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雪大天寒,阿哥们为了暖暖身子,最常去的还得是布库房。
胤礽今日一过去,就碰上了老四、老五、老七和老十三,带着几个谙达和侍卫们正在比拼。满人兄弟之间,练起武来不计较这些长幼尊卑,太子爷索性也缠了辫子要与他们练一练。
近日他被人看的太紧,无处释放。
一到布库房里,就寻到了由头不再收敛。往日能谦让的、该谦让的,今日都分毫未让。
胤礽挨个儿将几个弟弟、谙达和侍卫们都揍了一通,直到老十三登场,他才醒神过来。即便是布库房内,他也处于皇城之内,在汗阿玛的监视之中。
弟弟们可以在打布库的时候,不拿他当作储君和兄长;
但他,却何时何地都不能丢了该有的风范。
胤礽选择败给了十三弟。
他让的很明显,约莫是为了弥补之前的过失。从场中下来,还特意跟弟弟们说了声“抱歉”。
几个阿哥一怔,都笑道:“平日里二哥藏着掖着,今个儿一动真格,真叫兄弟们大吃一惊呢。往后,二哥可就得如这般,不要相让才是!”
他们兄弟之间和睦欢乐,传到康熙耳朵里,却又变了层意味。
从前,他只当保成是不善于骑射武功。毕竟,有小时候学骑马的先例摆着,他便未曾多心。今日才知道,原来这个太子当的,乃是真正的文治武功。
康熙也说不出此刻的心情。
千言万语凝在喉间,他最终睁开眸子,道:“太子……暴戾不仁,肆意捶挞诸王贝勒,入值宫中的八旗兵丁(谙达们)鲜有不遭受其毒手者。传朕旨意,命皇太子禁足毓庆宫中,好好反省己身。”
梁九功深深看一眼万岁爷,见他鬓边冒出遮不住的白发,垂眸心中叹息一声。
皇上这是何苦呢。
再这般下去,岂不是要落得个众叛亲离。
*
胤礽终于等到这迟来的惩罚,松了口气。
还好,只是禁足毓庆宫中。他全当是休沐日,多多陪伴妻儿罢了。
三十九年的冬日,太子爷谢绝了兄弟们求情的好意,暂且放下一应事务,安心蜗居在毓庆宫中,抱着乌那希与弘晳,与李瑾乔一起过了个安静温馨的小年。
这是他难得不用去赴宴的年节。
李侧福晋懒得清澈,得知不用去宫宴上作陪了,高兴的抚掌笑道:“爷这是歪打正着,反叫咱们过了个好年呢。”
胤礽宠溺地刮她鼻尖儿:“我看你是恨不得每年都禁足了。”
一家人嬉笑间吃喝玩闹,正月竟也就这般晃过去了。
胤礽觉着自己还没闲够呢,便又被康熙放了出去。除此之外,也不知帝王是出于什么心理,将空出来的内务府总管大臣的位子,交到了赫舍里心裕的手中。
心裕在索尼诸子之中,排行第五。
实打实算起来,也算是胤礽的叔外祖之一。
早些年,心裕和法保因为索额图假死之事幡然悔悟,一齐金盆洗手,做了个干干净净的爵爷。之后,两江贪腐案查得再如何彻底,也都查不到他的头上。
但是,康熙对赫舍里家的家风仍旧存疑。
帝王抓不到把柄,索性便将心裕提拔上来,叫他主管内库。巨大的利益和财富面前,就不信,赫舍里家的草包还能不上钩。
胤礽将他阿玛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
奈何圣旨已经下了,他只能传话叮嘱:“无论谁送银子、求办事,都不能见不能接。万事小心应对,实在不行就装病犯个小错,革职便是。咱们本来也没打算将手伸到内务府来,不许再做什么多余的事。”
譬如说,像从前八阿哥那样给养心殿安插人手,窥探圣恭,便是绝对不能做的。
心裕懂得这些大是大非,每日只专心做好差事。
幸而有荣妃的阿玛盖山从旁帮衬着,一切倒是都如常运转着。可是,架不住帝王三番五次的刻意考验,心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差不多三日一小骂,五日一大骂。这个总管大臣才做了几个月,便被康熙喷的病倒了。
