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卷于是安然将剑推回鞘中,借来的上飘之力已到了尽处,却丝毫不急,甚至有闲心对惊恐的金人招招手。
“季少帮主好兴致!”身下一道如虎啸般的畅快笑声响起,劳穴光振翅鹰飞地冲上前来,伸手搭住季卷手腕,在半空腰间一扭,将季卷横斜着掷往城墙。
季卷简直如一面风筝,被四人接力抛得远比城墙更高,转瞬凌驾金人头顶。如今墙上金兵要搭弓,先得抬头被日光刺目,方能从日轮中辨清振袖向他们滑飞而来的季卷身影。
铮铮铮!雕弓如琴弦,慌张间已压不上任何曲谱,向季卷射来全无威胁的乱箭,令季卷一笑之下,旋身入阵,脚底踩上箭身,借力调整好身姿,化一道白虹往城中最高的白塔腰间直落而去!
整座辽阳,幅员三十里,驻兵近万,高城深池。要如何只用一剑,令全城震怵?
杀人?
要杀多少人才能够?
不如诛心!
于是季卷抽剑。“天外飞仙”的一剑!居高而击,自碧霄直落,如平地惊雷炸响于二十余丈高的白塔腰际。季卷于第十层檐上落足,而剑势未止,旋腰斜斩,白虹隐于鞘间的瞬息,矗立整座辽阳府金人眼前的接天高塔发出隆隆轰鸣,十丈直径在季卷一剑下脆如竹节,断做两半,季卷未落足的那一半在她身后势不可挡地坍塌、解体、坠地,倏尔激起漫天烟尘,而小小一个人影卷于烟雾,依旧白得亮眼,白得清晰可见。
如果一柄剑可以劈断高塔,那么城中有什么是她斩不得的?
金人从未被同一个人接连掠去锋芒,如今目视挺拔立在烟尘间的季卷,心中几乎已不愿把她当做俗世凡人。那些天火,那样的剑,莫不是天上神灵?她是不是长白山母的宿敌托生?是不是宋人之中,亦有山神守灵,预先得知他们野心,才要来这样收割他们?
远处火炮震响。青田帮的技术专家终于解决了炮膛进雪的问题,正往空地处试验精度。
在日华天威笼罩之下,季卷悄悄呸了两口灰,把用来作弊炸塔剩下的霹雳弹塞回袖子里,气沉丹田,和蔼可亲,又不容置疑地大声笑道:“优待俘虏,缴枪不杀。”
第102章 危城
燕京此时乱中有序。辽军兵临城下,烟尘四起,燕京居民,竟然在战争的紧绷气氛中维持了较为安定的情绪。
相比于城中奔走着忙于守城的南方江湖人,反倒是围城的契丹军更令他们觉得熟悉,这使他们面对此次围城,微妙地保持了一种左右摇摆的中立姿态:季卷这半年来的管理虽然宽和,不过要是耶律大石回来掌管燕京,似乎也不是坏事。
因为这种态度,城中战时管理反倒更严,除去投靠季卷手下的官吏私仆,绝大多数重要岗位,全部临时由宋人顶上,防止这些摇摆者随时向外通风报信。
提防城中变节者的同时,三面城墙,受袭不止,云梯巨石,时而越过城墙,往城内砸落,身怀巨力的江湖人便一跃而起,刀劈锤擂,在半空截住,引墙头众侠弯弓搭箭之时,仍有余力高声叫好。城墙以内,弓弩、檑木、炮石、火鞴,流水运抵墙下,自负轻功的潇洒侠客轻松提起,互相攀比跃上城头的速度。守于城门一线的侠士,更是五花八门,奇招频出,辽人攻势虽紧,城内士气未乱。
苏梦枕立于战棚,随时拔刀补上缺漏,冷风一过,止不住地蜷身咳嗽。
一点新伤。
前夜突袭,他携金风细雨楼帮众烧掉十数座辽人粮仓,为此几乎陷于状似疯魔的辽军阵中。要于万人之中来去自如不难,要保全此身却难,掩护撤退时,苏梦枕到底受了些伤。
受伤自有价值。这一夜突袭,烧去辽军至少三成粮草,眼下攻城之势虽急,明眼人却知不过强弩之末,时间越往后,则人饥马饿,必得退兵不可。
等。又是等。
要等到辽人退兵,需先撑过这一阵强过一阵的攻城。守城第一日,物资充沛,死伤不多,江湖中人尚以玩闹心思对待,等第二日、第三日、第十日之时,城中秩序,尚能维持否?
辽人久攻不下,战意又能维持否?
