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人在恋爱时的领地意识,猜测官家对季卷动了分心思,立即担忧苏梦枕战意冲天,失去理智。此时一抬头,却见苏梦枕神思不属,眼中泛出异光,似顺着他的话遥想起了盛装打扮的季少帮主,甚至未生出多少对官家的恼怒,一时竟不知该为他这罕见情态喜或是忧。
苏梦枕只稍稍走神了这么一刻。他运力将纸条搓毁,开口时语气依旧深沉听不出情绪,接着他们刚才的话题,继续讨论该如何征集愿往边关建功的江湖义士,恢复常态后叫杨无邪不自觉松了口气。
他们将楼中当前最要紧的事商议稳妥,杨无邪正要离开,转身时竟见苏梦枕抽出红袖刀来擦,见他惊疑视线,又看似冷静地道:“季卷若被强留宫中,我没有理由不出手。”
杨无邪忽意识到自家少年老成的公子此刻根本没多少理智可言。
季卷此时倒是相当理智,理智思考该如何解决眼下困境。
繁琐且无意义的祭祀活动之后,赵佶含笑往季卷身上瞧了一眼,又留她继续参加群臣大飨。等季卷坐在席间听了半天歌功颂德的曲子,在昏昏欲睡中受了赵佶向她赠的饭食,便品出些不对味来,猛一激灵,迅速从瞌睡中回神。
品出不对后她第一反应是真该找人算算她今年究竟为何会有这么多的烂桃花。
第二反应是庆幸赵佶人虽俗,却把自己架得相当高,假风雅的人平时望之使人生厌,但至少不会动辄做强取豪夺之事。
当赵佶再次向她赠来酒饮,并亲切询问她宴后安排时,季卷就越发无语。这一瞬间在她面前摆了道两难抉择,而理性告知她为谋求最大利益,她应当接过酒樽,尽可能地维系与赵佶的友好关系。
这一回参加完祭祀离京,下回再归时若非拥万千铁骑,就是沦为阶下囚,短暂的委曲求全并不会危及到她,只会令她有机会多带些物资支援离开,而不是冒一冒与赵佶闹僵关系的风险。
但为此赔笑不仅会令她不称意,更会令她觉得对情感敷衍。她的洁癖当然不会只苛责苏梦枕,对于自己也一样,喜欢就是喜欢,选定就不该背叛,任何人都不能使她两相讨好。
当朝皇帝也不行。
她接过酒樽,一饮而尽,然后掩唇打了个酒嗝,双颊酡红,露出些不堪酒力的迷离神态。紧接着,她以半醉的模样张口,声音盖过席间管笙私语,清亮地答:“谢官家关心。宴席之后,我自然要去金风细雨楼找苏公子。”
她脸上忽浮现出娇憨已极的小女儿情态,一日之间三次惊掉身后王黼下巴,自己却似恍然未觉,忸怩道:“怕官家见笑,我追了他许久,如今终于得他首肯,要以我本心,恨不能时时黏在他身边,一刻也不分离呢。哎呀,说出来真是羞人!”
说到这里,她像是害羞,掩面在席间扭了一扭,眼神从指缝间扫视,顶着席上众人“羞不羞人你也全说完了”的震撼视线,默默给自己的东方不败模仿秀打了个满分。
整个大殿,除去不得不僵硬着控制不跑调的乐人,所有大臣都像忽然聋了哑了被点了穴了,一动不动,凝固在席上。
他们伴君已久,难道不知赵佶秉性,不懂他动的心思?没见蔡京都不敢再提自己儿子,对季卷简直像在伺候未来贵妃?
