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清扶着他回到房间,她俯身揉揉他的脸颊,他像是被抽光了力气,软软地埋在她的掌心,幼清给他解着衣物说:“不要怕,你先好好睡一觉。时间还长。”
时间还长…于长生种而言,时间确实长得过分。可他现如今怎么觉得时间这样短…短得让他恍惚。
他忽然想到那次看到云骑演武的午后,云骑军声势浩大,气势如虹,他是如此倾慕。
可战争太残酷,时间又太残忍。
景元短暂地遗忘了幼年便沸腾起的热血,他感到了异常的无力与疲惫,甚至开始怀疑他的一意孤行是否是正确的。
加入云骑后,陪伴父母的时间少了…在外远征,和喜爱的女孩也是聚少离多。而得到的回报…那些俸禄与地位,又不是他心中所想。
一回到家,就如同卸下所有防备的幼虫,蜷起自己的肉体凡胎,再也无法像在外面那样坚强了。
在他出神的时候,幼清已经帮他弄好床铺,她叉着腰问他:“怎么样?还要喝水吗?”
景元摇头,“不必,长久以来…都辛苦你了。”
“我想这么做嘛,如果我生病了、累得直不起腰,你会不会照顾我?”幼清解开他的发带,抚着他的脸说,“你给我铺床、带我吃饭,我可不觉得麻烦你,反而很得意呢。你就好好享受我的照顾吧。”
他失笑,安神的药物带来的困意十分沉重,他侧过身,刚想躺下,便见她欲走的背影。
幼清走的有些急,景元不知道她要去哪里,要忙着做什么。
他只知道,他并不希望她离开。
刚走两步,身后便欺来一个高大的身影,他踉跄两步,手臂紧紧缠住她的肩膀,另只手绕过她的腰和腹,把她牢牢地箍在了自己身上。
他喉咙沙哑,哽出一声,“别走。”
短暂的犹豫过后,她侧头,蹭着他的脸,气息温热吹拂,“好。我陪着你。”
*
景元这一晚睡得并不安稳。他噩梦缠身,不知是幼清的药起了作用,还是他心绪不宁,身体太过疲惫沉重,总之,他始终无法苏醒。
梦中景色光怪陆离,似有千万万歌者吟诗,有千万万战鼓齐鸣,他化出武器,被困在中间准备迎敌,紧接着,那千万万道刀光飞来,他抬刀迎接,可越挥越多,刀光刮破了他的手臂、大腿,鲜血喷涌,他无法。轮转呼吸,身体难以维持,几乎化成了一滩血水。
片刻后,景元从血液中复生,他睁开眼,看到同行的云骑兵士与那些骁卫前辈笑着叫他“景元”。
景元想去伸手触碰,对方却化成了一片淡蓝的凭证,那些记载了云骑军身份的凭借如同大雨坠落,景元站在当中,无计可施,只能颓然地看着。
暴雨终于停止。
他以为噩梦停歇,刚刚放缓的呼吸,他就被人按住肩头,景元回首,曾经照顾过他的骁卫被孽物削去半张脸,那里蠕动着…有什么准备破土而出。
“景元…”
对方张口,牙齿和血液一同坠落。
紧接着,那些昨夜还在谈笑的朋友纷纷成了这幅模样,他们伏在他的脚边,哭喊着他的名字。
千万万歌者在吟唱,千万万战鼓齐鸣。城
景元脸色惨白,尸山血海如浪翻滚而来,景元握住阵刀,勉强支撑着自己不被冲散,在那些扭曲的同族的尽头,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会摸着他的头,笑着说“好孩子”的人。
“母亲…”景元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尽头的光芒。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终于抵达她的身边,但她回头,金色的银杏叶纷纷坠落,景元在那他无法直视的扭曲模样中轰然苏醒,他浑身浸水一样湿漉,口中却干得仿佛火烧。
他翻身下床,却不慎跌倒,桌上的器物噼啪坠落,幼清听到这里的动静匆匆赶来,与此同时,景元也抬起头,望向那已经空了的鸟笼,以及鸟笼下,歪歪扭扭攀附而上的松枝。
梦中的场景翻涌而至,景元只觉得胃部翻江倒海,让他呕了出来。
苦水混着血液…还有因为呕吐而憋出的眼泪。
幼清跪坐在他身边,他忽然颤抖,警惕地握住身旁的武器。
“是我…”幼清怜惜地擦拭着他的唇边,“别怕。”
一呼一吸间,他似乎已经恢复了理智。
“抱歉。”他说,又用手格挡,“我自行清洗,太脏。”
“怎会?你病了。”
他摆摆手,因为无力遮掩,他的动作带了逃避的意味。
“没事的,景元。”幼清揉揉他的肩,将他擦拭干净,声音温和地哄他,“好了…现在我们回到床上坐一会儿吧?”
