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的意思是……”苏麻喇姑问。
太皇太后垂眸,看一眼怀里安安静静吃着糕点的温宪。她的淑慧当年远嫁蒙古,也定然像今日的温宪一般,大哭过一场吧?
她年纪大了,不免心慈手软,叹口气道:“小惩大诫吧。你亲自走一趟养心殿,就说我心疾犯了,要几丸太子的西洋药过来。”
苏麻应一声,才要出去。
太皇太后又道:“莫急着走,先叫他们煮好奶茶,温宪用过糕点最爱喝那个。”
苏麻喇姑便笑了。
自打慈宁宫有了五公主,老祖宗的确是少去几分忧思。可不正是治愈心病的良药嘛。
……
晌午之后,胤礽顶着大太阳,来养心殿习字听讲。
今日的侍讲学士是高士奇,也尤为擅长书法。他奉命指导过胤礽的字之后,便要给帝王和储君讲一讲《左转记事本末》。
这都是高士奇自己的心得,康熙听着受用,便在今日侍讲结束后,叮咛道:“澹人,得空你将这些都写下来,编撰成册。好东西朕总要留下来,给子孙承泽。”
高士奇连忙谢恩应是。
苏麻喇姑是估摸着时辰过来的,到养心门前,刚碰上梁九功送走高士奇。御前从不敢怠慢慈宁宫的人,尤其是苏麻喇姑。
梁九功忙躬身过去,一边说着“姑姑怎么亲自来了”,一边将人往抱厦底下让。又快步进去禀报一声,这才引着苏麻喇姑进了明间。
康熙坐在御案前,右手边是胤礽的案几,父子俩正在比试画花鸟图。
见苏麻进来,康熙笑问:“几日不见姑姑,是玛嬷有什么吩咐吗?”
苏麻叹息:“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今日午后德嫔来给老祖宗请安,她走之后,老祖宗身上有些不好,约莫是心疾犯了。想来问皇上要几丸唤作如勒伯伯尔拉都的西洋药。”
康熙和胤礽同时抛下了笔。
“玛嬷可严重?好好的如何会心疾复发呢?梁九功,去取太子进献的西洋药来!再宣太医去慈宁宫!”
康熙说完,就要亲自往慈宁宫去探望。
胤礽也跟在后头,打算浑水摸鱼过去瞧瞧乌库玛嬷。
苏麻喇姑劝说不动,知晓皇上的脾气,也就随他去折腾。
毕竟,瞧过了人,帝王心中才会更有数。
慈宁宫内。
太皇太后盘着珠串坐在榻前,五公主则像一只红眼的小兔子蜷在她身边。
康熙兜头进来,请安行礼,再一观察太皇太后闲适镇定的状态,这才察觉不对头。他松了口气,在另一边坐下:“玛嬷好好的,可莫要再吓孙儿了。”
老祖宗睁开眼瞥他:“心肝儿哭成这般,我如何能舒坦。”
康熙这才将目光转向温宪。
他伸手戳了戳小兔子的脸颊,笑问:“朕听说今日德嫔过来了,怎么,是想额娘了?”
五公主听了这话,吸吸鼻子:“额娘心里只有妹妹,温宪才不想呢。”
说到最后都是颤音,眼睛也红起来。
太皇太后心疼地打了玄烨一下:“你瞧瞧你,才刚费劲将人哄好了,你一句话又给弄哭了。”
康熙那一副玲珑心思,还能有什么猜不透的。
德嫔对五公主没有感情,自打孩子出生,一年到头也不会来专程瞧一次,只有请安、年节才会捎带着探望。
即便如此,温宪也对她满是眷恋。
这回才有了七公主,就急忙主动上门来,怀着什么心思不言而喻。
也难怪温宪会这般伤心。
真是不像话!
康熙终于有几分心疼这个女儿,握着她的小手问:“你有什么想要的,阿玛都赐给你好不好?可莫要再哭了,哭得你乌库玛嬷多心疼呐。”
五公主听到这话,忽然怔怔抬眸,一双纯澈的眸子里满是期待:“那……阿玛,可以给温宪取个名字吗?”
