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回京
金风细雨楼来信。
接信之时季卷正要调兵围攻营州,此地原由南京道管辖,待辽帝猝然薨毙,因对大咧咧占了辽帝位置的汉人篡位者不满,逃难至此地的耶律淳被身边残兵败将簇拥即位。这位强被捧上位的软弱王爷北不敢攻中京勤王,西不敢进南京,不上不下地在沿海边缀着,反让季卷收拾完家底,腾出空来吞并他们的地盘。
她将燕京留给霍青桐驻守,自己与萧干一道带城内契丹军拔营,刚一上马便接到金风细雨楼来信,扫眼落款,居然不是苏梦枕而是杨无邪,不由迷茫片刻。
难道是伤得太狠,连写信都没力气了?她这边疑惑着,迅速拆信,见杨无邪向她大致讲了京中动向,尤其强调赵佶已发令动兵,全力支援他们北伐。写到这里,信已结束,她翻来覆去地找,也没找到个苏梦枕不写信的理由。
非要计较,也不能算完全没有理由。无非是心中尴尬,不愿继续在她眼前出现,就如她同样尴尬,为执笔人的更换在这里想东想西。季卷这样想,轻微一笑,折了信纸拍马往前急行,追上中军的萧干,向他展示赵佶全力支援一句,摸着下巴笑:“有了这句话,我们可以暂缓行军,等后军把沧州边境的囤粮运来。”
萧干反应迅速,道:“你要以粮草招降耶律淳部下?”
“我听说他手下上万军队,基本都是怨军,”季卷笑道:“营州物产不丰,眼下入夏,你猜他们能不能吃饱饭?”
萧干沉默片刻,道:“一支哗变叛主的队伍,终不能归心。与其浪费粮草,不如……”
季卷笑一笑,听出他的试探之意,坦荡答:“你以为我带你们出征,是做着令契丹军队彼此内耗的主意?错了。我听说你与耶律淳是旧识,特意派你来,本就是抱着劝降的打算。如今粮草已足,更无决裂风险,我眼下高兴,并非作伪。”
她从马上倾过身,煞有介事地拍一拍萧干肩甲,又画饼道:“等合并怨军,以你消弭战端的大功,封你总领契丹军,来日做一州之主,便能服众了。”
她正气凛然地说完,又在心里打了个转:除此之外,她脱离中原武林高手保护,还为了另一件事。此次动身,她只与霍青桐一人提过,并未暴露行踪,意在试探那些对她有杀意的穿越人士是否会追随而来。
从任我行到潇湘子,能如此精准捕捉她的位置,恐怕她身边早埋有人报点。她不愿怀疑更为亲近的人,首先将排查目标放在萧干周遭,等排除了他们嫌疑,再开启自查。
心中打算自不会说,他们这支远征军在路上耽搁几日,等毁诺城征集来的民夫扛着边境囤粮追上,便立即拔营,越过滦河,轻易击溃几支尝试阻击他们的怨军散队。宿卫军把衣衫褴褛、骨瘦如柴的怨军收拢到一块,只喂了他们两餐饭,怨军中踊跃报名要带他们直捣耶律淳营帐黄龙的人就急得快打成一团。
萧干对这些没有底线原则的下等人并无好感,迫于还要在季卷手底下讨生活,不得不带上好脸色温言慰问,又向他们承诺归附后绝不会克扣俸禄,换来季卷满意点头。等他真去到耶律淳面前劝降,用的就不再是季卷那套仁义礼智信,单刀直入道:“以季卷手中火器,你手下纵有十万怨军,能赌的也只有她弹药不足的机会。”
耶律淳焦虑地搓着手,忽道:“女真人给我送信,说愿意派高手帮我刺杀季卷,只需来日你我称臣,太师,这是否……”
他话未说完,萧干脸色骤变,提步直劈他后颈。两位老友各带护卫相会,这一方突然之间暴起出手把另一方死狗一样提在了手里,耶律淳那几个实力远不如萧干的护卫彼此看了看,立即扔下武器,热泪盈眶道:“太师,终于把您盼来了!”
