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间,正铺床的袭人一直都听着,宝二爷现住在老太太院子里,一共就三间厢房,白天伺候的丫鬟多,晚上也就两个丫鬟伺候,其余都在后头睡着。而且人多了宝二爷也睡不好。
晴雯因为睡觉轻,上夜多半是她的活儿。
袭人又等了等,这才出来,道:“床铺好了,二爷――晴雯呢?”
贾宝玉根本没察觉就这么三间厢房,外头说什么里头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跑了,不过说她两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姐脾气?以前是我太惯着她了,生生叫她成了这个模样!”
袭人柔声细语劝慰道:“许是给她排的上夜太多了,纵然白天能补觉,夜里睡不好也难过的。”
“我夜里又不要做什么?我一觉睡醒就天亮了,睡我屋里难道还不如睡后罩房?”
袭人忙拉了他起来,“二爷快别生气了,气大了也睡不好的,热水都准备好了,我给二爷揉揉脚吧。”
不远处,王熙凤跟贾琏这一对儿正算银子――确切的说,是他们从最近的工程项目里捞了多少银子。
贾琏笑道:“老太太起这一处花厅,至少得安排进去八个丫鬟八个婆子,二奶奶可得了不少孝敬吧?”
王熙凤嘴角翘了起来,显然很是得意,“二爷别说我了,不过是些丫鬟婆子,十六个人加起来,月钱都不到十两的,能有什么孝敬?二爷眼皮子怎就这样浅?”
“月钱虽不多,可赏钱多啊,我上回听说,老太太院子里的嬷嬷,一年光赏钱就八九十两了。”
“哪儿有这么多?老太太院子里一百多人伺候着,若是真这么赏,一年一万两银子都打不住。”
贾琏听见这话,下意识算了算,按照贾府一年快十万两的支出,再想想下头人公认的肥缺,其实也大差不差了。
“二奶奶得了银子,也不想想你家二爷?也不送点什么表表心意?”
王熙凤笑道:“我还没说二爷呢,二爷倒先来说我了。花厅又盖一次,还比上回好,听说也花了不少,二爷落在手里的,怎么也有五千两了吧?”
“没这么多,那么多人分呢。”贾琏掏出一支金钗来,“这是给你的。”
王熙凤喜滋滋别在头上,回头看贾琏,“好不好看?”
贾琏点头笑道:“二奶奶天生丽质,倒叫这钗又多了三分贵气。”
王熙凤很是受用,不过等梳洗过后,两人躺在床上,又同时叹了口气。
“这两年花得银子有些多,得从哪儿扒拉些银子出来,不然临近过年,难道要省简不成?”
贾琏也道:“去年修荣禧堂,花了快十万两,今年又给老太太修了两次屋子,也花了快十万两,公中已经没什么银子了。”
两人想了想,几乎是同时道:“先把库里别人送来的贺礼整一整,不重要的先卖了再说。”
再远一些,京郊王夫人的田庄上,周瑞家的也正在教自己的男人。
“你管着春秋两季的租子,每日奔忙,又要与那些刁民费口舌,多些辛苦钱又能怎么?”
周瑞道:“已经拿了不少了,不然你女婿那个古董铺子是怎么开起来的?”
“我不管,我辛苦在贾家伺候这么多年,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就为个外人把我撵出来,一点情面都不给我。我原想着老太太做寿,就该接我回去了,哪知连个消息也没有。”
周瑞家的已经完全不是原先在贾府那个体面的模样了,连头油都没抹,额头一圈碎发乱糟糟的,显得有点疯狂。
“原就是她们该我的!再多拿半成!”
