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卷气若游丝道:“多谢前辈,我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前辈把我的伤药还我就够了。”
第63章 自作多情
东方不败惊讶目视她,抬手果然将她塞来的药瓶掷回。
季卷为麻痹顾惜朝,刻意延缓体内神照经运转,做重伤垂死状,如今大敌已除,不必示弱,便将内功催至极致,虽不至于如丁典般立即使人起死回生,也得以攒出些气力起身接住药瓶,拔开瓶塞,把整瓶伤药撒到腹间伤口上。
一面止血,她一面细思件令她相当在意的事。那孩子既然是被胁迫杀她,那么顾惜朝必然还有个隐藏的帮手,用来控制那孩子的母亲――是谁?是傅宗书的人?几乎不可能。顾惜朝明面上并未与傅宗书联络,他所掌握的帮手必然潜伏在他身边。――是连云寨的人?会是谁?普通帮众,或是某位正带兵赶路的寨主?
思索间,小腹伤口在神照经作用下已止住了血,只是那匕上淬的毒遍布五脏六腑,非得潜心以神照经细细拔除不可,她现在却没有这么大段的时间,见伤口血凝,割下一截袖子,缠在腹间草草包扎了,便立即撑着地起身,对东方不败抱拳:“多谢前辈出手。前辈现在并非鬼魂,而是从前世死后,受我天赋影响,落入此世。本当与前辈细谈此番机遇,但如今我的朋友仍陷于危机,还请前辈在此稍后,待我去解救了他,再与前辈详谈。”
东方不败目视着她,忽而问道:“你这朋友,可是你的情郎?”
季卷一愣,说:“只是朋友而已。”
东方不败旋即掩唇笑:“只是朋友,何至做到此?要我为了莲弟,那当然无论多重的伤,都是要出手的,但若只是别的朋友,莫说像你肚子开了个大洞,就算只是被绣花针刺了一下,他们是生是死,与我又有何干?你不如好好歇着,免得我还没从你这问出话来,你就横死何处了,这可会叫我大大的不满。”
季卷一噎,觉得东方不败说话非正非邪,浑视道德礼法于无物,倒有些邪气透体,脸上仍在笑着,心里已暗生出些警惕。
她道:“不喜欢看别人送命而我不去救,是我一点微不足道的坚持罢了。”
说完这句,她低头将那女童尸身抱来,将没入女童胸口的匕首温柔拔出,又对东方不败道:“前辈若不嫌麻烦,还望替我看顾她一会。”
说罢,也不管东方不败有没有应,已望着天星,辨明方向后,疾步往戚少商处赶去。
她小腹伤口极重,幸而神照功于养气培元一途上有奇效,片刻不断的运转间,令她能忍住痛苦,勉强施展轻功。赶路之中她仍在思索,如今她实力十不存一,幸而还有几颗霹雳弹,只要戚少商没败得太快,这几枚霹雳弹定能助他破局……
她皱起眉,怀疑那匕首刺穿了她哪处内脏,令她眼前开始发黑,不得不缓下脚步,撑住膝盖大口喘息。
季卷暗暗为自己脆弱身体恼恨,担忧因这耽搁,令戚少商又少几分存活希望,就在此时,忽听见要奔去的方向由远及近地显出沉重脚步,渐渐往她这处来。那脚步的主人似也注意到她,微微一愣后迅速跨近,三两步落在季卷身边,大手扶住她肩膀,震惊道:“季姑娘,你怎么伤成这幅样子?带伤又何必远奔?――你是担心我,是不是?”
这声音沉痛不掩豪迈,不正是戚少商?光听到这声音,季卷就已心下一松,用发黑的视线仔细确认,见他身上虽然狼狈挂彩,终无性命之忧,这才放下担忧来,展颜笑道:“戚大哥,你没有事就好了!”
她一笑,立即牵动腹部伤势,痛得往地上直跌,却被戚少商一把抱起,仰倒在他臂弯里,不由轻呼了声,道:“我还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不必如此。”
戚少商神色却复杂至极,片刻低声道:“……是顾惜朝做的,是么?”
