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公。”顾庆之拱了拱手。
贾政脸上的确是能看出来气愤的,不过也有困惑。
人人都知道安国公跟太上皇不合,他的官位是被太上皇收回去的,理论上讲应该是跟安国公没关系的。
可他既然出现在这里,那就有关系了。
“顾大人。”贾政也拱了拱手,“事到如今,顾大人还能来送我一程,下――草民倍感荣幸。”
听着是云淡风轻态度还挺好,可罢官啊,能看破红尘没点情绪起伏?
这就不正常啊。
能装成这个样子,就证明他内心还波澜起伏呢。
顾庆之亲切的笑了笑,道:“政公莫要灰心丧气,俗语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要看,罢官对政公来说,其实是好事。”
贾政跟早上的贾赦一样,也是一脑门子问号。
他觉得说罢官不是坏事都够离谱的了,可安国公竟然说这是好事?这么好的事儿给你你要不要?
贾政站定,“愿听其详。”
“当初我封了锦衣卫千户,勉强算有了一点人脉,也请人去查过荣国府众人――您别担心,就是熟悉熟悉,不是为了报复。”
贾政眉头皱了起来,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
“政公自幼便酷爱读书,原本是要科举的,若不是您父亲死的早,临终又上了一本,您何苦会因为恩推官这个身份被同僚排挤呢?恩推才能升到五品,可科举出身,是能升到正一品的。”
贾政已然明白他要说什么了,可正是因为明白,他越发的错乱了。
这不可能是好事!
但是我能考科举了。
“我还记得政公那本快要翻烂的《大学》,政公心性领人佩服。我想政公不如好生读书,明年从县试开始考,与其整□□你那不爱读书的儿子,不如自己考,您觉得呢?”
顾庆之的语气越发的梦幻了,“朝廷又不限科举年纪,太上皇也没说不叫你科举,政公做官多年,各种表、章、疏不在话下,策论也难不倒你,书法练了这许多年,更是有了自己风骨,无非就是八股,这又有什么难的?”
话是没错,可贾政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若不是太上皇收回您的官职,您哪里有证明自己的机会?父亲临死前求来的官职,太上皇亲自封的官职,这哪里敢辞官呢?这么多年,这么大的压力,您辛苦了。”
贾政神情恍惚出了皇城,在“我们有仇”的前提下,“我能科举,我能考中进士”这个念头深深的扎根在了他心里。
第86章 举报他,大家一起死!
梦想的力量有多大呢?
单看贾政眼色迷幻,嘴角上翘走出皇城就知道了,天知道他的一众前・同僚们都以为他疯了。
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别说不敢从他眼前跑开,就是不小心对上眼神,也都是客客气气的打招呼,态度不仅和蔼,还得寻两处地方夸他。
有夸他人品端方的,也有赞他是逸群之才的,甚至最后还有个实在没词儿的,说他不染世俗,还引了苏仙的《墨君堂记》说贾政“群居不倚,独立不惧”。
竹子在文人心中是个什么地位,知道的人都懂,贾政原本就处在大悲后的精神恍惚间,如今又这么一大喜――
贾宝玉疯疯傻傻呆呆又时不时犯点癔症的性子也不可能是无根之萍,总得有点遗传。
贾政身上的癔症如今就被引了点出来,当然绝对没有贾宝玉那样严重。
回到贾家,也许因为太高的缘故,也许是因为他也走不了正门,更加因为素日见管了的原因,他都没发现大门上荣国府的门匾不见了。
正院里,管家赖大正带人一顿忙乱收拾东西,看见贾政身后跟着两个小厮进来,他忙迎了上去,“老爷――您这是?”
贾政的形象绝对算不上好,官服叫人扒了,匆匆换上的常服也不整齐,官帽也没了,头发还有点散乱。
听见有人跟他说话,贾政长舒一口气,嘴角不由得翘了上去,“无事,我罢官了。”
这样惊悚的语言加上他脸上的微笑――
赖大被吓得退后一步,下意识去看他身后那两小厮。
其中一人做了个口型:从皇城出来就这样了。
懂了……二老爷疯了。
???二老爷疯了!
赖大上前一步抓着贾政的胳膊,“王太医还没走,还在老太太院里。老爷赶紧去看看。”
“母亲又病了?唉……多事之秋啊。”贾政叹了一句,又起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完了,他没觉得自己有问题!
赖大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赶紧扶二老爷去老太太院子里!”
如今的贾家,是谁越清醒谁越难过,而且随着族长贾珍来阻止荣国公贾源这支要把他们家下人列进贾家宗族,贾家的下人也都慌了。
人多生变,更别说贾家这群早就被养出刁心的下人了。
但这就跟顾庆之没什么关系了。
贾家玩阴谋诡计前总得想好万一失败怎么办吧?总不能一点后路都不考虑,头一铁就直接莽吧?