贾家的下人就不没有不贪的,贪了才是自己人,不过就是贪多贪少的问题,周瑞管了这么多年地租,也吃了不少好处,心早就大了,如今又被自家媳妇这么一说,横竖也不是自己主动的,他当下便点头。
“去年京里都还干旱呢,更何况别处?收成比不上天子脚下也是正常,再说也得多给佃户留些粮食,免得人家说咱们荣国府太苛刻。”
周瑞家的笑了起来,“这才对。”
视线回到荣国府,因为天已经黑了的缘故,薛姨妈跟薛宝钗两个一路走回去,很是费了些功夫。
“这一天下来,我脚都肿了。”薛姨妈叹息道,她看着自己亭亭玉立的女儿,满心都是怜惜,“我年纪大了,怎么都行,就是苦了你。你哥哥不争气,还要听林丫头说一天的安国公如何如何。她如今的确是发迹了。”
“快别说这话了。”薛宝钗挥挥手,叫屋里伺候的人出去,虽然屋里的人都是她们薛家自己带来的,但体己话也不是能叫她们听的。
薛宝钗又往薛姨妈身边凑了凑,母女两个一人脚下泡着个热水盆子,因为穿了一天的鞋,整日都不带休息的,脚肿了不说,还都勒出印子了。
薛姨妈很是心疼,“我看老太太今儿也累了,你姨娘陪了一天,明儿必定也早起不了,你也多睡半个时辰,好生歇着。”
薛宝钗也道:“回头给脚底下垫个东西,免得第二天还肿。”
母女两个互相体恤两句,话题不免又移到了她们最大的目标,贾宝玉身上。
“我今儿试了林丫头好几次,还叫史丫头也去了。”薛宝钗若有所思道:“我看她的意思,对宝玉怕是还有情。宝玉最后还大张旗鼓追了出去,回来那样子,肯定是又说了什么。”
薛姨妈很是紧张,“原想着她这身份,如今该是看不上宝玉了,却不曾想――”
她顿了顿,“不过宝玉……人长得的确是好,心肠也好,没什么脾气,待下头人也宽厚,也听劝。”
当然这是明面上修饰过的说法,薛宝钗也明白她母亲的隐藏意思:贾宝玉人傻耳根子软,不分是非,还好糊弄。
“虽然只是个从五品小官的儿子,不过老太太喜欢他,将来好东西肯定都是留给他的。”
薛家在贾家也住了几年了,又是商贾之家,如何看不出来贾家正走下坡路?
可贾家走下坡路,跟贾母手里好东西不少并不冲突。
贾母是侯爵之女,嫁的是国公,国公又死得早,她一人支撑荣国府多年,嫁妆不少,这些年攒下来的好东西更多。
纵然爵产是给大房的,可贾母手里的东西,肯定比爵产还要丰厚。
就算她们薛家往贾家填了不少银子,还是那句话,好日子在后头呢。
这么一分析完,薛姨妈也叹了口气,“原想着她是盐老爷的女儿,家里不该缺银子的,却没想还是看上了老太太手里这点东西。”
“兴许还想着叫宝玉入赘呢。”薛宝钗也道:“那位林老爷都有五十了吧?就只有这一个独女,若是入赘的话,从五品小官的次子,这身份就很合适了。又从小一起长大,情分也有,宝玉一直追着林丫头,将来也好拿捏。”
薛姨妈叹息道:“就算你哥哥这样了,要入赘,我也是不愿意的。”
“姨娘肯定也不愿意让她儿子入赘。”薛宝钗若有所思道,“真要入赘了,将来他们二房岂不就剩下兰哥儿跟环哥儿了?兰哥儿性情冷漠,谁都不亲近,环哥儿……我也叫莺儿同他赌过钱,是个无赖呢。”
“不止这样。老太太手里的好东西肯定是给宝玉的,若是他入赘,二房就要过苦日子了!”薛姨妈笑道:“幸亏林丫头大张旗鼓的回来,连老太太的脸面都不给,明儿我就去试试你姨娘,问问她可愿意儿子入赘!”
