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中则正在想此事,闻言道:“也是奇了。这些人里,有些武功路数,与此间不符,更像你我来处的中原正统一脉,可竟无一个我认识的面孔,论他们武功,也算不上一流。”
青年喃喃道:“我却遇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临死以前,我刚将他们关在藏宝洞中,想是他们无人救援,终究饿死其中了。”
他对这些被他杀了两遍的恶人并无怜悯,只是拼了命地想,又向宁中则征询意见般问:“……我未看到苗人凤。宁前辈,他究竟是没有来,还只是未参与此战?”
宁中则正要回答,忽一剑刺来,替魂不守舍的胡斐挡住金人攻击,转身厮杀片刻,才急急道:“以你所述,苗人凤大侠为人,纵使真被带入此方地界,也绝不会为金人效力,扬战火于中原!”
胡斐显然早已做此想,听到宁中则这样开解,又像获得肯定般露出些许笑意,再杀入阵中时坚毅许多,掌风凌厉,杀得金人东倒西歪。
这些金兵虽骑术了得,箭术更是过人,一旦被欺近身前,论及武艺却远不及江湖群侠。完颜杲本计划以骑兵之利截杀后军,烧毁些粮草,冲散后军阵势,未想到敌方将领竟如此料敌机先,早早将这支武林中人放在此处提防,眼见自家儿郎落入下风,一只手想去摸挂在马上的号角,吹号退兵。
可这正与季卷生死相搏,随时应接不及,便是身首异处的下场,季卷剑锋又何曾给他留下吹号余地?
完颜杲年逾五旬,已是金国战功赫赫的老将,心志之坚,亦非常人所及,眼见他被季卷拖住,而手下兵卒正接连减损,脸上沟壑一凝,重锤脱手,人已如巨隼扑往马匹,摘下号角!
可季卷也快。季卷挑开重锤时已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眼中闪过复杂情绪,双唇紧抿,却不妨碍她足下滑步,剑尖直刺完颜杲后心。
“呜――”
长角呜咽吹起,至半途无力,气息断绝,旋即听号角寸寸碎裂,碎前犹震。已被切割成各自为战的金兵听了号声如蒙大赦,立即拨转马头,口中呼喝女真语,丢下一地尸身沿来时路退去。
季卷自完颜杲后心撤出长剑,伸手扶一扶他尸身,旋即抹去剑上血迹,转头回看前军战况。
前军亦陷于混战中,金兵骑兵凭借悍不畏死,竟靠人力硬生生突破火器压制,杀到近前。怨军终究未能逃脱对金兵恐惧,纵使明知人数远胜女真人,被马呼箭抵后仍旧乱了阵脚,几番冲杀间,虽勉强撑住未溃散,死伤远胜金人铁骑。霍青桐在高处将战局尽收眼底,随时指挥调配,将损失过大的怨军小队调往后方保证不至于崩溃,前军继续顶上,如此车轮战,竟是陷入了比拼人数的两败俱伤之局。
她略感焦躁,神色不动,正专注于前线战事,忽心有所感,往数万军阵最末看去,正直直撞进季卷清亮眼中。
季卷正也结束对前线估量。如今将他们这支小队调往阵前应对自是不错,但他们离阵前相隔数万军卒,要穿越过去恐怕极为耗费时间,况且霍青桐存了磨炼辽军接阵的打算,绝不会同意她顶替风险。
但不代表她们已无事可做。
季卷长剑后指向奔逃金兵,只这一个动作,已令霍青桐心领神会,在高处重重点头。
于是她跨过完颜杲尸身,举剑号令:“追击!”
群雄轰然应诺,本就未熄的战意更燃,随季卷一道往金兵追杀过去。此时天际昏昏,乌云压顶,将日光掩映大半,季卷前追之时,浓云在其身后翻卷,颇有种挟天地之威冲杀上来的气势,金兵吃了败仗,又失了统领,本就胆寒,眼见那位杀敌最多的娇小中原女子眸似寒星,正一寸寸拉近彼此距离,更是慌乱,高声呼喝,不惜扎伤马臀,逼得马儿更快绕过军阵,自侧翼长城缺口奔往草原大军处。
金人大军由完颜阿骨打最为依仗的完颜宗雄统帅,见自己派去屠戮宋辽后军的千人骑兵竟队形散漫,向自己溃逃而来,而阵中已无叔父完颜F身影,自己立在马上,也有些晕眩地微一摇晃,旋即见到尾随其后的季卷双眼,两者目光交汇瞬间,已猜到季卷正打什么主意。
前军正在血肉磨盘,等辽人死伤超过三成,必是溃逃局面,这些江湖人是想乱军中取他首级,逼退大军?
