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的爵位就这么保住了。
康熙是天热之后从南边回京的。
这次回来之后,他发现满朝上下对太子赞不绝口,多半都是在夸他监国处理政务得心应手。叫康熙万万没想到的是,连明珠和马齐都一改往日做派,难得对储君有“班行秀出,粲然可观”的评价。
明珠自从大阿哥、八阿哥相继落败之后,便缩头混起了日子。
康熙看重他的才干,觉着这老狐狸能安分守己一些,自然是最好不过的。可如今明珠安分的过了头,也叫帝王心生不满起来。
康熙开始怀疑,纳兰家是不是因为一个容若,已经悄悄站在了东宫那头。
巧的是,纳兰容若前些年因为一场寒疾落下病根,已经无法胜任一等侍卫的职责。自从纳兰容若的妻子卢氏难产死后,他便一直未曾续娶,人也带上几分郁色,若非早早跟在太子爷身边,心境开阔许多,这场寒疾只怕能要了他的性命去。
胤礽舍不得叫他离开,索性特意给他留了个詹事府的虚职挂着,每日还进毓庆宫来填词作诗,做做喜欢的事。
胤礽是将容若当成了多年老友相待。
可这些落在今日的康熙眼中,便成了费尽心思的拉拢纳兰家。全然忘了,当年儿子年幼时,他自个儿是如何将容若赐给胤礽,用以抗衡明珠的。
老皇帝思来想去,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
康熙三十九年初,帝王意图为儿子们再次封爵。
“年长的阿哥们也该往前进一步了,如此一来,老九他们才好出宫开府,封个贝子之流也算合规矩。”康熙抬了抬下巴,要梁九功磨墨,自个儿站在御案前头提了笔,“另外,老十三和老十四如今都是没了额娘的孩子,朕得叫他们立起来,这回也跟着一道封爵吧。”
梁九功心想,最后这句怕才是重点,前头那都是捎带的。
不过,叫梁九功没想到的是,皇上这回竟对太子爷身边的人格外厚待。
三阿哥胤祉封为和硕诚亲王,这是板上钉钉的,没什么好质疑;
可四阿哥先前才说错话,挨了鞭子,竟也得了个和硕雍亲王。除此之外,五爷封了恒亲王,七爷也封了淳郡王,东宫那头一下子就立出去了!
梁九功琢磨了许久,觉着万岁爷这怕是有意给出亲王的位置拉拢。毕竟,就算东宫继位,也没法给出再高的封赏了。
难不成,还要一口气给出几个铁帽子王吗?
康熙在纸上先后落下几个亲王君王的封号之后,并未搁下笔。他想了片刻,又写下一个“敦”字。
“老九和十一、十二、十三他们,暂且就封做固山贝子。老十的额娘也走得早,钮祜禄家不可轻慢,就封做敦郡王。至于老十四——”
康熙笑笑,提笔落字:“他至诚至孝,又文武兼备,给个恂郡王也不为过。”
梁九功:“……”
十四阿哥能提前出宫开府已是逾矩,如今还越过一众兄长,要封个郡王,只怕这道旨意一放出去,便有人要把宝压在这位身上了。
当奴才的,看的再清楚也不能多说什么。梁九功任由康熙自言自语,也绝不敢在此事上搭腔半句话。
康熙自个儿许是觉着闷,直起身子,抬眸瞥了梁九功一眼:“老滑头的东西。”
梁九功讪讪笑着。
“行了,看着时辰十四也该过来练字了,朕提前告诉他,也好有个人说说话。”康熙说完这话,搁下笔,绕过御案到了明间宝座前。
这几日有边关送来的军情,宝座前的案几上便堆满了奏折。事情不算大,几乎都是关于准噶尔部蠢蠢欲动的消息。
还不是打仗的时候,康熙决意暂且按兵不动,看看准噶尔能做到哪一步。
他随手翻了几个奏折,批下去几份,有关军情的则留中不发。
帝王上了年纪,已经无法亲征。
可是,这份功绩他又不愿假手他人,尤其是让利给储君。私心里,康熙盘算着等十四再长大些,能够担得起将军一职,再出兵收拾准噶尔军。
帝王筹谋着有的没的,抱厦底下传来十四阿哥的声音:“汗阿玛在吗?”