说了这许多话,水已经不热了,薛姨妈又叫了丫鬟进来给两人擦脚。
刚收拾完毕,薛蟠也回来了,照例是一身酒气。
薛姨妈眉头一皱,“早先在家里也没见你这样喝酒,如今到了贾府,竟是比以前还荒唐了。还有他们家那个私塾,你读一年私塾如何能花去那么些银子?”
私塾最近也没进什么新人,早先那两个薛蟠也腻了,他笑道:“不过是去认认字儿,如今该认识已经认识了,正好去铺子里学东西。”
薛姨妈这才放心,又问:“叫你打听安国公的事儿,你可问清楚了?”
薛宝钗也认真起来。
“安国公是皇庄出身,如今陛下已经把那皇庄赏给他了。他是正月的生日,今年――”
不等薛蟠说完,就被薛姨妈打断了,“你说这些我们都知道的有什么意思?你打听消息这么久,就没点新鲜的?”
“咱们家是什么身份?”薛蟠冷笑道:“那可是国公,是陛下的亲信,他平日里来往的都是什么人?我哪儿够得上边?就是想给他送银子,也找不到门路。”
“你妹妹当初好歹跟他结了个善缘,这些大人物,没有不在乎这些的。”薛姨妈微微皱着眉头,略有些犹豫,余光扫了一眼自己女儿,道:“不如……就说你妹 妹那丸药吃完了,请他降些甘露,给你妹妹治病。”
倒也是个法子,薛宝钗迟疑道:“听他们说,请安国公择日子都得五万两起,要给他多少银子?”
薛姨妈叹气,“若是起不来拉不上关系,留多少家产都没用,你们也守不住,拿二十万两吧。”
纵然是有百万家产,薛家兄妹两个也都被惊住了。
“这几年住在贾家,给你姨娘的银子也不少了。”薛姨妈无奈看着自己两个孩子,主要是对薛蟠道:“老太太也说过,那人根基尚浅,没见过世面,纵然是现在银子赚得多,想必也还没习惯,咱们多拿些银子,一下子把他镇住,没有拉不进的关系。”
薛蟠听了也觉得有道理。
薛姨妈又道:“你放心,拉上关系,他又跟太监交好,宫里采买东西可都是太监管着的,到时候花出去多少,就能赚回来多少。行了――”
她一拍薛蟠的背,“赶紧叫香菱伺候你洗漱,这一身的酒气,熏得我头晕。”
薛蟠打着哈欠出去,薛姨妈拉着薛宝钗进了内室,道:“方才那话是糊弄你哥哥,他是个傻子,也不懂人情世故,你该明白的。”
薛宝钗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的。咱们家里说是拿银子拉拢人,其实……”
其实薛家能拿来攀关系的,是她薛宝钗,银子不过是拿来开路的东西。从前头进宫选秀,到现在的金玉良缘,都是为了把她嫁去高门,给薛家找个庇护。
“苦了你了……寻常人家的女儿,到你这个年纪,都定亲了。你姨娘也不给个准话,老太太也总吊着咱们。我寻思着……若是安国公这样的人家,就是当个妾,也比给从五品小官的次子当正妻好。”
“我明白的。”薛宝钗也盘算道:“他家里无父无母的,也没有兄弟姐妹,比在贾家舒服多了。到时候也免得母亲整日陪姨娘闲话,又要陪老太太解闷,连个清闲也没有。”
“叫你哥哥先跟他说,等正经给银子,你跟着一起去。”薛姨妈坚定道:“穿了男装出去也不碍什么事儿,你堂妹宝琴,从前也常扮了男装跟你堂伯出去谈生意的。到时候你说些旧日情义,叫他想起你对他的好来。后头再叫你哥哥去说,咱们家里几代的商户,也能帮他把那些产业管起来,免得被人骗了。”
这一晚上,贾宝玉有袭人伺候,倒是睡了个好觉。薛宝钗不免要想怎么说,尤其是怎么教哥哥说,又想穿了男装出去要怎么扮,还要感慨幸亏住得这梨香院有自己的小门,进出都方便。
贾母做寿这一天,因为要刻意的热闹,大家都累了,第二天勉强请安也就过去了,到了第三天,才又觉得精神头好了些,渐渐恢复了往日的作息。
天气凉爽,大清早几乎斜穿过整个荣国府来请安,似乎也不是那么难过了。
不过薛宝钗刚进来坐下,连茶都还没喝进嘴里,就见外头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婆子,“老太太,宫里来了传旨的太监!说是穿着四品的官服!”
