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鹤舞间,他双肩宽阔,正在宽衣。
幼清吞咽口水,用茶杯挡着唇,欲盖弥彰地望着他的动作。他几乎没有任何声响,脱了外衣后,他侧过头寻觅放置衣物的位置,幼清立刻并拢膝盖,乖巧地坐得板正。
他将衣物挂在了屏风上。
水泛起涟漪,他背对屏风,只剩下他垂下的发,还有偶尔掠过肩头的手背。
他洗得太斯文,几乎一动不动。
幼清走过去,他似乎察觉她的靠近,浑身都绷直了。
一阵风吹来,她垂着脑袋,声音结结巴巴地和他说:“景元…我把你的衣服也弄干净了。”
她怎么这样笨…用一个清洁咒,何必要洗澡呢?
景元同时也在想,既然她能清洁衣服,为什么不顺路把他也洗了呢?
听到她离开,景元缓回呼吸,动作也快了些。
幼清没再坐在他背后的桌子前,而是坐到了床边。她里扭着他的发带,扭出褶皱又被她熨平,如此反复,他终于洗好,站在她面前。
他未着披甲,只是穿了外衣。发丝还垂着水,景元用毛巾擦拭着,每一动作都牵动他的臂膀与前胸,幼清绞着手里的发带,两相无言下,她抬起手,挥来一阵风,他便干爽得像个刚出厂的毛绒玩具了。
“多谢。”他挂好毛巾,幼清扯着他的袖子,他对上她水汪汪的眸子,也不自觉靠近,在她身侧坐下。
景元坐着也比她高,幼清不好绑头发,他便体贴地坐在她的脚踏上,幼清用膝盖贴着他的肩膀,垂头梳理他的长发,刚洗完的发松软膨胀,两只手拢了好半晌才收回来,发丝间弥漫着淡淡的皂角香,她低声问:“这样一天要练到很晚了…不累吗?”
“习武哪有不累的?比起一眼看得到头的人生,每日挥剑一千次算不上什么。”
“说来也是…”幼清捋着他的发丝,将它们编织、并拢,她编发的手法愈发熟练,很快便将他的发缠好,发带垂落,他望着上面的金纹,有些像云鹤,景元低念:“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她随之轻和:“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久留。”
他一声轻笑,幼清梳理他的发丝,问他:“他日我要走,要不要和我同行?”
要放在两年前,他正值叛逆,兴许想都不想,直接答应下来,可如今,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走不开了,云骑当如云翳障空,卫蔽仙舟,既然已经起誓,他想要一走了之,再也不能。
察觉他的犹豫,她立刻换上轻巧的语调,“哎,说着玩的,忽然有个陌生人要带你走,镜流和你父母恐怕要追着我打吧?”幼清摇晃双腿,和他说,“即便是我,离开时也思索了很久,人生在世,身不由己呀。”
他靠在她的膝上,也有些迷茫,不过她语调欢快,按着他的肩,及时地转移话题:“你不要动,有点长了,我要用剪刀喽…”
说着,她伸出两根手指,变戏法一样剪掉多余的部分,幼清举起发带的尾端,抽出红线,把它封了边,绛红色的发带坠在他的肩上,他用手摸了摸,低低道:“多谢。”
“不用谢,现在回家吧!对了,你饿不饿?要不要吃宵夜?”
“不了,吃太多会走形。”
瞧他美的,幼清推推他,调侃,“确实,保持好身段还是很重要的。”
景元摸摸头发,脖颈到肩膀的线条流畅的不像话,更别说藏在衣物下的肌肉纹路了,幼清止住声音,赶紧把目光从他的身上收回。
看着时间不早,景元起身告别,她打开门,跟着他下楼,两人走过一段楼梯,景元忽然驻足,他在楼梯上回首,银发垂落,他的泪痣在灯下隐隐绰绰,这样温柔,幼清一时看愣,少年笑问:“怎么不回?”