这些耶律淳亲卫中,不少都是他旧识,此刻改换立场之流畅,简直不需要任何纠结。萧干第一件事是叫他们把女真使节找出来砍了,紧接着单手拎起耶律淳,边往自家驻军走,边在心里冷笑:要给女真人当狗,那远不如给个妇人之仁的家伙干活,这边这个许给他的官还大些,更不用他低声下气、卑颜讨好!
所谓押宝,就是这么一回事。耶律淳去年被女真人像狗一样撵出上千里,已默认了辽国大好山河将归于女真,他被季卷带人暴打了一通,就觉得女真骑兵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更何况如今盘踞中京的东方不败隐约是她盟友,西京一带绝非她全力之敌,整片辽国,已隐隐在她掌握之中。
跟在季卷手下,来日能如大理、高句丽,做一做异姓王又有什么不好?耶律淳自己犯蠢,正好少个与他争功之人。
他提着耶律淳走到季卷眼前,道:“此人欲勾连女真,不利于燕京,被我所擒。”
季卷笑呵呵地点头,只象征性地过问了两句细节,全部注意仍放在接管营州,收编上万怨军之上。
一群因吃不饱饭而屡次哗变的队伍,如果能结结实实吃几顿饱饭,要想收获他们的忠诚,并不会太难。但这种忠诚浮于表面,一旦她因周转不济,减少标准,只建立在物质上的忠诚依旧会随时反噬。与他们谈精神,谈理想太早,对于一群刚刚吃过几晚饱饭的饥民,最重要的是令他们相信来日依旧能吃得上饭。
季卷眼下坐拥南京道,自己就是最大的土豪,一半契丹贵族因不肯低头或奔逃或送命,剩下一半被她打得不敢吱声,再许以未来机遇,要分起田地就容易得多。
自营州无灾无难地回归燕京,她排除了萧干这边背叛的可能,又越发忙碌起来。那些投效的契丹官员简直要被她那些损人不利己的指令烦到罢工:什么田税新规,什么推行军队戍田,说起来容易,要一亩亩土地落实,要讲究季卷的“大体公平”,简直不可理喻,且工作量非人力所及。即使黑洞洞的火器依然有威慑,要让执行者理解指令的用意也依旧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成本,她已做好整个夏季都耗在上面的准备,认定燕京的改造基础比江南差得远了,她须臾脱不开身。因此当赵佶封赏的诏令传抵,不仅送来嘉勉,还要她回京受封,她对着前来送赏的宦官差点失言:“他――”
一句大不敬的“他有病吧?”被咽了回去,她迅速堆出一副感激涕零的笑容,把音调自如地续了下去:“太令我诚惶诚恐了。”
她双手颤抖着接过诏令,有一瞬间甚至怀疑赵佶要向现康王、未来的完颜构致敬,十二道金牌把她召回去砍了。
第86章 帮你提亲
等她读完诏书,倒是松了一口气。在收复燕京的大功之下,赵佶显然忽视了他们自行其是的小小僭越,慷慨对他们分别做了封赏。对已在宋廷中的向孔,进为长史兼大都督,对同为白身的戚少商与季卷,暂只以金银赏,却将远在江南的季冷进枢密使,念其仍有应奉局之务,统军之责由其女暂代。官印与赏赐一一送到,而赵佶又特点召她归京,最主要是因为他已熏熏然于大宋历代未有之战勋,迫不及待要祭天祭祖,上告诸天他的丰功伟绩。要有仪式,自然要有功臣出面,作为他天赐其便,得骁勇战将的证明。
赵佶不能说蠢笨,他甚至考虑到要将“有用之人”留在边关压阵,而在他认知里,季卷一介女流,在这场战争中至多因个人勇武起到些锦上添花的作用,将她自燕京调出,想来不会对守城有何影响。
“就为了作秀,要把我们从前线调回京城陪他过家家。”季卷面上笑得受宠若惊,私下对霍青桐时才终于忍不住骂出声来,手上剑光乱舞,恨不得眼前案几就是赵佶,把他狠狠削成粉末:“――也太想当然了点!”