赫舍里终于坐不住了,亲自去了趟养心殿,对着帝王道:“万岁爷抬举臣妾的母家,臣妾感激不尽。只是心裕到底只是个招猫逗狗的纨绔,没本事惹事,更没本事管事。内务府这么大的衙门,他怕是连里头有几个司都闹不清楚。还请万岁爷看在臣妾祖父的面子上,放五叔父回去,做个闲散爵爷吧。”
她刻意搬出了索尼。
帝王便知其意。
想到近日确实将心裕喷的狗血淋头,康熙也不好意思地轻咳两声,笑道:“看来,朕是好心办了坏事。就依皇后的意思,叫心裕回去吧。”
帝王接二连三的找茬,叫赫舍里心中也烦闷。
毕竟,康熙对胤礽的不满已经摆在了明面上,整个朝堂、后宫全都瞧在眼里。
这不,她前脚才回了景仁宫,后脚僖妃就找来了。
心裕的事彻底叫僖妃生了怒意。
她这些年时常过来,跟夏槐她们也熟悉了,递个眼色,婢子们便全都退了出去。
僖妃这才拉着赫舍里往东暖阁坐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姐姐。”
赫舍里无奈苦笑,拍拍她的手安抚:“江南的贪官污吏惩治后,我们的人去年才陆陆续续换上去。如今根基未稳,并非对抗皇上的好时候。”
僖妃咬咬牙,压低声音:“实在不行,我便做了这个罪人,将皇上给——”
第80章 被幽
僖妃这几年很是受宠。
从前,康熙看重赫舍里和胤礽时,曾因此垂怜僖妃,叫她有了十一阿哥,那时候她还只是个嫔位。后来帝王猜忌心愈盛,因着赫舍里这个姓氏一并防着她,僖妃也并不在意,只一心养育好十一阿哥,叫他“亲着二哥,帮着二哥”。
康熙呢,虽与赫舍里逐渐离了心,但心底里又无法完全舍下这段少年夫妻的真情。
于是,确定自个儿已经无法行房事之后,他反而无需防备了。自此,长春宫成了第二个景仁宫,而僖妃则成了赫舍里的替身。
平心而论,她们虽为远房表姐妹,相貌却有相似之处。
僖妃为了能帮上中宫,也捏起鼻子做了这“宠妃”。
如今她是最能在皇上近前得脸的人,说起这些话,自然也是想好了如何动手的。
赫舍里几乎一瞬间就反应过来,连忙打断道:“哈宜呼,不许胡说!”
她定定看了僖妃许久,从那双眼中只看到无所畏惧的坚定与毫不遮掩的赤诚,仿佛……已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赫舍里心中一惊,攥紧了僖妃的手,低声劝道:“你可不能犯傻。且不说本宫,胤祷和胤礽都是惦念你的人,你舍得叫他们伤心难过吗?”
僖妃沉默不语。
“再者说,万岁爷死了事小,但总不能叫赫舍里家和太子背上弑君弑父的骂名啊。你心里定然清楚,太子要走的道虽然艰难,却是最契合君王的光明正派之路。”赫舍里拍拍她的手,“弑君,并非他的道。”
僖妃终于松开了拳心,抬眸看向赫舍里:“那若是皇上先一步动手了呢?”
赫舍里摇头:“皇上手中暂且没有合用的棋子,不会轻举妄动的。”
“十三阿哥不算吗?我冷眼瞧着,这段日子可给四阿哥、五阿哥他们使了不少绊子。”
僖妃说完最后一点担忧,赫舍里总算放心了。
她笑得意味深长,道:“若是为了十三阿哥,你就放心吧。他们兄弟里应外合给万岁爷演戏看,你我只做不知,坐着看戏便是了。”
僖妃微怔,恍然失笑。
……
宫里的人都知道,因为早年乌雅氏谋害敏妃腹中公主一事,十三阿哥与四阿哥极为不对付。
如今,两位爷虽然都已经出宫开府,一个做了十三贝勒,一个做了亲王,那关系也依然僵着呢。万岁爷这一二年抬举十三爷,这位也争气,无论什么差事都办的漂漂亮亮的,连在懋勤殿内画一副山水图,都能给帝王长脸,叫文臣画师们夸赞不已。
因此,四爷几个一时被十三爷弹压,满宫的奴才们便觉着,东宫怕是势弱了。
不止宫中如此认为,前朝许多大臣们也是这样想的。
康熙对胤祥的抬举被人看在眼里,这无疑是一种政治信号。甭管底下的人是为了讨好皇上,还是为了搏一份家族未来前程,总之,不少人都选择站到了胤祥那头。
天平隐隐有了倾斜的趋势。
康熙将一切看在眼中,观察了数日,终于捻着珠串发话:“太子也有……二十八岁了吧?”