景元并非是坦然接受,而是因为无法做出下一步判断,只能顺从地与她坐在床上,幼清没有用她便利的仙术,她温柔地用沾了热水的毛巾擦他的脸与发,还取来一杯热茶让他漱口。
尽管不想这样让她操劳,但是有她的安抚,他的疼痛缓解,心情也缓和了很多。
“还有哪里不舒服?”她轻轻揉着他的胸口,和他说,“要不要再躺会儿?”
因为梦境的可怕,在面对自己的床铺时,他本能地摇了摇头。
幼清抿抿唇,又笑着说:“那要不要我抱你?你来靠着我?”
他没什么开玩笑的心情,不过对上她笑容可掬的脸,景元的情绪好转,小幅度地点点头。幼清把他搂在怀里,拍着他的背说:“也不知道你是吃什么长大的,竟然能长这么高,我都抱不住…”
景元轻笑,抵在她的肩膀垂下眼皮,胸口的疼痛和胃里的酸涩袭来,他鼻尖发紧,眉头微微蹙起,让他不禁抬手,紧紧抱住这溢满馨香和温暖的躯体。
“幼清…”他涩声叫她,幼清的眼睛瞬间红了,她轻声应着,身体被他融入怀抱,仿佛这样就能缓解痛苦,景元埋在她的肩头,像只困兽在笼中忍受痛处,幼清心痛不已,在他侧脸轻蹭,他回以同样的动作,口中还在呢喃她的名字。
这么抱了一阵,他似乎是缓过来了。
幼清捧着他的脸瞧瞧,他报之一笑,错开她的注视,无奈道:“抱歉,让你看到我这么不中用的模样。”
“哪里不中用了?我倒觉得这样抱着很好…”
景元盖着她的手背,温声道:“谢谢,一直伴我身侧。”
“那是自然,我应下的事可不会变,不像某些人,捏着人家的手说‘都依你’,转头就去帮了别人。”
她还记挂呢?
分明是…故意在逗他开心。
幼清把周围整理干净,也擦拭了他的病痕,整理完备后,她站起身来,景元看她准备走,便随她起身,在她身后道:“好好好…是我的错。还恼呢?”
“哎,你可不能这么说,说得我小心眼,我可没恼。”
“好,你没恼。是我恼人。”
他随她下了楼,幼清扭头就往厨房走,景元紧紧跟着,听到他俩的说话声,厨房里还传来一句调侃:“这还不到一天,就把我们幼清惹生气了?”
景元听到母亲的声音,一阵讶然,他推门而入,便见幼清搂着母亲的胳膊,亲亲热热地告状:“伯母,我可没生气,别听他乱说。”
景母将面粉点在幼清的鼻尖,景元靠近两步,问道:“您能下床了?这些事…不必您亲自动手。”
“今天一大早我便醒了,幼清见丫鬟们进进出出,便走进来陪我说话,她说爱吃甜的,我就想起来你小时候也爱吃的红糖饼,就想着给你们两个做一些。”
“阿爹呢?”
“采买东西去了。不用管他。”
幼清看着锅里油亮亮酥脆脆的糖饼,便张罗着要捡出来,景母给了她一个碟子,她用锅铲小心翼翼地往里面摞,等到放不下才停止。
做了不少。
景元提议:“我来替您。”
“笨手笨脚的,不用你来。”景母也用胳膊肘拱拱幼清,“你也是,早早起来就陪我做这些,现在熟了,赶紧吃一块歇歇。”
幼清没有客气,她捏起一张小饼,小心咬开,热气扑面,她吹着气,等了一会儿才咬第二口。
热、甜、酥…幼清给自己的嘴巴扇风降温,还不忘大力推荐,“好吃!景元,你也来一块?”
他望着她的模样,笑着垂头,在她的牙印旁咬了一口。
幼清呆在原地,等他起身才回过神,她耳垂红红,躲在景母的怀里吃着剩下的部分,景母揶揄地看着他们两人,手里的活却没停下的意思。
景元站在她身侧,帮忙揉面,做了一上午,饼子都能堆成小山了,幼清自己就装走了一半,剩下的上了餐桌,即便这样也没吃完,幼清用了个法子把红糖饼贮存起来,不论什么时候拿都是热乎乎的。
做完这些,景母才觉得累,说要回房休息。景元看着母亲回到房间,人立在门口,静静凝望着屋里,幼清抚着他的肩,他揉揉她的手背,侧首道:“有没有吃好?”
城
“吃得可好了,伯母说明天还要给我做糕点呢。”幼清笑着说,“我还没想好要什么样的,明天我再和伯母说。”
景元捏捏她的鼻尖,她搂上他的腰,下巴磕在他的胸口,仰起脑袋问:“你累不累?是回房休息,还是去书房待会儿?”