她立刻回神,结巴道:“送你呀…”
“不必相送,回吧。明日再见。”
幼清抿唇,望着他的扶梯而下的背影,默默道:明日再见。
第9章
可惜明日未能好好相见。
景元一下忙碌起来,镜流被指派了任务,景元要与之一同,出行前,景元先落实了答应她的实验室,他打通工造司,给她安排了让她发挥的场所,因为走前匆忙,他都没来得及问她究竟要做什么实验,只嘱咐一句万事小心。
镜流本以为她已经离开仙舟,结果见她前来相送,还有些惊讶。
幼清不好意思道:“与龙尊有些约定,就先不走了。”
镜流道:“仙舟罗浮贸易往来,适宜久居。”
“嗯嗯,那你们平安归来呀!”
镜流颔首,扭头上了船,幼清和景元也挥了挥手,他笑笑,回头之时,看到他带着她送的发带,不知怎么,心跳怦怦,手都悬在半路。
她当然是为了饮月君留下来的。一诺千金!言而有信!绝不是为了…
幼清晃晃脑袋里的废料,虽然没把他从脑袋里晃出去,但头脑也清醒多了,她拿着景元给她的通关玉兆,直接去了工造司角落的小作坊,这里器材混乱,幼清大手一挥,里面立刻干净敞亮起来,她将衣袖绑好,又掏出存储丹枫血液的玉瓶,大有大干一场的情态。
“让我来看看…你们持明和其他龙有什么区别。”幼清抿着嘴唇,神色认真地将血液滴出瓶口,有仙法加持,幼清很快便将血液研究透彻。
缺少了一脉,如今的持明,已经称不上“生物”了,魂魄无损,但无法繁衍,只能将**不断复制复生…
难做啊。两个持明想要有子嗣很难,目前最便利的办法应该是引入异族血脉,先借新血液来补全缺失的一脉,但也会冲淡持明的基因,也不知这样下去是改善还是换成另一种方式“消失”了。
凭空创生为仙神大忌,再加上伦理问题,幼清不会随意实验,否则现在她便可以借用丹枫的血液与自己的融合,看看能不能做一个新娃娃出来。
但幼清不想喜当妈,恐怕丹枫也不想当这个爹。
幼清研究了几日,想出几个办法,便带着自己的结论去了鳞渊境,古海一片平静,丹鼎司的持明见了她,纷纷主动让出船只,幼清问:“我可以随意进入了?”
持明道:“龙尊有令,准许通行。”
幼清道谢之后便登上了船。
周围景色并无改变,可她确实在前进,片刻过后,眼前出现朦胧蜃楼,破开迷雾,海岸展露,幼清跳下船,望着宽阔的沙滩和不远处的塑像,担心进去被龙师臭骂堵截,她用了千里传声,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句:“龙尊大人?”
丹枫抬眸。
屋内烛火昏暗,世代侍奉龙尊的侍从放下茶盏,见他醒了,便道:“丹枫大人,新煎的茶。”
丹枫点头,抿了抿茶,饮了一口后,他放下茶杯,起身道:“出去片刻。”
通常来说,他很少独自出行,都要有人跟随,不过丹枫不再是少主,而是独当一面的持明之尊,他想独自行动,大家也不好非要跟着,便随他去了。
丹枫来到海岸,幼清在龙尊的塑像下坐着,见他前来,她笑着和他挥挥手,又压着声音问:“那些人没有为难你吧?”