梁九功弓身应是。
帝王喘着气,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一嗓子,继而道:“将近而立之年,也确实该将太子妃的人选定下了。有了太子妃的母家做助力,这回总不该再败于老十三。”
梁九功:“……”
万岁爷这帝位坐久了,有些事办的,可真是叫人一言难尽。
康熙的话很快就传到了十三爷耳朵里。
贝勒府内,贴身太监有些担忧问:“爷,咱们不会被当成弃子抛下吧?”
十三阿哥正翻看一册魏晋孤本,闻言从书册中抬眸,道:“你指的是哪一边?”
太监讪讪:“这……”
“若说汗阿玛,这不是明摆着会被抛弃,何须问你家爷。若说二哥他们……”十三阿哥笑起来,将书卷成筒轻轻拍了太监的脑袋,“那也可以明确告诉你,兄长们绝不会弃我于不顾。”
他还记得幼年的那些事。
从前,他跟随额娘还住在永和宫配殿时,额娘从未防备过乌雅氏。
有一日,他在院子里玩,遇到了宫门外伫立许久的四哥和二哥。两位哥哥请他吃了好吃的绰科拉,又蹲下身,摸摸他的脑袋叮嘱:“往后离德娘娘远一些,保护好你额娘,明白吗?”
往后许多年,胤祥都记着这句话。
是以,他即便因为暂时的立场,不能与哥哥们多有联系,心中也愿意相信他们。
小太监听得高兴,捂着脑袋道:“嘿嘿,还是爷高明,做个两面派……不不不,墙头草……好像也不对——”
十三阿哥又给他脑袋上一下,笑骂:“去,不会说话就闭嘴。”
*
康熙四十一年初春,西北传来捷报。
策妄阿拉布坦对卫藏(西藏)虎视眈眈,几次侵扰都被甘陕总督和十四爷阻拦后,换了一个策略。
他开始干预唐古特行政掌权者的废立。
去年,西藏摄政的桑结嘉措被和硕特汗杀害之后,和硕特部便有意废了六世□□——仓央嘉措,另立新人。
策妄阿拉布坦则想要趁机宰了和硕特汗。
管他什么□□什么嘉措的,还有那个大清的皇子,全都宰了,他便能占据卫藏,为准噶尔扩张地盘!
准噶尔军走伊犁河谷,派出了六千余人,正巧遇上了十四阿哥的先头军。
策妄阿拉布坦已经在胤禵手上吃过几次小亏。对这个敢于冲锋陷阵的年轻皇子,是既有几分欣赏,也有些忌惮。
他不愿给胤禵成熟成长的机会,决意一举擒获。
而胤禵利用了这位准噶尔大汗的心态,故意以自己作为诱饵,兵行险着,将敌军诱入深谷,等来陕甘总督的援军,一举歼灭。
准噶尔此番大败,至少能安宁两三年。
康熙对这个意料之外的展开十分欣喜。他没料到,丢出去自生自灭的儿子,竟然可以做到这般好!
帝王又起了心思,有意召十四贝子回京,封个实权将军。
胤禵却送了家书回来,直言“儿臣愿意驻守青海,守卫大清边疆”。
康熙又气又无奈,闭目挥挥手道:“罢了,他既然愿意戍卫国土,便以战功封个驻防将军,守在青海吧。”
四阿哥在毓庆宫听胤礽提起此事,只是垂着眸子“嗯”了一声。
胤礽故意逗他:“你就不想叫十四弟回来?”
四阿哥淡淡:“光我想有什么用,他自己不想。”
“他在京师长大,又有你这个哥哥,怎么会不想回家呢。再忍耐一段日子,十四弟会回来的。”
听到这样奇怪的话,四阿哥蹙眉抬眸,看向仍旧浅笑着的太子爷。
二哥的笑总是这般温和。像是明月照耀下清澈奔流的溪水,不知疲倦,能够包容一切黑暗与不公的待遇。
四阿哥自问己身,断然无法做到。
索性直接开口:“二哥是不是瞒着我们有什么事情?”
胤礽心中惊讶于弟弟的敏锐,面上却依旧挂着和煦春风般的笑意:“二哥每日但凡有一点小事,都要被人报给汗阿玛,哪儿能瞒得了什么呢。”
见四阿哥点头应是,胤礽抬眸看向窗外。
春日灿灿,百花争妍,一树杏花在清风中抖了抖枝丫,落下几许花瓣雨。
他忍不住想,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若真如梦中预示那般,他避无可避,汗阿玛就要寻个由头,废了他的太子之位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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