季卷笑道:“看来你受了暗算,也明白了大半。”她本就不爱依靠人,见得戚少商那颇为感动的神情更觉勉强,手上施力,想从戚少商怀里跳下来,却被戚少商双手抱得更紧。
“临行前暗给我两枚霹雳弹,是早已料到那顾惜朝心怀不轨,为何不向我说?”戚少商犹道。
季卷心里叹气,暗想要不是的确惜才,她才不想管这种不做背调也不做考察就轻信于人导致的一摊破事,此时腹痛之下却没力气多言,只任由他将自己抱回空村。
东方不败竟仍坐在原处,那孩子冰凉尸身被他横放在膝上,竟在莹莹夜色下动作温柔替她编着头发,更显说不出的诡异。戚少商一停步,脸上已显戒备神色,季卷连忙止住他动作,低声道:“别紧张,是友非敌。”
他们与东方不败相距仍甚远,季卷也刻意压低了声音,等她语毕,那道夜中红影却抬头遥望她一眼,霎时如团红云般闪至两人眼前,尖声道:“你可算回来啦。”
他生就一副男子样貌,偏把话说得千娇百媚,令戚少商吓了一跳。好在季卷见多识广,对东方不败这种做派的人见怪不怪,闻言跳回地面,笑道:“有劳前辈等我了。”
戚少商本对这怪里怪气的人颇为提防,见季卷与他认识,又有私事要谈的模样,迟疑片刻,在季卷坚定视线中识趣避开。季卷拿起死人的剑,缓慢掘着坟墓,时停时续地向东方不败交代了些关于天赋、关于所处时代的信息。她依然痛得很,非要亲手替女孩掘坟,等话说完,额前已是冷汗津津。
东方不败始终提着衣角,生怕被土弄脏地立在一边,对她显然亏虚的身体全无所觉般,等她说完,才啧啧奇道:“原还有这般志怪事。你能把快要死的人拉到身边来,那你何时能将莲弟找来?我一旦离了他身边,他定是在黑木崖活不下去的。”
季卷苦笑:“前辈,我并不能主动控制何时何地将何人找来,发作频率也纯然随机。你并非第一个想将身边人带来的,但大多数愿望最终都会落空,前辈还是别抱太大期望的好。”
东方不败“嗯”了声,仍是一派渴盼,娇声道:“无妨的,我总有办法令你将他找来。”他一双狭长眼睛在季卷身上扫过,分明在笑,眼神却极为淡漠,似把她全然当个死物。他顿了顿,又掩唇道:“听说你是东南第一大帮的少帮主?”
“听说?”季卷脱口而出。他刚来不到一个时辰,在死人堆里,何来的机会听说?她视线一扫,见宋乱水的尸体位置移了数米,身上血点更多,心下凛然,暗想:东方不败这是假装杀他,实则留了他一命,好在她离开时从宋乱水口中拷问出关于她的消息?
对东方不败的古怪举止,季卷并不在乎。但他说话间隐约透出的对人命的漠视却令她极为不适,此时又见他心机如此深沉,更是吃惊,只是自忖自己伤重至此,生死全在他掌控中,破罐破摔,反倒放松下来。
东方不败格格笑道:“你的反应速度不错,人也实诚,没有编些假话想诓骗我。且放轻松,我暂时没有取你这样乖觉女子性命的打算,反倒要拼命保护你。不过,等你替我把莲弟拉来了,他这人最喜权势,为了他不要孤寂,我就得把你和你爹一并杀了,令莲弟有些无聊的俗务做做。”他颇有些遗憾地叹道:“谁叫你是青田帮的少帮主呢?”