康熙吩咐:“叫他进来。”
梁九功应声,将人好生引进来,便留了个心眼趁机退出去。
屋中只剩下父子二人,康熙便开门见山道:“过了年你也不小了,朕听尚书房的师傅们说,你的四书五经已经学的很好,可以出阁了。”
十四阿哥不知帝王要铺垫什么,便静静听着。
“你额娘去得早,今春,朕有意为你众位兄长们进爵,你便也随同一道出宫开府,封做恂郡王,如何?”
听到康熙这话,胤禵心下才终于了然。
——汗阿玛是等不及要他成人,成才,掌握一些皇权允许掌握的权力,并以此与二哥抗衡了。
可他压根儿不想搞什么皇权斗争。
额娘从包衣宫女,一路最高坐到了德妃的位置上,斗了这大半辈子,最终还不是栽进了宫权的深井之中。
他亲眼望见过那荒唐,诡异又扭曲的一幕,如何还能气定神闲地稳坐斗争漩涡中心。
这些日子,他已经看得分明。
四哥虽然性子冷了些,也不爱言语解释,心却……却是挂念着他的。
既然如此,四哥一心追随着太子爷,他虽然不愿意站在同一战线,不与他们作对添堵,却总还是能做到的。
他已经没有了八哥,没有了额娘,不想再与四哥渐行渐远了。
胤禵打定主意,撩开袍子跪地:“汗阿玛,儿子不想做什么恂郡王。”
康熙没想到儿子会是这个反应。
帝王蹙眉瞧了十四半晌,忽而问:“是不是胤禛与你说过什么?”
胤禵一怔,连忙摇头否认。
康熙却不信他的话,自顾自道:“你放心,胤禛先前在江南虽然顶撞了朕,可查处‘江南贪腐案’他功不可没,朕赏罚分明,已经有意封他为和硕雍亲王。到时候,朕叫内务府将你们的府邸选在一处,也方便你们兄弟能时时联络着。”
胤禵叹了口气,越发不愿意成为四哥被牵制的累赘。
他垂眸伏地,叩首道:“皇父可曾想过,若九哥他们按照规矩得了个固山贝子,那儿子最多只能封为贝子,无功无势的,越过众位兄长,往后还如何见面?儿子看重亲情,还请阿玛收回成命。”
他一股脑儿说完,“梆梆梆”一连磕了三个响头。
康熙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蹙着眉头只觉着气恼。在他眼里,十四什么都好,就是太过重情重义,遇上相关的事简直就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可偏偏他也是看中这一点,才选了十四。
帝王攥着拳头,高坐宝座之上,他的面色匿在阴影中看不分明。
许久,康熙沉声道:“你先回去,容朕仔细想想。”
*
景仁宫如今得消息的速度越发灵敏。
赫舍里坐在明间的宝座上,听着夏槐将这两日的前朝朝事一一禀告了。
在她的印象中,平定噶尔丹之乱便比前世要早了好几年。
如今,这事儿间接导致噶尔丹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又提前带兵西征,攻克了哈萨克汉国,使其分裂成为大玉兹、中玉兹、小玉兹三个汗国。
准噶尔西征大胜。
策妄阿拉布坦这些年轻徭役,追随着大清的步子建设准噶尔,发展迅猛。他们得到的土地已经逐渐无法容纳文明发展的进程。
于是,准噶尔与大清边界的矛盾开始不断激化。
“这一回,是准噶尔军派兵袭击了哈密北境五寨。”夏槐压低声音道,“寨子不大,损失也小,但因为是自噶尔丹死后,准噶尔军第一次主动进犯大清,这才被当成紧急军情呈报京师。如今,朝中支持出战的人占少数,都觉着这么小的骚扰,不值当当下劳民伤财。”
赫舍里摇头笑笑:“皇上怎么说?”
夏槐的表情变得有些一言难尽:“皇上御门听政之后,对这件事没发表看法,只是散朝之后,叫南书房行走定了阿哥们封爵的诏书。”
“剩下的便是小道消息了。奴婢听说,皇上先前有意给十四阿哥恂郡王的位子,阿哥却推拒了,因而此番只跟后头的众位爷一样,封了个固山贝子。”
赫舍里道:“十四是个好孩子,但皇上不会只给了固山贝子,就这样轻轻放过他。”
夏槐一脸佩服道:“又叫娘娘您说中了。十四爷才封固山贝子,皇上竟然问他愿不愿意动身前往西藏,与陕甘总督会合后,只领一小部分人与准噶尔周旋试探。”
赫舍里眸中讶然,许久才冷笑道:“咱们这位万岁爷是越发狠心了,这么小的孩子,他竟也利用得彻底。”
她心中清楚,玄烨这话大概率是试探和威慑。
十四阿哥今年春提前出阁开府,已经称得上是年幼,毕竟他如今连个格格都还没有,如何上阵?如何真刀真枪地与准噶尔军对抗呢?