康熙没反应过来。
五公主又赶忙道:“就是像妹妹那样的,姬兰那样的满文名字。几位皇姐都有名字,妹妹也有,只有温宪没有……”
康熙这才意识到,温宪已经四岁了,却还只有封号,没有名字。
这也不能怪他,宫中的孩子总立不住,两三岁之前没有名字算是常事。如今是朱纯暇他们发现了牛痘,不必再受天花烦扰,加上嫔妃们央求,他才会给赐下去几个名字。
温宪没有额娘帮着求名字,他又诸事繁忙,自然就……想不起来。
康熙悻悻摸了摸鼻子,道:“这算什么请求,阿玛本就是要给你取名的,还比姬兰好听许多。”
五公主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
康熙轻咳一声,思索半晌,看到老祖宗瞧向五公主的眼神里头满是珍爱,脱口而出:“就叫额林珠,如何?”
五公主只觉着好听,但不懂意思,便去看老祖宗。
太皇太后笑道:“额林珠是个好名字,意思是不离手的宝贝,在念珠里头也特指佛头珠。就定这个吧。”
“不离手的宝贝,佛头珠……”五公主念了一遍,高兴地钻进老祖宗怀中,“乌库玛嬷,我有名字啦,叫额林珠!”
太皇太后笑着摸摸额林珠的小脑壳,抬头看康熙:“你既然赐下这个名字,我也便放心了。”
康熙回道:“是,孙儿定将珍宝护着,不叫她再被人觊觎,受半分委屈。”
*
从慈宁宫出来,康熙长叹一口气,吩咐梁九功去永和宫传口谕。
“皇上说,太皇太后要精心修养,往后德嫔娘娘便不必过去请安了。七公主如今才是襁褓之中,须得少些外出,等到再大一些,她们姊妹之间亲疏远近,都随着孩子们的性子便是,还请娘娘勿要强求。”
德嫔脸色有些差,被玉烟扶着,笑问:“听闻太皇太后的身子不适,如今可好了?”
“皇上给五公主赐名为‘额林珠’,公主欢喜了,太皇太后自然也就好转许多。”
梁九功见德嫔的脸色要绷不住了,连忙垂下眼眸,将帝王交代的事一股脑儿说完:
“皇上还说,大清的公主不能只享乐,无担当。公主抚蒙本就是为国分忧的正事,娘娘莫要狭隘了,阻断七公主的生路。”
德嫔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梁九功不再看她,道一声“奴才告退”,便退出了永和宫。
正殿内死一般沉寂。
玉烟立在德嫔身边,有些想劝却不敢开口;而画扇不会去说什么,只给殿内的熏炉里头添几味静心安神的药材、花枝,福身退出去。
等她走远了,德嫔忽然发了痴言:“本宫原以为‘姬兰’这个名字便是好的。呵,奔腾的河流水花,这是打算叫七公主嫁到多远的地方去……皇上就不能将‘额林珠’这个名字赐给小七吗?这才是养在本宫身边的孩子,才是心头珍宝啊……”
玉烟吓得慌忙跪在地上:“娘娘,慎言啊!”
她为了安抚德嫔,出起了馊主意:“本朝也不是所有公主都要送去抚蒙的,朝中勋贵亦需要联姻拉拢,佟家便是个好去处。娘娘等公主再大一些,觅个良婿做靠山,皇上说不准也就允了呢。”
良婿,佟家……
德嫔长出一口气,擦干了面颊上的泪:“那本宫便要尽快爬上去,对怡贵妃有些助益才是。”
昔日背弃旧主,在她这里似乎都成了风中一捧土,恩怨散尽。
全然不顾旁人乐不乐意。
*
比起大人们迂回曲折的百般心思,孩子们可就简单多了。
康熙先一日没带胤礽去慈宁宫,第二天,小太子自个儿约上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和二公主伊哈娜,去慈宁宫探望老祖宗。
伊哈娜随口问:“你待会儿不用去养心殿练字了?汗阿玛竟能答应?”
