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扇忙道:“娘娘,夹竹桃虽美,其枝、干、叶、花,乃至花粉、种子都有剧毒,尤其对有孕的人和胎儿不利。花房原先便有个太监因此去了半条命,这才不许给娘娘们送了。只栽种在一些主子们不常去又能远远观赏的地方,当个景儿瞧两眼。”
她记得,筒子河边,东华门的夹道就种着。
德嫔闻言垂下眸子,没有吭声。她拍着七公主的腹部,没一会儿小家伙便困得闭上了眼。德嫔叫奶嬷嬷过来,将公主抱去稍间小围床上睡,这才换个姿势正坐好,打量着地上的画扇。
“你说夹竹桃有毒,毒性如何,都有什么症状?”德嫔抚了抚鬓边,“小公主眼瞧着就要能跑了,日后出去,本宫总得防着些。”
画扇闻言没多想,回道:“奴婢也只是猜测,其毒性应当跟汁液有些干系。夹竹桃几片叶子的汁水便能要了一个婴孩的性命,其枝叶和花瓣焚香之后,亦能产生毒气。这样的毒气比直接接触枝叶来的缓一些,中毒轻微者会食欲不振、呕吐、腹泻,严重一些的就会影响心跳,引发心疾了。若救治不及时,只怕便会衰竭而亡。”
德嫔听着话,垂下的眸中有一闪而过的亮光。
她没再多问,生怕引起画扇怀疑,便颔首应一声“本宫知晓了”,挥挥手叫她退出去。
殿内又只剩下她与玉烟主仆二人。
德嫔摆弄着刚端过来的荷花,将水扬起一点洒在花瓣上:“明日你早些出去,寻些夹竹桃的枝叶花瓣回来。记着,莫要叫人瞧见了。”
玉烟身上一颤:“主子……这是要做什么?”
“你近日就没察觉到,后院那个身子惫懒,食欲也不好,还变得嗜睡了。”德嫔抬眸瞧她一眼,“倒是叫本宫想起了从前的自己。才生完一个,便又怀了一个。”
玉烟诧异:“怎么会这么快……皇上自打十三阿哥出生,也不过来了几次,章佳氏便又有了?”
“生过四个孩子了,本宫不会看错的。”德嫔冷笑一声,“不过,她也跟本宫从前似的,不干呕不显怀,便一点没想到肚子里有了龙胎。倒是个好时机。”
玉烟缩了缩脖子,不敢去问什么时机。
德嫔见她垂首不搭腔,冷声道:“从前是本宫想岔了。章佳氏也只是个常在,便是封了贵人也没资格抚养皇子,这是皇上看在十三阿哥的份儿上给她独一份荣耀。”
“若她此番养护龙胎不利,胤祥便能顺理成章养在本宫膝下。”
到时候,她不仅仅是少了个对手。十三阿哥得皇上喜爱一场,更是她往上爬的好梯子。
……
一场春雨将干燥的紫禁城滋润不少。
雨过天晴,气温便一日比一日高了。后殿的东配殿内没有风,章佳常在坐不住,索性带着给皇上缝制到一半的荷包,挪了桌椅坐去院子里。
后院西边有一座井亭,以供永和宫内采水取用。余下的地方空着也是空着,便被康熙赐了几缸池荷养着,这时节花还没开,荷叶窜高了不少,郁郁葱葱的,上头偶尔还会落下一只蜻蜓来。
章佳氏坐在阴凉处,吹着习习凉风才缝了几针,便闻到一股竹叶混着桃花的香气扑鼻而来。
她抬眸循着味儿瞧过去,见后殿正殿前的两只铜狮子熏炉里头有一股烟雾升腾,便明白是燃了香。
她只当是底下的奴才们细心孝敬的,弯眸道:“真好闻,竟也不犯困了呢。”
两个贴身丫鬟笑道:“小主觉着好,奴婢们就去将熏炉挪的近一些。”
“不用,就这样淡淡的香气才好。”章佳氏回身瞧了殿内一眼,又温柔道,“小阿哥才几个月大,闻不得这些香味。”
章佳氏在院中坐了一个时辰,等手里的荷包绣的差不多了,熏炉中的香也已经完全燃尽。她眼中带着几分娇羞与喜悦站起身来,忽然觉着心头猛地一跳,继而整颗心都仿若紧紧收束起来。
章佳氏头晕目眩,一下子靠在丫鬟身上。
伺候的宫人们都是心惊,连忙叫嚷着上前去扶人,有个看起来像是管事的宫女吩咐:“去请太医过来,小主近日一直身子不适,可别拖出什么问题才是。”
小宫女应一声,赶忙出去跑腿。
德嫔被这声音惊动了,也叫玉烟扶着走穿堂出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好好的,章佳常在怎么会头晕?”