景元垂着头,用手勾她的脸颊,温声问:“去书房玩什么?”
“我瞧见你有不少收藏,主人不在,我哪敢动呢?要是你不想回房睡觉,就给我讲讲你那些新鲜玩意吧。”
他哪有什么“收藏”,都是他意外得来、或者买到的小玩意,很久以前,父亲听说他想撤了古玩和藏书,把那些东西摆在柜子里,景元还挨了顿打,但被打了一顿之后,那些东西还是上了架子,就连那间大书房,父亲都让给他了。
兴许就是从那天开始,他才真正沉下心来读书,年幼的他心里对父亲还有埋怨,但坐在书房,看着父亲特地给他打的“展台”,景元又忍不住想,父亲是爱他的,只是恨铁不成钢罢了。
陪幼清来到书房,那些花样繁多的小玩意确实与书香墨香完全不搭,景元长大之后,这里就成了落灰的地方,不过母亲都会叮嘱家仆打扫,不至于太脏。
这里有行商带来的信息发射器、名为“手枪”的武备、其他行星上的石头,或者一些外来的游戏盒,在那个捡树枝都能快乐一下午的年龄,这些舶来品对小孩的诱惑无疑是巨大的。
包括…带着一位巡海游侠签名的“通知函”。
听说是一位星际通缉犯利用一些不可告人的方式躲藏在了仙舟,追杀他的巡海游侠将通告函扔到了将军府和地衡司,景元这才得到了这个“周边”。
从此以后,他便开始向往除邪惩恶的游侠生活,不过也仅存于设想层面。
幼清也瞧见了那张通告函。
她笑笑:“我认得他,很像那人的作风。”
景元道:“你们曾会过面?那我们…也算有缘。”
“我把镜流送回去的时候也见过你呀。”幼清背着手说,“那时候还是小小一个,毛茸茸的。”
景元失笑,他回忆起那天,似乎确实见过她的飞行器,但确实不曾见过她的面容。
幼清抚着他的柜台,贴在玻璃上望着里面的小玩意,景元立在她的身后,两个人的目光一同落在邀请函上,幼清忽然道:“和我走么?”
“嗯?”
“过巡海游侠的生活。”幼清侧头道,“星海广大,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第42章
多年后,景元还是会想起那天他们在书房,她提出邀请的样子。
如果他立即答应下来…未来将会如何?
她还是那样体贴,见他迟疑,又摆摆手,笑道:“没说现在就把你拐走,而是说以后,我又不是大忙人,也不会一瞬间消失,在我这,机会每天都有!等你哪天想了,我们便可以立即出发。”
景元确实在犹豫。
他的神色中有惆怅、迷惘和化不开的哀伤。景元望着自己年幼时的梦,有威武高大云骑、有行侠仗义的游侠,有那些惩凶除恶后的欢呼。
可在面对战争时,这些热血沸腾的年少梦想被冲击得溃不成军,他握紧手心,牢牢地望着玻璃中泛黄的纸张,同样也望见了他自己。
这次,他不是客气,也不是婉拒,而是和她说:“嗯,我会考虑的。”
幼清的眼睛划过一圈闪光,她笑着说:“真的?那太好了!这样我也…”
她也不会是一个人了。
幼清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她依恋地望着他,景元用手背拂过她的脸颊,她蹭着他的手,柔声说着:“不要怕…景元,如果你心中迷茫,就和你的父亲商量一下吧?好吗?”
和父亲商量么?景元看看父亲为他打造的展柜,于是点点头,与她说:“待明日…我会与他商量。”
他们在书房待了一整个下午。景元和她分享着她从未参与的过去,仿佛在弥补着什么,幼清听得十分认真。
晚餐前她离开了一阵,随后,一家人聚在一块吃饭,景元看着母亲的面色好转,尽管有些疑虑,但他还是回避般没有多问。
或许是幼清的药起了作用。一切都会好的。
他安慰着自己,尽力保持最好的模样,不再让父母忧愁。
饭后,幼清又陪着景母待了一会儿,她忙上忙下,还督促着丫鬟们给景元熬安神汤,暮色已至,景元看到她端着黑乎乎的汤药进来,一时有些抗拒。
他坐在桌前,说着不必劳烦,可手实在不想去接她递过来的碗。城
他竟然会害怕一碗药。
不…他害怕的不是药,而是睡眠和噩梦。
在景元看来,幼清对他、对其他病人都是温声软语,不会真的动气,但景元却觉得今日的她有些强势,他并不想喝药,可她表情严肃,端着药,一直想要送到他的口中,让他都有些抵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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