他浑不觉自己的话有多骇人,或是明知骇人,也全不在意季卷的反应,说完这句,便震身掠走,只余了最后一句给她:“我可不愿待在你这个血糊糊的伤号身边。小心着点,要是我见到你快把自己折腾死了,可是会非常生气的。”
季卷痴痴目视一片红衣隐入层云的方向,竟不知此番境遇,对她是好处更多,还是危机更多,一时思量得呆了。她多立了片刻,听身边足音沉重,戚少商从别处摘了白色野花,放在她垒起的坟堆前,与她沉默共立片刻,又有些憋不住,急迫地想开口。
季卷在心里叹一口气,发现想让这些武林人意识到她此刻是个不想动弹的重伤号,最好把谈话留到第二天,实在是件很艰难的事。
但如果戚少商是来向她检讨自己的轻信,或者大受感动,表态要坚决拥护她的决策,她也不是不能再撑着听一听。
她转身问:“戚大哥有什么想说?”
戚少商踌躇道:“季姑娘,我并非良配,你对我一片心意,我实在愧疚。”
季卷:“?”
戚少商又道:“当初见你暗中出手,擒住黄金鳞时,我便知道你隐藏实力留在我身边,必然另有所图。顾惜朝三番两次讨好,你对他不假辞色,唉,我本该早有觉悟的。像你这样聪颖的女子,还能为什么逗留?”
季卷:“啊?”
戚少商动情道:“季姑娘,今日见你浑身伤口,仍要勉强对我微笑,我的心一霎时竟是痛苦至极,只恨不得能以身代之……”
季卷:“不是……”
戚少商一时情衷,握住季卷双手,一双潇洒风流眼中全部映着季卷面目,认真道:“季卷,我这一颗心里,已是绝不可能洗去你今日身影了。”
季卷惊奇看着他,像看到一匹种马突然口吐人言。她脑中霎时间飞过许多片段不成文的念头,零零散散,总集成一句话:无怪息红泪分明对戚少商未能忘情,却如此决绝,不愿给他任何机会了!
她努力从戚少商掌中抽回手:“戚大寨主,你想多了。我隐藏实力,是因为对顾惜朝抱有怀疑;几次拒绝,也不是为给别人留机会。我对顾惜朝所言,每字每句,皆发自真心。”
她麻木道:“江湖皆知我对金风细雨楼的苏公子情根深种,此情无悔,遭拒不怨,生死不易。我要告诉你,江湖所言非虚,我对苏梦枕,的确到了非他不可的地步,绝不可能在他之外,喜欢上别的男人。”
第64章 喜酒
京城。杨柳春风。
迎着自窗沿拂入的杨柳春风,苏梦枕微微笑。
他很少笑,在极少的笑里多数时候也是冷笑,对着敌人的微笑更为罕见。
但他此刻当真在微笑,对着雷损。
他正与雷损在三合楼上品茗。
官家月前受过一次刺杀,已是惊弓之鸟,再不能忍半点惊吓。因此,京中所有斗争风波乍停,三教九流,皆知此时闹事,便是要与官家彻底作对。而作为京中如今最大的两股势力头目,雷损与苏梦枕更是把握京中风向最迅捷的人精中的人精,因此,刺杀大案后月余时间里,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称兄道弟,遇事有商有量,竟亲近似一家。
有人在这令人不安的亲近中才忽然又想起,其实苏梦枕与雷损还是未结成的亲家,彼此之间,或许本就不必走到你死我活――这说辞是谁又在暗中散播的?
无论这谣言是谁挑起,在如今氛围下,他们两人甚至敢不带足兵马,仅带一二亲信,便在三合楼会晤。
他们当然有正事要谈。这正事还与结亲流言中时常被提及的第三方有关。他们要谈的正是青田帮!
自季冷搭上官家恩宠,飞速崛起后,这一年间,从偏僻东南往中原各地辐射输送的货物不知凡几。六分半堂占了先机,青田帮送往京城的生意里,原能分润到两成利益,可等江南易主,官家再度给季家父女封赏,而金风细雨楼又入了官家眼,季冷便向他摆明了提出,要在如今利益上减去半成,添到给金风细雨楼的摊子里。
雷损并不知道金风细雨楼与青田帮如今有哪些生意勾连。季卷那小狐狸把江南水路盯得极紧,少有给他安插眼目的机会,货物记账也用了全新的方法,令他直至如今,都得不到青田帮生意规模的具体数额。因此,这原本的两成利,已经很虚假,如今还要减去半成,他哪里忍受得了?
