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枫和冬柏已经捧了新衣新鞋,连同热水一道送进来。秋枫还想留两个嬷嬷或是太监伺候,却被四阿哥坚定拒绝了。
热水澡一洗,热姜汤下肚,兄弟俩的身上都暖和许多。
夜已经深了,胤礽躺下之后,却翻来覆去睡不踏实,脑子里都是六弟往日的暖心可爱模样。他索性坐起身来,蹬上鞋去四弟那儿。
四阿哥也没睡着。
胤礽便拍拍他的肩,叫他往里头挪挪,自个儿也倒在床上。
外头风雨声缭乱,仿若要摧毁这世间的一切。
他侧身闭目,拍了拍胤禛的肩膀:“睡吧,明日醒来,风雨便都过去了。”
*
四阿哥在毓庆宫留宿一夜的事儿,自然没能逃过康熙的眼线。他才冤枉过孩子,得知兄弟俩在大门外就抱头痛哭,心中也不是滋味。
康熙摆摆手道:“他刚失去了从小看大的弟弟,又与额娘离心,想要寻个依靠也是人之常情。保成终究是大清的皇太子,他能得几个真心兄弟追随,朕……也为他高兴。”
这事儿便轻轻揭过去。
四阿哥没有被问责,便有些揣摩出来汗阿玛的意图。能被阿玛允许留在二哥身边,对他来说,确实是最大的喜事。
风雨过去,天似乎要放晴了。
自这日起,胤礽身后便多了个冷脸的跟屁虫。四弟几乎不多话,与他一道读书,用膳,隔几日也会去毓庆宫坐坐,画几幅山水人物图。
胤礽巴不得四弟弟距离永和宫远一些。
最好,再不用过去。
乾东五所里头,如今走了个六阿哥,又添一位七阿哥,后头紧跟着三阿哥也要搬进来。四阿哥带着八阿哥依旧住在二所,七阿哥则独个住在隔壁三所。
六弟走了,胤禛便将一部分兄长的关爱,转移到了八阿哥身上。
八阿哥胤禩今年已经五岁,能有基本的辨明是非能力了。四阿哥便一直觉着,即便觉禅氏隔三差五过来,给他灌输一些奇怪的东西,胤禩也该有自个儿的判断。
直到今日,他下学回来早了些,才知自己想错了。
前殿内。
觉禅常在正爱怜地摸着儿子的额头,提醒道:“吃慢些。额娘不过带了几道最寻常的点心,怎么竟这般狼吞虎咽的,像是平日被苛待一般。”
她说着便抹起眼泪来:“四阿哥也是,六阿哥一走,他便跟着太子爷吃香喝辣,全然不管你这个年幼的弟弟。可见德嫔娘娘没说错,他往日里都是装出来的兄弟仁义!”
四阿哥立在外头,面色平静。
——八弟向来嗜甜,阿哥膳房做的甜口膳食多半都是孝敬二所的。但也快到换牙的年纪,便被他明令禁止,每日只许用一块。
他想知道八弟会如何作答。
已经用了三块点心的胤禩眸光一闪,缩回去取第四块点心的手,弱弱道:“额娘,四哥只许儿子每日用一块,儿子还……还能吃吗?”
屋内便又传来觉禅氏一阵谩骂。
四阿哥心中微凉,却只在面上噙着一抹冷笑。
觉禅氏骂过他还不够,又道:“儿啊,额娘瞧着大阿哥虽然得了两个格格,可他额娘乌拉那拉氏却是个不中用的,偏成了皇后的眼中钉肉中刺,怕是再不能翻身了。六阿哥深得圣宠却早早折了,余下的几个便都不足为惧。这可是你往上爬的好机会,知道吗?”