即使这般发泄,她暂时还不想与宋、辽、金三面开战,因此赵佶的诏令还得咬着牙接。
她叹气道:“在坏事里想想好事。就当是回京城刷脸,攒些名望吧。”
名望并不算什么必要条件,她本不介意自己以牝鸡司晨女魔头的身份杀回汴京,但是如果能搏一点好名气,叫来日不必围城便可挥师入城,总算这趟回京的损失没有那么大。
这样自我安慰着,她暂时搁置手上统筹工作,与黄门一道,星夜兼程,赶回汴京。
虽然从赵佶的反应中猜测出,大宋上下对燕京的感情之浓,已远超对一个城市的寄怀,但是当季卷踏到御街之上,听街边某位江湖客惊异叫破“这不是季卷女侠吗”,旋即被汴京居民牢牢堵在路上之后,她才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他们对于燕京的热情。
或也并非热情。季卷被挤在人群里动弹不得,脸上挂着亲和的微笑,这微笑使她身边聚着的人比黄门太监身边更多一倍,她尽量向他们挥手寒暄,心里却极端抽离,极端理性地分析这热情的由来。
没有人是彻底蒙昧的。就算要蒙昧,屡次叠高的税费、再三上浮的米价也足以让他们察觉日子正一天天不好过。连着几年天灾不断,赵佶在求仙问道上的耗费却不减,他们对她热情,是因为已隐隐觉察出生活在向下向深渊滑去,却不知内因,便将希望寄托于遥远的好事、振奋人心的消息,期待由她带来的,远在边关的胜利能引动他们的人生也重新往高处去。
往高处去,靠的绝不是麻醉剂一样的“好消息”。关上门过自己日子的人当然可以祈祷奇迹发生,作为肩负生民之艰的皇帝若也陷在天命之人的幻觉里,就该趁早滚蛋了。
从季卷的脸上,决看不出她在转着什么大逆不道的念头。她陷在人群里,艰难走过御街,尽力回应所有问话,对每一张好奇的脸扬出充满希望的微笑,像自己才是人潮中半点武艺不通的那个。黄门早就寻机与她告别,等她一个人在看热闹的簇拥里终于走到京中别院,季卷简直错觉她和半个汴京城的人都打了个照面。
她关上别院的门,整理一番被挤得不成样子的衣服,这才倍感劳累地叹一口气。她叹一口气,刚想坐下来喝杯茶,忽觉头顶风响,脸色瞬变,极速击出一掌,与来人以内力硬碰硬,内力相撞的瞬间,她又立马转惊为喜,笑叫道:“伯父!你怎么来京城了?”
“反应挺快。”丁典收招,将凌霜华自屋檐上搀了下来,同时笑道。
季卷笑着向他们两人见礼,高高兴兴地道:“我就说院中怎么会没有凑热闹的江湖人埋伏,原来埋伏的是丁伯和凌姨。”她故意这样说,惹来凌霜华轻打她手背:“又在信口胡说。”
“我还以为你有了忙正事的借口,就会懈怠习武,眼下进境还算不错。”丁典道。
他们已收了架势,坐回屋内,季卷亲手为两位长辈泡茶。听到丁典赞许,她露出颇为得意的微笑:“士别三日,该对我刮目相看了!”假装自己并非生死破境,单纯靠勤修不缀才至于此。
她与丁典两人已有三四年未见,现在围炉煮茶,听他们随口道来云游见闻,以及在各处所遇的隐士高人,颇觉有趣。
“最近京城里没有什么花期,你们怎么忽然想到来这里了?”她举杯轻啜,同时好奇问。
丁典道:“本来是打算帮你谈提亲的。”
季卷一口茶呛进了气管。
季卷边咳边问:“不是。凌姨!你们提什么亲?”