但如今时间,官家敏感,却又经不起任何刀兵。
唯有谈话。唯有与苏梦枕详谈。
在苏梦枕微笑以前,他们已结束了一轮言语交锋:雷损要苏梦枕把多占的半成利吐回来,苏梦枕讥笑他老得牙掉,不敢找天子眼前红人季冷的茬,只敢灰溜溜回来求他。
一轮语毕,雷损饮茶,苏梦枕微笑。
这一个月的安宁,对局势的影响颇为微妙,但落在苏梦枕身上,却是难得养病的好时机。纳兰初见与树大夫悉心照料,而他又始终未动刀兵,经由将养,身体状态已达到入京后几年间的巅峰,在此春归季节里,甚至迎风多养出些血肉,填充他过分瘦削足可见骨的脸颊,令他笑起来时,居然不太像鬼,又恢复了年少时候病色中仍能见到的几分俊逸。
雷损目视气势越发凌厉逼人的苏梦枕,忽而叹息道:“其实苏公子不必咄咄逼人。若要把这半成利润,算作纯儿的嫁妆,尚显不足,六分半堂愿额外再让半成利,作为纯儿带入金风细雨楼的陪嫁。”
“陪嫁?”
“当然是陪嫁。纯儿将至及笄,正是待嫁之身,我已命她从杭州动身,不日便要抵京,恰好趁早与苏公子完婚。季冷既然这么慷慨折送陪嫁,届时你与纯儿,定要敬他一杯酒。”
苏梦枕脸上的笑意淡了。他放下茶盏,寒目再抬时,已是随时会出手的凛冽。他冷然道:“雷总堂主这般打算,苏某必不会令你如愿。”
雷损笑。这笑容在他们脸上似乎互斥,非得有一方不笑了,另一方才能拾起,此时占住微笑所有权的变成了雷损,他的笑容比起苏梦枕要难看得多,因此也就刺眼得多。他笑着说:“苏公子忽然这般大气,连唾手可得的一成利都不要,倒与方才斤斤计较判若两人了。也是,青田帮如今势大,已隐隐有了几分当年‘大连帮’的雏形,苏公子动了心思,想做季冷的上门女婿,也在情理之中。”
苏梦枕不言。他在思考雷损此时提起雷纯的目的何在。找他要利?以婚约为要挟,也该是逼他吐出利益,不必说这种话激他。徒逞口舌之快?雷损还没昏头到这种地步。
那便只能是试探了。
雷损要试探他与青田帮的关系,或说试探他与季卷的关系。
他有些算计,需要确定了这种关系的亲疏程度,才能继续做局。
――继续令他猜测,如何?
这些分析只在电转间结束,苏梦枕也立即拿定了主意,偏一偏头,再正过来时,脸上已漾起极为幸福的,憧憬的神情。那种神情对苏楼主来说极不相称,但对于双十出头年纪的青年人来说,却又寻常可见,时时会有年轻人冒着傻气,带着天真,用这样的神情,发表一些徒惹人笑的爱情宣言。
苏梦枕宣言道:“雷总堂主说得是。若非雷总堂主相助,我也无缘与季姑娘情好日密。待我与季姑娘成婚之日,我自会敬你一杯酒。”
他说罢,立即起身离席,遮挡住脸上神情,不让雷损有机会揣测。等他快走出门外,雷损才又在他身后慢悠悠道:“苏公子对季少帮主,原也如此深情。不过,这般深情的苏公子,不该在毁诺城的消息前如此平静啊。”
苏梦枕顿步。他知道此时多言一句反而会令雷损看出虚实,却仍半侧过身,平静问:“什么消息。”
雷损坐在椅子上,沉声道:“六分半堂有探子亲眼目睹,季少帮主与息大娘所处的毁诺城,刚刚被傅宗书与九幽神君攻破,如今几人,恐怕都是生死不知。”
苏梦枕眼中寒火升腾。在此天光云影具熏然的阳春时节,他霎时又将此间茶室带回天寒地冻的严冬,深深冷眼藏于寒窟,凌厉剜在雷损皮肤上,须臾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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