叔父所领奇兵中,亦有中原江湖人在其中,在这支江湖人手下却未撑过多久,彼此实力悬殊,已是清楚明了。既然如此,何必强撑对敌?
完颜宗雄退后,示意分出两千金兵阻击,自己倒是收缩了阵型,冷静至极,并无小觑百来人之意,只想一味将战局拖延下去。
拖下去,便是他们的取胜之机。
季卷显然也见出金人阵型变化,心中对完颜宗雄的克制略感吃惊,直取他首级的信念却是更为坚定。她大声询问:“以一当二十,你们能坚持否?”
身后群雄哄笑应:“有何不可?”
“好!”季卷亦是长笑,手中剑泛起清辉,目视完颜宗雄,肃声道:“那便坚持得再久一点,等我取了那完颜宗雄首级,一道回锦州庆功!”
第96章 季大王
宁中则听出她去意已决,立即道:“我随你一道。”
季卷轻笑摇头。她并非自大,更不是刻意要做独狼,单纯因方才军中磨剑,竟对剑之一道有些隐隐了悟。
她知道自己向来欠缺了杀气,出剑时,少有撕穿天地的决意。面对敌人,她总要想一想,斟酌一下,此人究竟该不该死?是否虽行恶事,不至于取死,仍可教化?想得多,剑便沉滞,要真正无拘无束出剑,需撕穿层层道德设限。但军中厮杀与江湖争斗不同。江湖中事总有另辟蹊径的解,而两国争端,金国有扩张的生存需求,她不愿令平民陷于战火,唯有一方摧毁另一方,人命只是其中最微不足道一环,仅论生死,不论正误。
难得出剑时不必有任何分神,仅以剑言,仅仅出剑。此时剑越磨越利,正要如天瀑直泻,她却生生在源头处堵住水流,剑势积累堆叠,恐怕下一剑会达到自己无法控制的境界。
因此,反而孤身才更有利。
此时两千拦截金兵已近到眼前,她无暇细说,只坚定道:“信我!”旋即揉身扑上,抢了匹骏马,伏于马背,催促骏马调头往金人军阵中冲去。拦截金兵见她要脱走,弯弓向她后心射箭,却被随后的武林群豪拦住,只百余人直扑阵中,竟显出旗鼓相当的声势。
金人主军见季卷一人一剑一马,竟往阵中毫无顾忌地冲来,亦是震撼,箭阵成雨,连续往她冲来。金人军中亦不乏武艺高强者,一箭冲往季卷前心,季卷以剑鞘拨开,手臂被其上劲力震得发麻,却全无惧色,眼见得已冲至近前,立即顺马背滑下,钻至金人马腹之下,自马蹄间穿堂滚爬,动作狼狈,却速度极快地接近阵中完颜宗雄的马匹。
她这下隐匿于马蹄,唯余一匹孤零零骏马霎时被箭阵射成筛子。城墙之上,霍青桐目视不清,见马嘶染血,浑身霎时冰凉,几乎要忘了该怎样指挥,心中只余一个念头:是我让她去的!
等到金人阵中发生些许骚乱,她一颗停滞心脏才复又搏动,同时见金人围阵越紧,已不给入侵者任何落足余地,登时感觉头晕目眩,手上已下意识摆出祈祷姿势。
她正坐立难安,极目于暗沉天色间辨别远处情势,只看得清金人已团团包围住米粒般的小人,一颗心已要跳出喉咙,却见层层人头正中有剑光一点。
剑光一点,闪烁如荧火。
并不强烈的光亮,瞬息黯淡,令霍青桐几乎以为是错觉。
可就这一点剑光点燃,旋即盛芒乍放,宝剑青锋自围困中射出,疾逾飞电,回旋应规,霎时穿透周身金兵咽喉,血绽如盛世牡丹,季卷掣剑自牡丹中奋飞,挟剑影血花人惊呼跃至半空,声势之盛,剑光之烈,竟瞬息穿透卷墨浓云,刺下一缕天光,沐浴于她周身。而她在其中竟如佛陀怒目,身形倒转,剑尖锋芒溶于灿灿天光,耿耿剑虹直落完颜宗雄人头!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何人能挡?何人敢挡?