――结果这个未来贵妃在说什么?当着所有人的面耍酒疯不说,说的还是要找别的男人过夜!她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
……不管季卷是真疯还是假疯,官家是必不可能把这么个不稳定的疯子纳入宫中的了。官家寄情自然,可不意味着他连未开化的南蛮野人也会喜欢。
“啊,这可真是……”赵佶僵着面皮,干巴巴地挽救本该严肃正经的气氛道:“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季知院之女至真至直,也是动人。”
他立即转移了话题,与蔡京、诸葛神侯等人演起君臣尽欢的戏码,再也不敢往季卷这投来半个视线,生怕她又爆出什么恋爱脑发言,彻底把他这颂德咏功的礼仪场面变成粗俗市井的故事会。
季卷对皇家礼仪本就没什么敬畏心,对自己搅乱局面的举动就更不可能生出什么惶恐。总归是赵佶把她的声望捧了上去,那么她酒醉后的一点失言,丢旁人脸面有限,顶多会被引为笑谈,不至于有什么后患。
若非要说有什么后患……
正在象牙塔上挑灯处理楼中事务的苏梦枕忽听熟悉足音自下而上,手上文字就再看不懂了。他静坐着,把一列字反复读了五遍,这五遍间听来人亦上到五层,于是他又数着重读两遍,果听足音隐匿,叩门声响。
杨无邪口中“丰姿冶丽,举世罕有”的一张脸从门后缓缓探出。季卷笑着对他说:“为了不犯欺君之罪,得在你这里借宿一晚了。”
第90章 你在看什么?
苏梦枕不明所以。但不明所以从不妨碍他说:“好!”
在他说好以前,季卷已转进了他苦修做派的房间,瞧见他一桌子文书,挑眉道:“苏楼主宵衣旰食,可敬可叹。”她估算了下数量,满意地打算寻个地方坐下:“一个时辰能处理完,还好,我还以为你不打算睡觉了。你先忙。”
苏梦枕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视线时刻跟着她走,见她在屋里转了一圈,依然没有找到第二把椅子,便在他床榻上坐下。
季卷正腹诽苏梦枕这床简直比石头还硌人,见他目光幽幽,始终追在她身上,不由问:“你在看什么?”
苏梦枕道:“看你。”
即使今天已经假笑够多,脸上肌肉差点要僵住,季卷闻言依旧忍不住漾出微笑,明知故问:“怎么不看公务?”
苏梦枕道:“你在这,我无心他用。”
他说得极其平静,像单对她阐述事实,眼神依旧凝在她身上,直白,从不掩饰。
季卷忽而意识到这是他们享有的第一个独处的夜晚,可以不必彼此猜疑,也不必受困于自己立下的藩篱,在这样的夜里谈公务不仅浪费,几乎就是不解风情。
她改换了坐姿,微笑道:“那你可得习惯习惯在我旁边做正事的状态。以后我们相处的时间还长呢。”
苏梦枕游梦般问:“以后?”
季卷认真道:“以后。”她对着苏梦枕眼中映着的烛火,忽向后仰去,大笑道:“我今天可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大大地演了一把情痴,我俩若没以后,我可得为了面子,对很多人杀人灭口了!”
她大笑着把夜宴之事对他讲了,越说越兴高采烈,总结道:“原先觉得东方不败那样当众恋爱脑大发简直疯癫得厉害,等自己当了主演才知道伤害观众有多叫人开心,无怪总有人说适当发疯有益身心健康!”她笑得前仰后合,却见苏梦枕只眸光大盛,并不随她一道微笑,反倒面色陈凝,在思索什么世纪难题一样,难免觉得无趣,笑容也渐小下来。
她叫人回魂一样平和道:“苏梦枕。”
苏梦枕忽恍悟似地自桌边霍然立起,双目燃烧,问:“我们何时订婚?”
以为他在担忧见恶于赵佶,对他也突发恋爱脑毫无准备的季卷吓得倒仰下去。
她竭力从苏梦枕石板样的床上爬起来,定定看着他,心脏乱跳,反而故意玩笑道:“六分半堂势大,你就与六分半堂订婚,刚一显颓势便又退婚;现在我这里刚有了些声势,你又立即与我订婚。苏公子,等传将出去,你的名声可会出相当大的问题。”
她信口胡扯着,忍不住顺着畅想了番赘婿苏梦枕的画风,噗嗤一笑。
苏梦枕不为所动道:“我只在乎一件事。你准备何时答应?”