凌霜华怜爱地拍拍她的后背。她与丁典未有生育,将季卷当做自己子侄,眼下瞧她咳得差点挤出眼泪,于是温柔拿手帕拭了,缓缓解释道:“我们原先想着,你对苏梦枕早已倾心,他又为你向雷家提了退婚,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便早日定下为好。现在才发现情势复杂,你们的事情,得由你们自己商定才行,已打消了原先念头,你不用慌张。”
季卷慌张抬头叫:“我不用慌张?――你们和谁谈的?苏梦枕?我,唉,我不是――”
她卡了壳,解释不了自己对苏梦枕并未倾心。她发现自己当初四处散布谣言原来是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张口结舌半晌,才又抓住凌霜华话中另一个关键,震惊问道:“――苏梦枕向雷损退婚了?”
凌霜华慈爱地瞧着她笑。
“唉,我就知道她会高兴坏了。”丁典对凌霜华说。
季卷一口气差点没顺上来。
她试图和两位长辈解释,同时觉出指尖正泛着麻意,叫她在组织语言的时候忍不住收紧手指又张开,竭力对抗这无处容身的虚浮感。
她要忍不住想:他这样做究竟何意?只是他一贯的不揉沙子,感情出现杂质便全盘否决,或对她还有些不死心?
可她拒绝并不是只因婚约所限。
她忽然站起身来,把准备要解释的话重新吞回肚子里。丁典迷惑望她,而她似下定了什么决心样地,坚决地说:“我最应该对苏梦枕去说清楚。”
两个人的感情问题,为何不能成,自然只需要两个人彼此说清楚就够。至于旁的人的想法――丁典恍然的眼神,凌霜华鼓励的视线,她猜测他们又产生了什么误解――那都不重要。她唯独需要苏梦枕理解。
她起身往外走去,正迫不及待,要立即飞到苏梦枕当面,迎面却遇上留在宅邸里的门从,急急往她跑近,口中道:“少帮主,门外有客来访。”
第87章 求爱
“谁?”
门从将手里拜帖递给她:“金风细雨楼苏公子。”
季卷接拜帖的手停在半空。门从因而犹豫地瞧她脸色,问:“少帮主,要不我去拒绝了?”
难道真有这种默契?她急着要找他,同时他已等不及,在她刚一回京就来见她?季卷压下心中杂思,接过拜贴,只笑道:“没事。我只是在想哪有人拜访是人和拜帖一块到的?”
如今勋贵间来往拜谒,自是要提前写好拜帖,等主人回应后才会登门。江湖人不讲这些繁文缛节,她也从来没觉得与金风细雨楼交往需要送什么正式拜帖,苏梦枕向她递送拜帖,令她觉得太不江湖、太过正式,但他不等回应就亲身等在门外,又从这疏离客套间显出一点他独有的心急。
季卷忍不住笑,这笑甚至把她即将直面苏梦枕的紧张都冲淡些许。她快步去开门,开门便见苏梦枕幞头、皂衫、带,着一套极庄重正式的衣服,迥异于平素模样,唯两只燃着幽暗冷火的眼还令她感到几分熟悉。
他正直勾勾盯着她。
季卷松一口气,又提一口气,手指在门沿上不自觉滑动,片刻憋出一句:“你看起来气色不太好。”
苏梦枕等不来她相邀,便自行提步入内,关门隔住门外无数视线,同时回道:“你气色倒很不错。”
季卷笑了一声:“我可是很惜命的。这段时间除了忙正事,得到机会我就好好养伤,绝不胡思乱想。”
苏梦枕刚还带了点暖意的眼神闻言立即冷了下去。他冷笑着道:“我的确想了很多。”
“心思重不利于养伤。”季卷静静道,“尤其苏公子伤势未愈,更该静养。”
苏梦枕忽然笑了。他笑起来的同时也咳了起来,但咳嗽并未影响他笑。“在动心思,才说明我活着。如果为了养伤,连人的心思都不敢有,那和提早下葬有什么区别?”
他眼光灼灼。让季卷挪不开视线也挪不开脚步,她盯着他,在被情绪裹挟以前忽深吸一口气,放弃了与他继续兜圈子,直白道:“我听说你已与六分半堂退婚。”
咳嗽声被硬生生止住。苏梦枕掐断了咳嗽,从低头转向抬头,眼神锐利直射季卷,道:“这在京城不是秘密,中原武林亦会很快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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