季卷立在马上,浑身被这一剑抽干,胸口剧烈起伏,周围却似陷于深海般凝滞,无人敢尝试撄其锋芒。天缝只一泻便又合拢,霭霭翻卷于她头顶,季卷一抹溅在脸上的血,提着完颜宗雄首级,拢在昏暝暗色里,冷冷目视向身边金兵,目光所及之处,只撞入一片惊惧万分,接连闪躲。
她笑。向来天真可亲的笑脸放在惊艳一剑之后也诡谲如索命罗刹。她白皙脸上顶着血雨,森然露齿一笑,就这一笑已彻底击溃金人心防,使他们调转马蹄,仓惶疾呼道:“退兵!退兵!――快退!”
战场之中,一处溃败,气势极易传染全军,尤其将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敌军枭首,更是对士气的摧毁性打击。乱蹄震地,马蹄上溃兵面色如土,观两方形势,俨然是季卷一方大胜。
那些辽人军队并未看清始末,但季卷那刺穿天幕的一剑却是无论如何,不可视而不见。此时见对阵的金兵也神色仓惶,追随主军逃窜,胸中险死还生的一口气吐出,正不知如何宣泄,便听萧干已提前反应过来,运气高呼:“季卷!季大王!”
辽军不及多思,已跟着萧干鼓噪奋声,七嘴八舌高呼:“季卷!季大王!”等多喊了几声,便又找到节奏,数万军队,齐齐高呼:“季大王!季大王!”
其时辽国除却皇帝,本就以各方大王为尊。季卷虽有执掌燕京的实权,毕竟是宋人,在辽人心里,始终不算正统。如今这声大王喊出,声音震天,令奔逃中的金兵都不住回头张望,论及声势,已极少有首领能够超越,季卷脱力半倚在马上,正细细品味剑中真意,听了这连绵的“季大王”,下意识就对追到近前的宁中则道:“不要叫我大王,要叫我女王大人。”
宁中则的表情立即变得微妙了。
她口唇翳动,始终喊不出这个称呼,季卷却总算回神,哈哈一笑,假装自己刚才什么都没说。她这个玩笑,使自己身上萦绕的那点剑之孤寂消散殆尽,复归平时那副说说笑笑的亲和模样,转移话题道:“这批夹在其间的武林人实力不济得很。可认出其中有来自你们那边的人?”
“有是有,”宁中则道,“只是论及武功,一概是些江湖二流,要说我们的生死大敌,或另一些早有耳闻的顶尖高手,却根本不见踪影。我怀疑……”
季卷点一点头,显然与她想到了一处:“最好的打算,就是女真那边也没遇到几个真正的高手。不过,要是抛开盲目乐观的情绪视之,那就是完颜阿骨打手上的绝世高手并未被安排到锦州一线。那些人被派去了哪里?留在上京拱卫他?派去偷袭燕京?”
她思索着,不由奇怪:“不该如此。以他的谋略,怎么会不把这里当做决战地,将手上好牌压至前线?除非……他与中原高手并不同心。是他不信任?还是其实他并不能完全掌控,实际掌控者另有其人?”
她正仔细分析完颜阿骨打可能的安排,见胡斐神色怅然,一副忧虑状,便又温和微笑起来,拍一拍他肩膀,安慰道:“胡大哥。我已说啦!至今看来,落到金人那边的没一个好东西。苗大侠纵使当真要来,大概率也会落在我身边,你不必这般提心吊胆。”
她脸上笑着,眼神却锐利,反复推敲细思:这支万人女真骑兵,不说是举国之力,至少也占了金国军队大半。如果完颜阿骨打已把绝大多数骑兵压在此地,那么能分出的兵力,就绝不会太多。
她仔细想着,仰望天际浓云,似要下起今年第一场早雪。辽人高呼她姓名的声息未歇,此番大胜,纵使天降暴雪,也不能阻挡她们进击辽阳府的脚步。正一切尽在掌握,合该志得意满,她脑中忽闪过一个不相关的小念头。
她想:北方秋冬苦寒,苏梦枕的身体如何了?