季卷未做准备,在他视线间颇有些失措答:“可能是我们两处地方风俗不同……呃,在我家乡,男女朋友一般要谈一段时间恋爱才会考虑是否步入婚姻。”
看不出苏梦枕是否失望,因他极快且极自信道:“我有时间。”
让一个重病人说他有时间?季卷瞧着他,慢慢又笑,笑中竟掺了些释然,改换了语气道:“或许在这件事上,入乡随俗并不算太坏。――如果你觉得订婚才算真正稳定。”
苏梦枕黑眸发亮,求证地问:“你同意?”
“我同意。”
季卷答,对着他微笑。她如释重负,正要调侃他为何如此心急,便听他从胸口轻微挤出几缕气,迫不及待道:
“那我们该开始准备你接管金风细雨楼的事!”
季卷皱眉。她不仅皱眉,甚至整张脸都成了皱巴巴一团。来之前她以为这是个风花雪月夜,至少也该接着上回继续互诉衷肠,等见了苏梦枕,他急着推进度的态度差点让她以为在参加什么项目周会。她从放松的坐姿又坐直了,难以理解地重复:“我接管金风细雨楼?”
“当然。”苏梦枕理所应当地道:“虽非即刻移交,我寿数难过而立,你是我未婚妻,等我死后,楼子不由你掌管,还能由谁?”他显得情绪很好,不像托孤反像要赠礼,甚至在室内踱起步来,早已有过规划一样道:“等你腾出空,我引你认一认楼中人员、事务,也让他们认一认你。待我弃世,楼中所有,尽皆转交给你。”
季卷震撼地对着他看,像是十颗流星瞄准了她同时往下砸。她在十颗流星里随意挑了一个问:“你为什么觉得我想要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一愣。他脸上难得现出些迷惘,道:“我别无他物可做定聘。”
定聘二字一出,把季卷好不容易端正起来谈公务的态度又搅散了。她有些受不了他在谈情与公干之间两极跳跃,笑问:“你把金风细雨楼给我,是单纯想当做聘礼呢,还是想诓骗我替你当好几万人的大家长?”
苏梦枕道问:“你不想要?”
季卷又笑。她当然想要京中与六分半堂分庭抗礼的势力,但不该是他以托孤语气说出来。她也不想在这种时候听他说什么寿命论的扫兴事。于是她笑着打岔:“这定聘太重,青田帮可还不起――我是不可能说我死后就把少帮主位置让给你的,帮里一堆人等着升职呢。”
苏梦枕迅疾道:“我不需要。”
季卷于是毫无谈判余地地笑:“所以我们别在这里做遗产分割了。”
她瞧着苏梦枕脸上表情,虚情假意道:“你要当真想送我点什么,比起这看起来像骗我额外多打一份工的金风细雨楼,不如换成我更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
季卷笑意盈盈:“我想要……”她忽然收住声,见苏梦枕的脸色稍微往古怪的方向滑去,便恍然回忆起当日在河上画舫,她婉拒免死铁券时,用的是与今天一模一样的话术。
当天她找了什么借口岔开话题?好像是找他讨要杨无邪?
她又想起在边关接的那封由杨无邪代笔的信了。苏梦枕在这种时候心眼之小,故意要向她显摆“我有杨无邪你没有”一样。
她轻哼一声,在苏梦枕莫名紧张起来的眼神下,笑盈盈把话接完:“我想要你的大氅。”
月前边关,她出言拒绝的那件大氅。
苏梦枕咳嗽几声,像胸腔被笑意带动发痒。身未动,披着的大氅已解到他手里,身上只剩件轻薄皂色里衣。一脱下厚氅他就开始咳嗽,咳嗽也没影响他一步掠至床边,将肩处加厚了毛裘的大氅披在季卷身上。
天气远比之前要热,即使内力有成后寒暑不侵,厚重大氅落在身上时仍带来些许燥气。燥不在身,在于心。
而苏梦枕依然维持着弯身的姿势,离她相去咫尺,眼中有焰火在烧。
季卷没有定神去凝他眼睛,伸手解下大氅,转铺在苏梦枕冷硬的床榻上,然后舒舒服服地,找了个姿势躺在其上,笑道:“――好了!不管你是要给楼子找接盘,还是真要和我谈聘礼,都等明天再说,我和你聊天太容易累了。”
说到这里,她以在家一样的疏懒姿势,毫不容质疑地窝在了苏梦枕床上,抬眼略带挑衅地笑看进苏梦枕眼里。
苏梦枕扬眉瞬目,忽问:“你今夜要留宿?”