“你要讨你汗阿玛欢心,他喜欢的想要的,你便顺着他的意思去做,还要做到最好。”觉禅氏又捏起一块点心,压低声音诱哄八阿哥,“将来,未必没有越过毓庆宫的一日。”
“到时候,这满宫里最好的点心,奴才们都会争相给你捧上来……”
觉禅氏还在喋喋不休地给儿子灌输着,胤禛却连眉目都冷下来。
他眯着眼看向伺候在前院的几个奴才。那些人都被觉禅氏赶到了远处,正战战兢兢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起。
胤禛大跨步迈出步子,反身往二所外走去。临出门前,他低声警告:“我回来过的事,便不必叫八阿哥知晓了。”
*
觉禅氏心怀不轨,八阿哥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这事儿胤禛没忙着告诉胤礽。
主要是二哥一向对兄弟姐妹们宽仁友善,他拿不准主意,二哥若是知道此事会不会愿意出手整治。
胤禛对胤礽还有些不够了解。
他思来想去,稳妥起见,最终选择将此事告知了夏槐姑姑。
……
六月底的天便已经燥热的不行。
景仁宫内,逢春正给赫舍里打扇,说起近日二阿哥与四阿哥多有亲近的事儿。夏槐便抹着汗,挑起帘子进来了。
她才从内务府核对好今年各宫的冰例账目,路上遇到了四阿哥。
夏槐沉着脸,将屋中侍奉的其余宫女都撵出去,关了门,连学带骂地将八阿哥母子的事儿告诉了赫舍里。
末了又道:“奴婢瞧着,四阿哥怕是特意等在东夹道上的。”
赫舍里心中门儿清:“四阿哥是对咱们阿哥还不够了解。他只当保成是个不会狠心反击的淳善兄长,这才越过毓庆宫,将此事通过你的嘴,来告知本宫。”
只不过,她心中到底还是存疑,担心四阿哥日后会反水。便决意午后等儿子过来,好好与他说说跟四阿哥的亲疏远近之事。
赫舍里将心思先放在眼前这件事上。
她的确没想到,八阿哥的生母竟这般早早的就有了膨胀的野心。单她一个有野心倒也不打紧,毕竟皇上对辛者库出身的厌恶摆在那里,她轻易越不过去。
但八阿哥对糕点一事的回应,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五岁的孩子不念往日兄长的关照,还要倒打一耙,叫她莫名想到了德嫔。
呵,都是有些表里不一在身上的。
赫舍里扯开唇角,拿定了主意。她吩咐道:“觉禅氏既然有这等蛇蝎心思,本宫便赐她一壶雄黄酒,好好灭灭这股‘蛇气’。夏槐亲自过去,看着她喝完再回来。”
夏槐高兴起来,福身应一声。
赫舍里又转向逢春:“七阿哥如今住在三所?一应物件都备齐了吗?”
“有娘娘先前的赏赐,戴佳常在又备了些,万事都妥帖了。”逢春笑着叹道,“就是阿哥那腿……便总是形单影只的,叫人心生怜悯。好在下个月就该去尚书房了,戴佳常在也盼着他能与兄长们多亲近些。”
赫舍里莞尔一笑:“你去走一趟乾东五所,告诉四阿哥:胤祐与胤祚是前后脚出生的,连名字也是一道取的。他和保成两个做哥哥的,阖该多多亲近着七弟弟才是。至于八阿哥——”
“本宫瞧着乌拉那拉氏与觉禅氏同住一宫,‘亲近异常’,那她们的儿子自然也该走得近一些。乾东五所往后阿哥越来越多,总归要挤一挤。便叫八阿哥搬去头所,跟大阿哥一道住吧。”
“免得她们说闲话,七阿哥也去跟四阿哥住。”
逢春笑着与夏槐对视一眼。
夏槐问:“主子,若大阿哥还不愿呢?”
“那就给乌拉那拉氏也送去一碗苦瓜汁,治她个教养不当之罪。大阿哥一日不同意,便一日不能停用。”赫舍里垂眸哂笑,“他即便不在意额娘,也要在意皇上的看法,会同意的。”
*
当日午后,乾东五所内的奴才们便忙忙碌碌帮着阿哥们挪地方。
五所之间侧墙上各有矮门相连,互相走动很是方便。只不过阿哥们搬来之后,疏于联络,这门便一次也没开过。
今日才打开侧门,搬运八阿哥的随身物什,头所里就传来大阿哥的咆哮声——
“叫他滚!”
八阿哥煞白了脸,仰头看向四哥,想叫他将自个儿留下来,换七哥去跟大哥住。
但四阿哥压根没看他,只面带浅笑,上前两步从七阿哥胤祐手里接过一摞书:“叫奴才们去忙就是了,四哥带你转转,看你想住哪儿?”