贾母吓得不用人扶,直接自己站了起来,“赶紧,准备大妆香案,把人都叫齐了!有官位的、有诰命的都得来!”
大魏朝四品的太监就一位,皇宫的总管太监,外人要尊称一句内相的。
以前是戴权,如今是全福仁。
给安国府传旨,主打一个提前通知,不慌不忙,礼尚往来,客客气气,大家开心。往荣国府来,就没什么讲究了,主打就是突击检查,措手不及,惊慌失措。
全福仁已经在荣禧堂等着了。
先是贾赦陪着,又吩咐下人去他屋里拿他的官服,等他们快马加鞭叫了贾政回来,贾赦这才脱开手去一边厢房换官服。
贾政虽然是个朝廷命官,不过因为品级太低,这也是第一次看见皇帝贴身的太监长什么样子。
但看也是不敢仔细看的,更别说全公公手里还捧着圣旨呢。
全福仁轻笑,声音带着太监特有的阴冷,“早就听说荣国府架子大,出去的人一个个都飞扬跋扈的,谁都不放在眼里。咱家原是不信的,可如今咱家才知道,他们是真的一个字都没骗咱家啊。”
贾政慌极了,四品的太监啊……荣国府他不配啊!
“公公见谅。已经派人去叫了,只是家中老母年事已高,穿着大妆也要花些功夫的。”
贾政点头哈腰的赔罪,卑微极了。
这时候只能拿贾母说事儿了,她毕竟是国公夫人,也算是荣国府里跟国公联系最紧密的人了。
全公公呵呵两声,“咱家这当了这许多年太监了,传旨也不是第一次,但是等这么久,还真是第一次,荣国府不愧是开国的四王八公,在太祖皇帝面前挣下的体面,咱家算什么,是吧?”
贾政一抖,差点跪了下来,他慌忙从袖口掏出方才准备好的红封,颤颤巍巍就要递给全公公。
“公公拿去喝茶。”
问题是贾政手抖,从前也没干过这事儿,红封还没递出去,就掉在了地上。
全公公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要羞辱咱家不成?咱家手里还捧着圣旨呢,你叫咱家在你面前弯腰低头捡东西?”
这下贾政腿也软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他抖抖抖的捡起红封,就这么跪着把东西举过头顶,“请、请公公笑纳。”
红封掉在地上,贾政捡的也不是很利索,外头的红纸擦出了痕迹,还有灰尘沾在上头。
全公公冷笑,“你看看你给的什么?”
说话间,贾琏慌慌张张的也跑了过来,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人还没到齐就先跪了,但是贾政是他长辈,断然没有长辈跪着他站着的道理,贾琏便也一撩下摆,跟着跪了下来。
又是扑通一声,听得全公公膝盖都疼了。
全公公觉得挺有意思的,他哼一声,面前这两人就得抖一抖。
“这是新盖的正房?”全公公问了一句。
贾政贾琏两个对视一眼,贾政想着这是大房袭爵的人,该他说话的,贾琏也想这是他二叔,该他说话的,一时间竟然没人理会全公公。
全公公再次瞠目结舌了,宫里人都说贾家是傻子,当日他也是这么跟安国公说的,没想今日见了,才知道他们还能更傻。
他一个正四品的太监,代表皇帝来传旨,问话居然还能推三阻四的,这是真盼着对方死啊。
“怎么?是觉得咱家一个公公,不配跟你们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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