“我今日要是不留宿,犯的可是欺君之罪呀。”季卷无辜地,丝毫看不出畏惧君权地道。
第91章 一个留堂问题
苏梦枕对她定定地望,忽俯下身,膝盖压于床沿,停在相隔咫尺之间。他长期困于病痛,冰冷外表下依旧始终燃烧暗火,如今火焰竟像自他眼中流淌出来,随视线一寸寸,一线线缭绕在她周身。
他从不掩饰。爱不掩饰,欲不掩饰,心念一动,便臻于充溢,深重情绪压下,令季卷也如置身烈火般发热,继而出汗,逐渐紊乱呼吸。
她在需要急促呼吸才能喘得上气的沉滞情绪中勉力拔出一段自我,胸口起伏着笑:“苏楼主是在拿我练什么眼神杀人的武功吗?”
苏梦枕又向她靠近了一些,束紧的头发坠下一缕在她唇边,他伸手捻起发丝,泛白指甲似有似无地从她唇上掠过。他低声道:“你不必紧张。”
他霍然起身,使夏夜空气冲散高热,旋即背身急促道:“我虽称不上君子,亦不算狎邪小人,至少我行事仍有底线。床下有暗道通往京城各处,有一条出口在你别院附近,我随时可以带你离开。如果你要留在这里,”他微一顿,喉结滚动,又继续道:“我的屋子对你并不设防,唯要小心床上玉枕,其中置有机关暗器,是我最后保命的手段,绝世高手亦难全身而退,你轻易不要触动。除此之外,别无嘱托,你早点休息,我明日再――”
他一边说,一边已走到门边,扣住门框,正要提步走出房间,却听身后簌簌,季卷从床上坐起,以极心平气和的语气打断他道:“你要是想穿成这样和我在京城练一练轻功,倒是可以随时开门。”
苏梦枕僵立在了原地。在这种时候的挽留已不只是挽留,比起邀请,更像催促。他慢慢转身,双目寒灰更燃,忽翻身上床,一身瘦骨与染香皂袍铺天盖地往她视线里扑,令她下意识眨眨眼,只这眨眼的功夫身上云朵的重量又飘了开去,等视线重新清晰,苏梦枕已直挺挺贴床沿躺下,甚至连眼睛都闭上了,同一具僵硬尸体没什么两样。
季卷在他身边闷声笑。苏梦枕的房间布置简陋,卧榻自然不宽,被他几乎用上了缩骨功的躺法一占,居然还能给她留下不必有肢体触碰的空间。过于刻意,反倒叫她想笑。她笑着问:“如此良夜,苏公子这就要睡了?”
“我伤势未愈。伤口要养好,除了少动刀,就要多静养。既然没办法避免与人争生死,对我伤口有好处的唯一办法就是找到时间多静养。我不想寻死,自然应该早睡。”
“嗯,你的话虽然多,心的确挺静的。”
“季卷,”他的胸腔往下一塌,仍闭着眼,从唇缝挤出声音道:“我还未下聘。”
他的神色似在按捺什么。按捺情绪,按捺冲动,首要的是按捺睁眼的本能。
人在按捺欲求的时候,就难以按捺皮下血液奔流,令季卷能够欣赏到一点薄红自颧骨烧遍他袒露肌肤,径直没入掖紧的里衣领口。她仔细瞧着,故作纳闷道:“怎么,就算只是朋友,也可以留人借宿一晚吧,有什么是下聘之后才能做的?”
苏梦枕不答他不爱答的问题。他眼球在眼睑下转动,闭目中仍回避与她视线交集,快要按捺不住之时季卷忽然轻笑,抬手用掌风吹灭灯烛,和衣在他旁边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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