丹枫摇头,“你呼唤之音仅我一人可闻,龙师不会时刻监察我的行踪。”
“那就好,希望不叫你为难。”幼清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盒子,里面躺着几张纸,丹枫从她手中接过,幼清道,“喏,我分析了你的血液,这就是药方。”
丹枫道:“请讲。”
“诚如我之前所说,凭空创生面临着很多问题,你与我的血脉并不相同,想必用药、改善也要用仙舟方子,不然不起作用不说,还可能酿成糟糕的后果。”幼清说,“我想了几个方法,其一是最稳妥的,你们持明中有与异族相爱并且非常盼望有子嗣的夫妻,他们倘若愿意身先士卒,我会先对他们用药,改变持明的某部分基因,我会温和用药,尽量不损伤他们的身体,让他们自然受孕。其二便是由我捏造生命,这样就需要同意此次实验的男女提供生物样本,并且,我需要你们的一个持明卵来孵化幼子,为了避免你们减员,我会尽量复制一个相同的持明卵出来。其三就有些无厘头了…”幼清拍拍自己的胸脯说,“我体内也有龙族血脉,与你的不同,但也有不少类似的基因组,我打算把我自己的血放在药里,这样能事半功倍,用我族的血改善你们的,但是你们之后出生的每个孩子可能都要与我有点血缘关系…”
丹枫静了许久,他并不懂基因为何物,不过也能听懂大概,丹枫道:“我已寻到你所说的夫妻。”
“那就还是用第一种法子好了,不过龙尊大人,事先说明,这件事可不是一朝一夕的…”幼清说,“可能一代只有这一个新生儿诞生,他想要繁衍还需要继续用我的药,即便这样想要留下后代的持明多了,改变也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我见镜流应召而走…你们是不是天天都在打仗?届时死伤无数,生的肯定比不上死得快。”
“无碍。即能破局,何不一试?”丹枫道,“若这孩子养在我身边,我会护她周全。”
“你还真是不沾红尘啊。”幼清抱着胳膊说,“人家小夫妻辛辛苦苦得到的孩子,怎么能给你养?除非你做孩子的师父之类的…”
她捏捏下巴,“说起来……你们持明是否有……”幼清比划起来,丹枫不解其意,她只好道,“就是能否行房…”
丹枫沉默良久。
他不知何谓行房。
他真是单纯得可怕啊!幼清将他上下看了看,身体并没有什么问题,倘若持明没办法行房,恐怕也讨不到外族老婆了,她根据常识做出了判断,立刻打住了这个话题。
丹枫见她不再多言,便继续道:“第二种方法,我可以入局。不论是血液,还是其他。”
幼清望着他,他神色淡漠,透露着不为人知的疲惫,以及就连他自己都无法看破的急躁。哪怕他始终冷脸待人,可他心海翻涌,早就到了极限。
与龙师斡旋…再加上持明存亡的重担,他早已喘息不得了吧?
幼清放下手臂,问:“丹枫,你的意思是,这三种方式,你都要试一试?”
“不错。”丹枫道,“此事若成,恩情似海,不论星海无垠,持明一族,涌泉相报。”
幼清指着那个雕塑说:“之前听你和我说这位雨别龙尊的故事,你们虽有各自的人生,但行事作风上却很相同呢。”
“雨别非我…亦是我。龙尊传承,世世代代…”丹枫的声音飘渺得很不真切,“不可断绝。”
幼清叹气,“受人之托,当然要帮人帮到底啦,捏造生命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难就难在让你们现在有的持明能够自行繁衍,景元给我借了个工造司的工厂,现下看来,并不适合接下来的工作了,我看丹鼎司有不少大夫,龙尊大人能不能借我一间屋子?对了,我还要一个你们的持明卵,我会尽量保证它的健康,但是我要带它走。”
“用于方案二?”
“嗯哼。我看你们的持明卵都是一人一个的,届时新生的小持明应该也会很像那个人吧,你要不要和快要蜕生的持明商量一下?”幼清摊手道,“为君之道,不可行霸道,还是不要太专断独裁了,那些龙师中可有你信任的人?和他们也商量一下吧?”