赌徒上桌前也得先算好自己能输出去的筹码,不然最终结局就是倾家荡产。
带着皇帝赏的小粽子,顾庆之去了林府。
他家就他一个,就算是家里有冰窖,这粽子也得往十天半个月吃去,不如跟他师尊还有师姐分享一下。
“还知道自带干粮。”书房里,林如海小小的阴阳怪气了一下,然后道:“石涯居士送了明炉烤鸭来,晚上咱们试试这个。”
石涯居士?这人顾庆之也知道的,前一任潮州总兵,还两次大败入侵的南洋海盗,如今年纪大了,于去年年底被陛下召回京城养老。
他安顿下来就开了饭馆,如今算是试营业阶段,时不时给朝中同僚们送些菜品试一试。
“这爱好也算是归隐田园了。”顾庆之笑道,“他倒是知道我喜欢吃鸭子,还知道我喜欢在师尊家里吃饭。”
林如海呵呵两声,抽查了他背了一篇《孟子》又叫他详细讲了讲这篇说的是什么,才说去吃饭,路上还不忘跟他强调。
“四书里头,《大学》跟《中庸》都是节选自礼记,不过两三千字,科举从古至今也有一千年的历史,从《大学》《中庸》里出题,很难有新意,陛下又不叫截一段这么出题,县试院试也就罢了,有功名的考试里,很难出现这两篇相关的题目。”
“《论语》一万五千字,《孟子》三万五千字。只是《论语》语言简练,浅显易懂,就是不识字的人,听上两遍也能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孟子》就不一样了,字数多,可用宏博二字来形容。虽然其中心思想可用德治来总结,不过能出题的地方很多,能考出新意的地方就更多了,所以院试前,你得把这个背熟了。”
这种考前小辅导,还是出自全国考试第三名的考试成功人士、翰林院资深官员、任过考官的岳父大人林如海,顾庆之认认真真听了,“多谢师尊教导。”
林家的晚饭,有绿豆百合羹,鱼头豆腐汤,下来几样时令鲜蔬,还有顾庆之带来的御赐的小粽子,巴掌大的肉饼,和前潮州总兵送来的明炉烤鸭。
至于用来沾的梅子酱,就是一人面前一碟了。
“这个闻起来倒是挺香的。”林黛玉拿起盘子,往鼻尖一凑,香甜不说,还有梅子特有的酸,闻着就开胃。
她又拿筷子尖儿点了一点尝了,“味儿也不错。”
顾庆之笑道:“师姐要喜欢这个,明儿我去寻点盐津梅子来给你开开胃?”
林如海一个当爹的,这时候肯定是要轻咳两声示意的。
“也不见你想在前头。”林黛玉一个转音,半真半假的埋怨道。
“他不能再想到前头了,你也不用再开胃了。”林如海一人打了五十大板,见两人都偃旗息鼓不再眉来眼去了,心中舒坦许多,“吃饭。”
但是吃饭嘛,食不言寝不语是不可能的,没吃两句,林黛玉忽然笑出声来。
林如海瞪了顾庆之一眼。
顾庆之大感冤枉,“天地良心!师尊,我没说话,我都没出声。总不能因为我出气了吧?”
林黛玉道:“前我去荣国府吃饭,薛姑娘还劝我食不言寝不语。”
“师尊好好听听,这真跟我没关系。”
林如海又瞪他一眼。
顾庆之小声道:“都瞪我两次了,我若不干点什么,岂不叫师尊蒙冤。”
之后他又跟林黛玉道:“她说食不言寝不语倒也正常,她进京不是选女官来着?进了宫的确要食不言寝不语,听说睡觉都得朝一边睡,而且不能吃有味的,鱼更是一点不能碰。”
林黛玉叹了口气,“好端端的,荣国府的大小姐不当,非得进宫当宫女。”
“倒是……如今也没荣国府了,下午他们家的匾给摘了。”
桌上安静了片刻,林如海叹道:“其实先前善公亡故之后,他们家里就算不得国公府了。虽然还有个国公夫人,可这名号是发给国公的,其余不过陪衬。”
顾庆之很想再说:可师尊如今不是国公的女婿了,失不失望,但气氛稍显沉闷,就不太合适。
“爹爹换一个。”
林如海正要去拿小粽子,就被林黛玉阻止了,“白米的留给我沾梅子酱吃,爹爹吃个别的味道的。”
怎么说呢,所以方才那沉闷,在林黛玉这儿也是程序性沉闷。不然也不会盯着白米粽子不放。
顾庆之嘻嘻笑了两声,笑得林黛玉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你爱吃鸭子,全京城人都知道,怎么我吃两口梅子酱,你就要笑话我不成?”
“旁边还有桂花呢,师姐拌一点?”