玄烨是希望儿子知难而退,不要为了几个没甚用处的兄弟,就打算倒戈对抗。
赫舍里叹一口气:“只希望,十四阿哥能学会自保吧。”
……
谁都没想到,老十四是个硬气的。
他听过阿玛的试探,当即跪地接了话,愣是将康熙的问话变成了明晃晃的口谕。
天子一言已出,无法撤回,便有了这满朝都瞧不过眼的“将爱子发配边疆”之事。
四阿哥到底住在宫外,消息往来多有不便,知道这事儿时已经晚了。他一心想要补救,打算祈求汗阿玛,由他来代替弟弟前往边疆。
夕阳西下,快到宫门落锁的时辰了。
四阿哥还没走到隆宗门,就在西夹道被十四阿哥亲自拦下来。胤禵伸手扯着胤禛的袖子,弯眸笑着,希望这个哥哥能停下来听自己一言。
四阿哥绷着面孔,站定原地。
“事到如今,四哥不会以为……不做汗阿玛的棋子,也不站太子爷,就能平平安安待在京师吧?”胤禵压低声音,就这样与兄长肩顶着肩,附在他耳边笑道,“这事儿四哥帮不了我,就叫我去边疆走一趟吧。若只用应付着兵戈铁马,或许,我还有重回京师的一天。”
胤禛垂着眸,克制自己不去在意弟弟那张还没完全长开的容颜,缓缓点了头。
他说:“好好活着,四哥会早日接你回京。”
*
这次诸王大封,十三阿哥成了最后的黑马。
敏妃离世,他虽然也失了额娘,心中悲痛,底下却还有两个妹妹要照顾。为了能叫两个妹妹不在宫中成为小透明,遭宫人们冷待,胤祥便担起哥哥的责任,开始有意在康熙面前显露才能。
他心里很清楚,十四弟一走,汗阿玛又缺了称心的左右手。
从前,是额娘叮嘱他,不许他参与到这些夺嫡的事务中去;如今,他却不得不主动迈进去了。
不过数日,康熙对胤祥表现出来的办事能力、交际能力以及文武两道的才能都万分满意。他没想到,老十三不显山不露水,原来却是个厉害的。
于是,十三爷一下子便越过几位兄长,成了多罗贝勒。
整个盛夏,就这般在一场闹剧中囫囵收了尾。
蜻蜓还立在御花园开败了的荷花池中,捕捉那残留的一丝夏日气息,秋天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
今年的秋日有些格外热闹。
蒙古诸部似乎是收成好,银钱丰,竟将贡品全都照着往年翻了一倍送来京师。随行的使者里头有乌尔衮的人,特意给胤礽带了几罐子刚榨好的葵花籽油,以示感谢与想念。
这件事不知怎的,传进了康熙耳朵里。
帝王不分青红皂白,在朝臣们面前责备道:“太子私留蒙古贡品,实属对君父不敬,心怀鬼胎!”
胤礽袖手立在殿前,只觉得这理由有些好笑。
蒙古今年贡品翻倍,实则是为了感谢葵花籽油带来的收益。换言之,这些好处是冲着他来的。而今,他不过得了乌尔衮特意带来的几罐油,便成了心怀鬼胎,去何处说理呢?
这事儿都不用太子殿下开口解释,蒙古诸部的使者们便蜂拥而上。
康熙听着蒙古各部对储君的感恩之情,慢慢沉下了一张脸。他阴着脸,却还要挤出笑容,平静道:“如此,倒是朕冤枉了太子。”
……
胤礽知道,事情走到这一步,汗阿玛总归是要寻个由头拿他出气的。
他索性叮咛李瑾乔一声,带好两个孩子,就待在毓庆宫的院子里头,哪儿也不要露头。
只要汗阿玛不针对他的妻儿,怎么责骂惩罚都无所谓。他早已不是那个倾慕阿玛的保成,已经学会了调整自己的心态,将这些看做一场单纯的政治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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