“回德嫔娘娘,小主近日来一直身子不适——”
话未说完,便被章佳氏打断了话。她强撑着站直身子,笑道:“娘娘,不是什么大事,约莫是天气热了苦夏,妾身往年夏日里总要难过几分,适应适应便好了。”
德嫔摇摇头,责怪她:“妹妹怎么不早些说呢,这般不声不响的,最后岂不成了本宫这个永和宫主位的失职。正巧,本宫才叫小厨房熬了一盅酸梅汤,最能解暑散热,开胃也有奇效,妹妹先来我这儿坐着用一些,等太医来吧。”
章佳氏近来确实食欲不振的厉害。
她略作犹豫,见德嫔满面和善,便点头应下来。
德嫔终于将心安到了肚子里。
——山楂、乌梅、陈皮、甘草等物制成的酸梅汁味涩性凉,但凡有孕的身弱者多饮一些,极其容易增加小产的几率。
这样很是稳妥。
德嫔引着章佳氏坐在了西次间的榻上,吩咐道:“画扇,去给常在盛酸梅汤来,小心伺候着。”
她又弯身拍了拍章佳氏的手背:“安心坐着,本宫去后头瞧瞧,也好叫奴才们不要太慌乱。”
章佳常在柔声与她道了谢。
德嫔带着画扇出去了。她得支开后院的奴才们,好叫画扇将两只铜狮子熏炉里的香灰残渣都清理干净了。
而前头正殿内,画扇对这事一无所知,按着娘娘的吩咐,盛了一碗酸梅汤,端给章佳常在。
章佳常在才接过来,七公主便咿咿呀呀地拍打着嬷嬷,指向她手中的碗,吧唧着小嘴,示意自个儿也要喝。
公主两岁(虚)之后,娘娘偶尔会给用些酸梅汤,太医也说过不打紧。
这才叫她见了酸梅汤,就这般急切。
嬷嬷哄着怀中不满叫嚷的小人儿,有些为难问:“画扇姑娘,要不给七公主也盛一些来吧。”
画扇正要派人去小厨房再取用,章佳氏道:“先把这碗给公主用吧。我也不急,公主的嗓子喊哑了可就不好了。”
画扇福身道谢,叫奶嬷嬷端着汤碗去稍间里头喂公主,又赶忙去给章佳常在盛一碗新的来。
这一来二去耽搁时间。等画扇再进来,小宫女已经扯着当值的太医来了。
太医跪地诊脉之后,抬眸怪异地瞧一眼章佳氏,随即咽下心中疑虑,叩首道:“微臣恭喜小主,已经有了四个多月的身孕。”
一碗酸梅汤便砸落在地上。
画扇白着脸,想起午后吹了北风,她隐隐约约曾闻到一股熟悉的桃花香气。那会儿还没在意,而今一下子就想到了。
是夹竹桃的气味。
只是离得远,香气太浅,她才一时没认出来。
再说这酸梅汤。
章佳常在闻过夹竹桃的焚香,即便距离远一些也是中了毒的,正是体虚之时,用了这容易滑胎小产的寒凉之物,搞不好会出一尸两命的大事。
到时候,没有德嫔娘娘和玉烟在场,她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了。
画扇兜头跪在地上,向章佳氏磕头道:“奴婢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请小主相信奴婢。”
无论如何,她不能连累皇后娘娘。
章佳氏听到有孕,先是惊喜,继而有些庆幸没用那碗酸梅汤。虽然少喝些也没什么,总归近日身子虚的很,还是该注意些。
她原本没当回事,但看到画扇这般举止,也品出一丝不对味来。
莫非……她不敢往下去想。
章佳氏叫了起,德嫔也从后头回来了,瞧着一身轻松的样子。
画扇便猜到,焚香的香灰一定被处理干净了。“谋害皇嗣与宫妃”之事,怕是死无对证。
听说章佳氏有孕,但还没来得及喝那碗酸梅汤,德嫔心中有几分遗憾。但还是佯装惊喜笑道:“妹妹真是好福气,不过也太大意了些,已经四个多月的身孕竟全然不知。太医,章佳常在这一胎如何了?可能保得住?”
“保得住”三个字一出来,章佳氏的心便彻底沉下去。
看来,果真是她。
太医垂首,当做什么都没发现:“回娘娘的话,龙胎无恙,只是要用几副安胎药,叫小主安神宁心,夜里能睡得舒坦一些。”
德嫔点头道好,心中却不免疑惑,她怎么能一点事也没有?