胤祐受宠若惊地点点头。
八阿哥便垂眸攥紧了拳,一脚迈过两院间的小门,去了头所。
另一头,延禧宫内。
乌拉那拉氏免了每日喝苦瓜汁的惩戒,还当是儿子心中有她这个额娘,不忍她受苦,高兴得像是得了赏赐。
她如今依旧住在后殿的耳房里头,与觉禅氏相距甚远。
这会儿听说她不知怎的得罪了皇后娘娘,被赏了一壶雄黄酒,还得当着夏槐的面喝完,赶忙幸灾乐祸地就要去看热闹。
觉禅氏望见乌拉那拉氏不请自来,咬紧牙关,忍住那股苦而辛辣的滋味,一杯接一杯咽下肚中。
她想快些喝完,好堵住面前这张臭嘴。
然而,乌拉那拉氏偏要挑衅:“雄黄啊,听说最能杀杀蛇心蛇胆了。看来你的肮脏心思,皇后娘娘也略有耳闻呢。”
觉禅氏一口饮尽杯中酒,反唇相讥:“大阿哥有你这么个额娘,不还是得开了头所的大门,迎我们八阿哥进去?可怜他都初通人事有格格了,还得被亲额娘拖累。”
夏槐立在一旁,听两人互相戳心窝子,怼的有来有往,谁也没占便宜。
她想,娘娘没说错,还真是……旗鼓相当的对手。
*
惩戒过阿哥所和延禧宫,逢春、夏槐从外头回来,已经快到掌灯时分。
胤礽今日过来,才陪着赫舍里用过晚膳,母子俩照常挪到了南窗下坐着,喝喝茶闲聊几句。
赫舍里便将这几日的事儿都告诉了他。
胤礽虽然有些意外,却还是点头夸赞:“额娘的法子倒是十分有趣,将兵书所言融会贯通,儿子学到了。”
赫舍里正给他打扇,闻言用团扇掩了唇笑道:“贫嘴。”
“儿子可没有,额娘就是最厉害的!”胤礽笑嘻嘻的,不吝溢美之词。
赫舍里温柔笑着看向他,便想起四阿哥来。她提了口气,将扇子放在炕桌前:“对胤禛的脾气性子,你究竟是怎么看的?”
胤礽喝着冰鉴里凉过的花果茶,道:“也没什么,就是个爱憎分明的锯嘴葫芦,容易钻了牛角尖,有些左性,但只要儿子看着,也出不了岔子。”
他三两口喝干了茶,抬眸看向赫舍里:“额娘怎么问起这个?”
赫舍里叹气:“四阿哥早熟,又遇上这么些事,难免会有些……偏执。他若是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你可有想过,有朝一日被他背叛的下场?”
胤礽弯了弯唇角,一双凤眸垂下去。
看样子是想过的。
他挂着春风般的和煦笑意,说出自个儿深思熟虑后的答案。
“额娘,不止是四弟,事实上三弟、七弟连同二姐姐他们都是慕强之人。那儿子便会强大到他们只能抬头仰望的份儿,做好一个兄长,亦用好储君该有的驭下之术。绝不叫他们生出旁的心思来。”
“还请额娘安心。”
赫舍里怔怔望着胤礽许久,欣慰笑了。
——这才是她心目中最符合帝王的气魄心胸。
*
七月里,许多花都开败了,永和宫的紫藤也不例外。
自从六阿哥走后,德嫔整整沉寂了一个月,这期间除了阿哥的丧事,竟是一步也没迈出过永和宫的大门。宫妃们都道她是转了性,谁知,才入七月,她便留了皇上在永和宫过夜。
一连三日,皇上都宿在了德嫔那儿。
各宫私下讲小话,都说:“德嫔娘娘这是憋着劲,要再生一个小阿哥,证明自个儿的本事呢。”
“也是,四阿哥离了心,六阿哥又早夭,公主还被送去太皇太后那儿一年到头见不上面。我瞧着她这肚子虽能生养,却是个没福分的。”
“所以才说,皇后娘娘洪福齐天呐,四阿哥如今跟着太子爷,不就得皇上夸赞吗。”
宫里头这些闲言碎语,自然也能传进德嫔的耳朵里。
但她这会儿却没工夫搭理,一心只想着再怀一个孩子,生下来。这回不管是阿哥还是公主,她都会捧在手心,当作至宝,一点一点抚育成人。
这样,就像是……胤祚……也长大了一般。
她不再一心只想着往上爬,却固执地陷入到弥补孩子的漩涡中去。
康熙早先已经命人私下去查过,轻易就能寻到六阿哥的死因。德嫔在其中,实在难逃其咎。但他真的迈进永和宫,瞧见德嫔痛心疾首的样子,又有些不愿去苛责了。
平心而论,德嫔对六阿哥的严格教导他是满意的。
入了尚书房的皇子们,康熙只会用更为严苛的要求去对待。他一向自诩是个合格的严父,便是朝务再忙,也要抽出时间去考校阿哥的功课,看看他们骑射、布库练得如何。
胤祚的功课,还没有那般繁重。
便是他小时候,也有顶着风寒继续苦读的日子。他终究熬过来了,才成为了今日的帝王。
说到底,还是这孩子有些弱了。
康熙这般为德嫔、更是为自己这个做阿玛的开解一番,心里头舒服了不少。
他想,德嫔确实该再有个自己的孩子。
……
这事儿传到景仁宫内,赫舍里是丝毫也不意外。
玄烨对儿子们的严苛要求,几乎到了数千年来从未有过的地步。赫舍里知道,他是泥泞里摔打过的劳碌命,是一刻也歇不下来的拉磨的驴,便要求儿子们也个个同他一样。
说到底,他从未诚心学过如何做个好阿玛,只会一股脑将自个儿觉着好的强塞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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