海风习习,不知怎么的,幼清发现丹枫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他长舒一口气,像是在冷静头脑,过了会儿,他道:“有的。这座塑像便是他…或说之前的他出资建立的,他始终…”
持明并没有父母儿女,但是丹枫还是用了这个词:“待我视若己出。”
“那太好啦!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丹枫颔首,她感觉自己又飘了起来,腰上缠着他的大尾巴,她飞在旁边,歪着脑袋问:“龙尊大人也会这样拉着别人飞吗?”
不,他只这么带过她和幼时的景元,若是旁人,恐怕要让他用水牢囚之,对待客人不能太粗鲁,他便用了自己的尾巴,不知为何,做起来十分自然,兴许…是因为她长得有些小巧,且龙之一物,也习惯如此对待同伴吧?
幼清想说自己其实会飞,不过他像自己的爹爹那样用尾巴带着她腾云驾雾,她还觉得挺怀念的,便没再多话,而是用手摩挲起他的长尾巴。
“大青龙啊大青龙…行云布雨好神功…”
她唱着家乡民谣改良版,丹枫本不怕痒,但是被她摸得龙鳞发紧,他摇动尾巴,幼清闭上嘴,抱着他的尾巴不再乱动,乖乖跟着他往鳞渊境深处去了。
龙师们正在开会,一见她又来了,有几位立刻吹胡子瞪眼,拍腿就要骂,丹枫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嚣张的偃旗息鼓,他们嘴边的话噎在喉咙里,只能看她落地,跟屁虫一样追着丹枫走进大厅。
龙师中不止那些张扬的老头,还有不少中年男女,其中一位女长老最为冷漠,即便是丹枫走过身侧都未见她起身相迎,恐怕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除此以外,约莫半数都规规矩矩地向丹枫行礼,这群人面目颇为年轻,让人猜不出年龄,恐怕有些还不如丹枫岁数大呢。
幼清偷偷打量着这些人,丹枫在一人身旁停下,垂头道:“老师。”
“龙尊大人。”那中年男子捻须一笑,“有事相商?”
丹枫点头,幼清跟在他们身后,龙师卜荀瞧她一眼,又看了看丹枫,卜荀的眼神玩味,指着丹枫道:“情窦初开固然是好事,可不能说离开鳞渊境之类的话啊,到时候被逼褪鳞,又要让我来抚养。”
丹枫面露诧异,他回头看看背着手东张西望的幼清,摇头道:“这位是幼清,结交的朋友,并非是老师所想。”
“那就好,那就好。”
本以为她没听,结果她突然插话道:“难道以前也有因为私奔被惩罚的龙尊?”
“不错,他爱上一位短生种,想要随她离开仙舟。”卜荀道,“龙尊传承不可断绝,岂是说走就走的?”
“那他…后来怎么样了?”
卜荀看看丹枫,丹枫目视前方,可脑海中已经浮现了那人的模样。和自己面容极像,但丹枫清楚,那并不是他。
“哎,说来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卜荀道,“那位情迷心窍,听不进任何劝阻,龙师只得将其软禁,而那短生种不过百岁寿,很快便死去了。”
得知爱人去世的龙尊悲痛欲绝,在他自我了断之前,龙师介入,将他褪鳞,化为持明卵,等待新的龙尊降世。
“奥…”幼清轻叹,做了个无关紧要的评价,“那龙尊大人还是个情种呢…”
第10章
丹枫跟着老师来到了一处幽静的亭台,有护珠人在两边把守,确保这次谈话无人偷听,也无人打扰。
丹枫他们的计划细细道来,卜荀一开始还笑吟吟的,结果越听眉头越紧,他凝重地看着幼清,幼清摸摸脑袋,没等丹枫说完,卜荀便道:“老夫无力,头昏眼花,实在听不懂少主你在说什么…”
丹枫闭口,幼清道:“做起来不难,就是…”
“你是何来历?为何能有创生之能?”卜荀警惕道,“见你面容行事与仙舟人无异,此事将军可知晓?方壶仙舟的龙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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