“桂花年年都有的。”林黛玉却有点嫌弃,“什么点心里都有,粥里也有,早就吃腻了的。”
“你少吃两块,糯米吃多了要积食的。”林如海不免担心两句。
“哪里那么容易积食?两个粽子加起来还没巴掌大,还是我的巴掌。一会儿院子里多走两圈就好了。”林黛玉笑眯眯的把白米粽子分成小块,沾了梅子酱放在嘴里。
“又甜又咸还特别酸,但凑在一起就特别好吃。”
顾庆之不免想起他下午在御书房吃的云腿粽子来,仔细一看碟子里没有,他便又吩咐下人:“再去蒸两个云腿的来,这个你八成也爱吃。”
顾庆之下午就吃了四个粽子,如今也不算很饿,不过吃了两个粽子,又喝了碗绿豆汤,吃些菜就饱了。
林黛玉还在吃小粽子。
林如海也放下筷子,笑道:“你们两个倒好,喜欢吃的东西差不多,以后倒也少些争吵。”
林如海本是玩笑,但话一说出来,顾庆之很是呛了口汤,林黛玉脸也红了,她左顾右盼小声道:“爹爹说什么呢?”
失策!他就没那个意思,但如今解释也不行,没意思都能给解释出来意思。
林如海踢了顾庆之一脚。
顾庆之正色道:“其实喜欢吃的东西不一样才好,这样不至于抢不到梅子酱打起来,毕竟我打不过师姐,到时候还得求师尊撑腰。”
这话也有道理,不过这次就是林黛玉瞪他了。
“我才不会跟连梅子酱都要抢的人一起――吃饭呢。”
顾庆之嘻嘻两声,林黛玉把头一偏,筷子狠狠又扎了个云腿粽子,“吃饱了就赶紧走,别耽误我吃饭。”
“你吃你的,我给你讲两个笑话解解闷?”顾庆之提议道:“不好不好,万一呛到就不好了。”
他说完环顾四周,又见林黛玉往角落一指,道:“你去弹琴,就像上回请的教坊司的乐师一样。”
林家这饭厅,靠窗的角落里也是放了古琴的,君子六艺嘛,是个人都挺感兴趣的,顾庆之也学了个皮毛。
他站起身来,走到古琴背后坐下,正经道:“我给师尊和师姐弹琴助胃口。”
只是才拨弄两下,林黛玉还没说什么,林如海先捂了耳朵,“人家是对牛弹琴,你这是对琴弹牛了。”
“牛可弹不出这么清脆的声音。”顾庆之笑道,“师尊可真是会挑剔,这京城还能找出第二家来,叫安国公奏乐的?再说方才是定弦,如今才是正经弹呢。”
……
只能说强的程度有限,距离雅这个程度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
林如海听不下去走了,顾庆之还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琴弦,还要请林黛玉点评。
“你这琴弹得,跟你作诗不相上下。”
“师姐是说我进步空间巨大?前景广阔吗?”
林黛玉又笑了起来。
吃的时候不觉得,梅子酱又咸又甜,云腿粽子也是又咸又甜,她还喝了两碗绿豆百合羹,可这一站起来,林黛玉就觉得自己吃多了,胃都往下坠。
她下意识看了顾庆之一眼,“以后不跟你一起吃饭了。”
顾庆之一边道:“师尊方才还说了,糯米容易积食呢,师姐还说出去走走就好。”
一边从饭厅的小柜子里寻了山楂跟焦麦芽来,“山楂消肉食,焦麦芽消谷物,我估计师姐如今也喝不下什么了,干货直 接吃吧。”
林黛玉抓了两片山楂放嘴里,狠狠咬了下去。
别说一边的顾庆之还能看见点寒光,什么叫尖利的小银牙?这就是了。
如今已到了夏天,要酉时末天才黑,吃过晚饭也不过申时三刻,距离天黑还早呢。
顾庆之陪着林黛玉出来,去了林家的花园子,沿着青石板铺的路慢悠悠走着。
“真要撑得慌,咱们请乔太医来看看,扎两针,兴许还得热敷,或者熏个艾,哪怕喝两口药,很快就好了。”
林黛玉拿扇子挡住了脸,“怪丢人的,倒也没那么撑。”
顾庆之笑出声来,“我记得上回乔太医还正经说――”他清了清嗓子,“姑娘身子没大毛病,就是好好吃饭,多吃些东西,养上三两个月就好了。”
“这次就不一样了。”顾庆之又清了清嗓子,学着乔太医的声音,“姑娘身子没大毛病,就是别吃这么多了,少吃些――”
“你讨厌。”林黛玉拿扇子扑他,“我不理你了。”
顾庆之拿住她扇子,笑道:“你头上都有汗了,我帮你扇扇吧。”
扇子就这么大点,真扇扇子总归是要走进一些的,那偏头多看两眼就很正常了。
别说,他师姐侧面看着是厚了些。
林黛玉生性敏锐,这眼神哪里觉查不出来呢?
“你――”她把顾庆之一推,“扇子还我,你走我前头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这还是林黛玉头一次正正经经仔仔细细的看顾庆之的背影。
夏天衣服穿得本就不多,加上官员又能穿上好的丝绸。
――他肩膀倒是挺宽,也怪不得能拉开两石的弓,自己用的还是两力的小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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