善待,冬日里有新的棉服、手套和耳罩用。奴婢是真心敬仰皇后娘娘,绝无半句虚言。”
这些话说的真诚,满含感激意味,康熙是完全相信的。
他摆手道:“朕知晓了。你是个知恩图报识大体的,调来御前当差吧。”
扶额良久,康熙又开口:“乌雅氏,你上前来。”
竟是连封号都不愿唤了。
德妃心头一颤,奉命走到帝王跟前,如从前每一次在永和宫那般,低下头颅跪在地上。
康熙便伸手,重重给了她一巴掌。
“你的嫔位,当初是皇后一手提拔上来的,今日既公然不念恩情反咬一口,扭曲是非黑白,朕便替皇后收回这多年来的荣耀恩宠,连同封号也全都拿走,要你重新做回你的乌雅贵人,居永和宫西配殿,好好反省己身!”
康熙处置完毕,回眸看向赫舍里,却见皇后并不瞧他,只挂着瘆人的笑意盯着乌拉那拉氏和乌雅氏,一副恨不得吞吃入腹的样子。
他心中叹息一声。
只降位份,终究还是罚的有些轻了。
可具体该罚到哪一步,才能叫舒舒满意,又不至于摁的太死伤了几位阿哥的势,康熙有些拿不准主意。
康熙负手在宝座前走了一个来回,仍无主意。顾问行此时从外头进来,奉上一册秘奏。
顾太监一向行事有分寸,康熙信他,便打开奏折当场阅览起来。
这是一册从钦天监刚送进宫中的奏文,乃南怀仁的汉人徒弟送上来的。
奏折上呈禀的是近日天象之事——
“荧荧火光,离离乱惑。臣近日发觉荧惑星居守心星,实为灾异,于皇上龙体亦有损伤。只是昨夜,荧惑星突然离心星而去。昔年宋景公曾遇此象,福寿又添二十一年,特此呈与皇上,恭贺万岁爷为福星挡灾之大喜。”
昨夜,竟是昨夜……
那岂不就是皇后腹中的孩子替他挡了灾煞。
康熙失去的孩子太多了,多的他已经有些麻木了,这回若不是因着是赫舍里失去了孩子,只怕他根本不会有半分波澜。但此刻,当他得知是赫舍里的孩子帮他挡去了荧惑灾异,心中终于有了些复杂的难过。
若是保成如此……他根本不敢想。
帝王按下这万千情绪浮起的波澜,对乌拉那拉氏的不满也加重一筹,带上了一丝愤怒和恨意。
他继续往下看去——
“另外,荧惑星现世,亦是后宫起火的预警。还请万岁爷以宫中‘和气’为先,命内廷东方位的满人宫妃静心礼佛,素斋一年,方能化去煞气。”
奏文上所言,事事都戳中了康熙的心。
宫中昨夜发生的事太过突然,并未传出去半分。那便只能是长生天给予的启示了。
康熙心中斟酌片刻,便下令道:“年前水灾至今尚未有所好转,如今看来,还是朕太纵着后宫了。素心礼佛是一件赎罪的好事。朕就命永和宫乌雅氏、延禧宫乌拉那拉氏在两宫内设佛堂,每日抄经诵读,只食素斋,为山东、河北灾民祈福一年。”
乌雅氏颤着声:“皇上,那……一年之后呢?”
“一年后若灾民仍不能过好安稳日子,那也只能说明你们心不诚,便继续念着吧。”
他冷笑一声,居高临下看着跪地的两位妃嫔。
“顾太监,将这两宫的绿头牌也都撤下来。今岁,明岁,年年岁岁,朕都不想再瞧见这般叫人恶心的毒妇!”
第48章 续命(加更)
正月十八,乾清宫撤了丹陛上的两座万寿灯,天气也变得没那般冷了。
胤礽上午去尚书房,午后照旧在养心殿习字,一应事了,便带着小豆子跟在一位老太监身后,穿过东六宫北面的千婴门,进入内廷东路,终于到了乾东五所。
老太监时时弓身顾着他的步调,谄媚道:“咱们这儿比东六宫还靠北,因而也唤作北五所,叫太子爷受累了,奴才这就给您引路进二所去。”
乾东五所从西至东五间院落,分别被称为头所、二所、三所、四所和五所。
头所早年便被留给了大阿哥住,这次搬回来,原本是该由他带着八阿哥,一道住在这座南北三进的院子里,可大阿哥发了几次火,照看八阿哥的嬷嬷们没辙,只好将此事报给了梁九功。
今儿个养心殿发了话,八阿哥这才被准予搬去隔壁,与四阿哥、六阿哥一道居住。
老太监开了宫门,笑道:“咱们二所一下子住进来三位阿哥,便没那么冷清了。只是不知太子爷今日是来看望哪位阿哥的?”
过了个年,胤礽身形陡然长开许多,一双与赫舍里相仿的凤眸审视着太监:“孤来探望弟弟,有何区分?”
老太监感受到来自上位者的威势,登时心惊,跪地叩首连呼:“奴才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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