燕京城。
白金龙伴着位面如冠玉,一脸正气的中年书生,漫步街中。连云寨大多力量都随军前往锦州,留有小部分驻守燕京,戚少商知道他与季卷相处不快,特意将他自前线召回,好心让他留守此处。这在他看来,却亦有些信不过他、让他远远待在后方,不至于捣乱的意思,未免沉郁。好在与他同行的中年书生相当会做人,与他说说笑笑,将白金龙那点不快轻松抹去了。
燕京以往本就是辽宋互市重地,被季卷收下后,更是鼓励商业发展,一时无论西夏、西辽、女真各处货物,尽聚于此,操各地口音的商贾往来不息,纵使明知此间主人正北上与女真交战,也未减少他们贸易的热情。
唯独使今天街上人流减少的是阴沉天色,眼见不是要下寒雨就是鹅毛大雪,白金龙也无意受寒,与中年书生走入间客栈,在一楼大堂要了两壶酒、一碟花生,坐在一帮女真马商隔壁,慢慢嚼着,不多时,果见雪花渐落。
白金龙望着雪落门槛,不知牵动哪一处愁怀,喃喃道:“北境好大的雪。”
书生剑客细声道:“的确未见过这么大的雪。”
他俩这样心不在焉地闲聊,同时耳力一动,从大堂熙攘避雪的女真马商里,捕捉到另一个病恹恹的,裹着厚实毛裘的贵公子,亦不经意地低叹:“是一场暴雪。”
三人齐齐抬首,对视一眼,眼中精光微绽,相视莞尔。
第97章 惊梦无梦
白金龙与中年书生收回投向病公子的眼光,彼此瞧瞧,从对方眼中读出几分肃然:这病人看着病入膏肓,没几天好活,周身气息内敛,却是成色十足的内家高手。
在此之外,白金龙更是想起些江湖传闻,肃容便往轻狎转变,低声对书生笑道:“我已说过此地城主四处惹事的本事,另有件风流趣闻,还没来得及细说。”
中年书生轻抚腰间剑,问道:“哦?”
白金龙心中微微发紧,面上却越发不屑,嗤声道:“你初来乍到,或许不知京城两大江湖势力之一,金风细雨楼的名号。此地城主与金风细雨楼楼主情孽纠缠,在江湖上洋相百出,终归靠战功加身,反令这位楼主迫不及待,退了前一桩婚事,要将她牢牢抓在手心。”
中年书生瞧一眼那名病公子,心有所悟,笑问:“如白兄这样说,这楼主趋炎附势,却不必放在眼里?”
“你错了。”白金龙轻浮一收,冷声道:“这楼主为权势放得下身段,才是真枭雄!我向你说这段故事,意思是对这种枭雄,寻到机会,必要一击毙命,绝不可给他留下翻身之机!”
他这几句话以内力压做一线,传音入密给中年书生,令后者轻抚光洁下颌,领会地颔首。正提防间,那名贵公子忽掀袍往他们处走来,似乎在一众胡商见偶遇两名宋人,于此雪日,顿生他乡故知之情。
他走进,拱手,不等白金龙两人应答就已径直落座,淡淡道:“苏梦枕。”
白金龙傲然道:“白金龙。”
他们都未带帮派职务,语气理所应当,似乎听了他们的大名,就该立即知道他是谁一样。等两人说完,剩余的中年书生才缓了一拍,儒雅道:“无门无派一散修,岳不群。”
苏梦枕微一点头。
白金龙拨动着茶盏。在苏梦枕面前,他的小动作忽而变多,自己尚且未觉,反而以未将他放入眼里的语气道:“你来的不巧,季卷前日刚刚离开。”
苏梦枕道:“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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