这时候,稍间内忽然传来七公主断断续续的哭声,时不时还伴随着犯呕和惊嗝。
德嫔吓得将章佳氏抛到脑后,慌忙站起身,迎面撞上了抱着公主出来的奶嬷嬷。
奶嬷嬷语无伦次道:“娘娘,公主忽然捂着头哭起来,上吐下泻的,口角还……翻了白沫。”
“你怎么看的公主?本宫出去之前不还好好的吗?”德嫔恼怒地将孩子夺过来,根本没在意腹泻的事儿,把女儿抱到榻前,请太医给把脉。
好在,今日来的御医也同时擅长小方脉。
单看幼童的脉象不够准确,他又仔细瞧了瞳孔和舌苔,面色严肃问:“公主可曾吃过什么?”
德嫔怒视奶嬷嬷,嬷嬷吓得跪倒在地:“奴婢只给公主用了些软糯好克化的辅食,都是咱们小厨房做好的,与往常并无二致啊。不过……方才章佳常在的酸梅汤,被七公主哭嚷着要了去……奴婢、奴婢只给公主用了往日的量,还剩下多半碗。”
那汤是没问题的。平日里德嫔也会给公主喝一点,因而随便太医查验。
太医闻过剩下的半碗酸梅汤,意味深长看了德嫔一眼。
“娘娘,恕微臣直言,此事怕是不得不呈报给皇上和皇后娘娘了。”他叩首道,“微臣怀疑,公主是中了夹竹桃的毒,以臣微末之技,只怕……无力回天。”
德嫔的面色一下子变成了死人白。
……
午后的天忽然又阴沉下来,如画扇一早感应到的那般,北风倒灌,吹得永和宫正殿的北窗直作响。
康熙一连派了三位御医赶来医治,最终也没能留住七公主姬兰。
她夭折在了两岁的午后,走的十分不太平。
永和宫蒙上了层层阴云,帝后二人高坐明间主位,章佳常在则坐在康熙右手边,唯有德嫔一人怔怔跪地出神。
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几位太医会同诊断,都确信七公主的一应症状便应当是夹竹桃的花毒所致,毒性上来的慢一些,便不会是公主接触了枝干或花叶上的汁水,而是焚香所致。
只是整个永和宫上下都寻不到焚过此香的罪证。
唯一的突破点放在了画扇身上。
她擅于制香,连康熙也是有所耳闻的。帝王沉着脸,伸出食指点了她:“画扇,你来说。”
画扇叩首,道:“皇上,今日北风倒灌,奴婢曾闻到后殿飘来夹竹桃香气。后来,章佳常在觉着身子不适,娘娘便命奴婢给盛了一碗酸梅汤解暑。好在太医来得快,才知道常在已经有了身孕。”
这话已经算是明着告诉康熙真相了。
帝王蹙眉,瞧了画扇许久,又侧目看一眼赫舍里,才沉声问:“可有证据?”
画扇摇头:“奴婢去后院的熏炉瞧过,香灰被人处理干净了。”
“那便是……死无对证了。”
帝王叹息一声,问赫舍里:“皇后怎么看?”
赫舍里回望他,摇头道:“画扇姑且也算是与臣妾有关的人,此事臣妾不好插手,还是皇上定吧。”
康熙这才有几分放下心来。
——不能怪他多心。胤礽今年已有十四岁,四书五经全部读完,深通义旨。去年,詹事府便选定吉日举办了皇太子出阁典礼。今年,他这个做阿玛的又命汤斌、尹泰、徐朝等人暂时在文华殿为太子讲经。
储君日渐有了能力,后宫诸事,便不只是家事那么简单。
半晌,康熙蹙眉,看着跪在一边的乌雅氏。她听到自个儿落得这步田地,却依然怔怔的,没有什么表情。
帝王抬了抬下巴:“太医,给她也瞧瞧。”
太医忙上前去请平安脉,这一诊治,还真出现了能救命的变故:“回皇上,德嫔娘娘已有孕一月有余了。”
赫舍里垂眸笑了笑。
算算时日,这该是乌雅氏的最后一胎——十四阿哥胤禵了。
再往后,她绝无可以仰仗的生机。
德嫔先前一直没什么反应,这会儿听到有孕,终于回神了。她刚去了一位公主,又怀上一个保命的孩子,此刻却只觉得嘲讽可笑。
若她早一个月怀上,早一日知晓有孕,怎么会、怎么会落得这步田地!
她有些哀怨地看着康熙:“皇上……当初为何要给七公主起名为姬兰呢?若唤她为额林珠,是不是嫔妾就能留她在身边了?若嫔妾这一胎也生了个公主呢,还要做个远嫁蒙古的水花,奔流远方,母女永不相见吗?那嫔妾宁愿——”
康熙面上的喜色褪去,沉着脸打断她继续说下去:“朕给七公主取名为姬兰,是觉着奔腾的河流才会有无穷尽的、欢实的生命力。如今看来,这永和宫一潭死水,才会将她活活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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