“噢……”胤礽淡然道,“阿玛不知道。”
伊哈娜和胤祉目瞪口呆。
随后,双双比了个大拇指,以示尊敬。
胤禛则担忧蹙眉,想劝两句,但看到胤礽一副淡定的样子,又打消了念头。
——二哥一向智勇双全,听他的吩咐便是。
于是,慈宁宫今日变得热闹异常。
额林珠跟哥哥姐姐们住得远,总也难见面,这会儿高兴地手舞足蹈,连忙就大方的将自己喜欢的奶茶糕点分享出来。
太皇太后笑话她:“你吃的玩的用的,大都是太子派人鼓捣出来的,就别献殷勤啦。”
额林珠一脸震惊,随即仰慕地看向胤礽。
伊哈娜到底最年长,也记着这件事:“对,不止是五妹妹,你们两个、连着后头的弟妹也一样。”
胤礽摆手示意她:“别说了二姐姐,我都快被五妹妹看的不好意思了。”
一屋子老少全都笑起来。
胤禛悄悄用余光追随着胤礽。二哥命人打造的摇铃床、宝宝餐椅、辅助筷……他每一样都留着,好好收在二所后殿的库房里。
孩子们确认过乌库玛嬷身子康健,并无大碍,都放下心来。
胤礽这才招呼着:“余豆儿,快,把我们送给老祖宗的礼物拿出来。”
小豆子赶忙从外头捧着个盒子进来了。
二月份的时候,太皇太后七十四岁寿诞,康熙为了给她招福添吉祥,曾特意叫许多百岁老人写了一张万寿表呈上来。逗得老祖宗欢喜地不行。
胤礽这回做了个学人精,也叫造办处依葫芦画瓢,弄出个类似的。
他凑到老祖宗身边:“您看,这是内务府打造的西洋八音盒,分金盒子和银盒子,今日给您拿来的是金盒子,内嵌犀角里子。拧好发条以后,还能唱歌呢。”
太皇太后笑眯眯接了西洋盒子,打开一瞧,里头是四只形态各异的仙鹤,发条一拧不仅能转圈,还有一首简短的从未听过的曲子。
大伙儿都不认识,只听胤礽把它唤作“生日歌”。
这曲子听着欢快,确实适合献寿用。
老祖宗笑弯了眸子:“年初不是已经送过寿礼了吗?怎的又送。”
“这不是寿礼,是希望乌库玛嬷每日无忧无恼,平安康健。往后若是再有人给您添些烦心事,您就听听曲子,想起这些可爱的弟弟妹妹,便什么都放下啦。”
伊哈娜几个听着胤礽把功劳让给他们,神色各异,都有几分不好意思。
太皇太后还能瞧不出来嘛,显然,这礼物是太子一个人准备的,只是不想踩着兄弟姐妹得夸赞,这才让了功。
这孩子,是个能得人心的。
老祖宗看破不说破,笑得眯起眼来,还索性顺了胤礽的意,将几个阿哥公主挨个儿夸赞一番。
就连平日闷不吭声的四阿哥也得了一句:“你是面冷心热的好孩子,乌库玛嬷全都知道。往后遇事,记着要倚靠兄弟,莫要独个扛着,反而钻了牛角尖。”
四阿哥心神一震,看一眼二哥,躬身谢过老祖宗指点。
等到离去之前,老祖宗将胤礽唤住:“乌库玛嬷今日也有一言赠与你。”
胤礽作礼,洗耳恭听。
“你阿玛自小临危受命,未曾承欢膝下一日。因而,他今日便有千好万好,成就帝王功业,在做人处事上也难免有缺陷。”老祖宗慈和的目光望向胤礽,笑道,“你却是在父母的爱中悉心培养长大的,定会比他做得更好。”
“若有一日,你阿玛做错了事惹你伤心,乌库玛嬷先替他与你赔个不是。”
*
夏日的暴雨说来就来。
景仁宫正殿内。
康熙伸开双臂,由两个御前太监给摘了雨服雨冠,面朝赫舍里道:“今晨,内务府的奴才说瀛台修缮妥当了,朕瞧着这场雨过去暑热正盛,今年太皇太后身子差一些,不便去香山,朕就带着你跟保成、几个阿哥公主去瀛台避暑吧。”
瀛台在明朝名为“南台”。世祖爷见其四面环水,有海中仙岛之象,就此改名为“瀛台”。
先前,香山行宫未曾营造时,康熙耐不住热气,每到盛夏便多在瀛台避暑听政。因而,本朝御门听政也时常被唤作瀛台听政。
赫舍里闻言,从暖阁走出来,帮着康熙掸了掸龙褂的褶皱,应一声。
“这时节,种在瀛台水中的菱角差不多该熟了。保成可念叨了好久呢,这回总算是能亲自去摘取了。”
“再晚半个月,莲子也可以摘了。”康熙牵过赫舍里,拉着她往暖阁康熙相携坐下,“到时候,就叫这兔崽子带着几个兄弟使劲儿去摘,朕好拿去赏给朝中的大学士、九卿和詹事。”
赫舍里莞尔一笑:“皇上就戏弄阿哥们吧,仔细他们合起伙儿来,再给您还个大的。”
到时候,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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