战争是一群人的生死拉扯,与一个人的人生相同,终究是意志力的比拼。
攻城第一日,辽人以壕桥跨越护城河,以云梯头车攻城,被三面守军击退。夜间有骑兵尝试袭扰运粮道,被及时阻止。
攻城第三日,辽人以钩、镰、抓枪登墙,蚁附其上,守城群豪刀剑卷刃上千。
攻城第十日,受辽人细作鼓动,城中流言四起,陆续有小股叛乱,被留守宿卫军镇压。
而苏梦枕立于城墙最高处,穿着最艳烈红衣,竟是比城中佛塔更醒目的标志。城中何处生变,便掣刀驰援,城中人可见,知道事态不至太过糟糕,于疲累怨怼中又生些许新力,攻城人可见,城墙纵使穿凿欲裂,却恍惚生出城上红衣一日不坠,燕京城墙一日不塌的错觉。
要破燕京,需先杀苏梦枕。这个念头逐渐根植于攻守双方脑中,而攻城第十五日,苏梦枕仍立于血腥涂满的城墙。如一座碑、一铸铁、一尊像。攻守双方,皆是疲惫不堪,无力再战,像弓弦绷紧至最后,任何时候都会从中崩断。
刀会慢。动作会迟滞。反应会僵化。所有人都如此,包括苏梦枕。因而攻城一方于他坚毅中又看出希望,猜测某一次出刀后,或就是下一次出刀后,这道该死的墙,与墙上该死的人能轰然倒塌。
苏梦枕咳嗽,出刀,收刀,凌厉的红光复归墙头。意味着又抵挡一轮攻击。已是三更夜,不死心试探的小股辽军在南城门下留上百具尸体,城外军中火光荧荧,似是不打算再于今夜出击。
他身后的花无错低声劝:“公子,休息一会吧。”
苏梦枕闭目片刻,几乎让花无错以为他正用沉默否认,才轻微颔首:“一个时辰。”
花无错应:“是。”
于是苏梦枕从棚顶翻下,躺倒的一瞬间就已入眠。
花无错守住他身侧,一双眼警惕巡逻城内城外,他要确保没有人在苏梦枕睡眠时动作。无论是城外辽军的动作,或是城中心思浮动者的动作,要破燕京,要彻底击垮守城军斗志,最好的办法就是击垮苏梦枕!几乎任何时候,都张扬立在城中三十余万居民眼中的苏梦枕。
要想杀醒着的苏梦枕难,要想杀睡着了的苏梦枕就容易得多。所以这十几天来,苏梦枕几乎没能睡觉。
花无错仍在看,看的方向已变了,从向外巡视,转为注视苏梦枕。苏梦枕敏锐,却不怀疑兄弟,因此在他目光下犹然酣睡。
他的手中攥着触发暗器的机括。只要轻轻触下,周身衣袍中会有至少二十枚淬满剧毒的暗器发出,只要擦着苏梦枕的皮肤就能致他死地。
花无错在看,在想,在掂量,把城中另一个人与自家楼主做比对,把两种不同走向的优劣做判断。
――宋人何必为辽人守城?
宋人何必替辽人流血?
更何况全为季卷做嫁衣。她抛下你们去打辽东京啦,到时捷报传开,谁会在乎你们守城功绩?
谁会在乎你?
那个人笑得纯善、甜蜜、谆谆善诱。
他几乎就要按下机关了――
“楼主。”他扣住机关,轻声唤:“已至寅时二刻了。”
“太久了。”苏梦枕在漏入的晨曦间道。他的声音沙哑、疲倦,刚一醒就剧烈咳嗽,待好不容易咳完才道:“你不该让我多睡。”
花无错惭道:“楼主,属下见您太劳累……”
“我已说过多次,楼中不必虚礼,更何况你我身不在京城。”
花无错口中应“是”,手间却猝然捏紧机关。可此时是醒着的苏梦枕,持刀的苏梦枕,机关再捏也无意,他只能沉默着,等苏梦枕大口饮干三碗不同药汤,以手抚胸,顺气间问:“我听檐上水声。今日是在化雪么?”
“是的,从公子睡下后就开始化雪,气温更低了。”
“雪化后泥路更难行,”苏梦枕慢慢道:“耶律大石要不想饿死更多人,必得马上撤兵。”
他又开始咳嗽,咳得殊为激烈,待一咳完,脸上更冷,短促道:“或者马上入城!”
雪化为水下滴。
城中同时在滴的还有另一种液体!
滚热的,激射而出的,似乎流之不尽的。
此时苏梦枕反不再批判花无错不准时叫醒他的过错,语速沉着吩咐:“地道有敌,调风扇车往各城门下御敌,看好城门!”他吩咐完毕,不待花无错应是,人已猛地自内室掠出,衣角浸湿,直奔厮杀起处!
第103章 雪化
直奔显西门。
辽人穿凿地道自然是为破门,这段日子攻城已摸清各门城墙上布防规律,此时最早陷入战火的正是六分半堂驻守方向,上百精兵手执火叉、蒺藜枪冲出,得雷损暗示,始终浑水摸鱼,力图保全自身力量的六分半堂猝然应敌,数百位弟子,顷刻倒下几十。
雷媚手执细剑冲杀在前,迅速砍下两名意图逃跑的六分半堂弟子脑袋,俏脸染血,冷声喝道:“守住城门!临阵脱逃,以逃兵论处!”
她这第一剑所指方向,令六分半堂与潜入辽军都是一惊,正瞬息悚然间,听远方有人淡淡接:“说得好。”
人声虽淡,刀影却重!雪化之时,从路上冲来总要将袖袍沾湿,湿透便沉,使刀光厚重艳,盛色未及身,辽人已色变惊呼:“苏梦枕!”
“知道是我还不逃?”
当然不逃!算上被大雪围困的时间,辽人花了大半个月方才挖通被堵死的地道,请愿入城的,皆是抱定不成功便成仁决心的死士,只一柄刀,如何阻得?
他们前冲!
顶着苏梦枕的刀前冲。未被堵死的地道中扬出毒雾浓烟,掩护辽人冲入瓮城,冲向闸楼。
苏梦枕刀不离人,刀不离颈,刀影飞扬,一抹红光便是一颗人头,杀得眼白蒙翳,杀得雪泥染红,随刀影人迹旋飞,竟似又下一场阴雨。杀尽一处敌袭尚且需要这般久的时间,而四方烽烟又起,敌情再至!
雷媚在他身后尖叫:“苏公子!你可说的守到雪化之时就够,难不成意思是雪化之日,就得城破?”
“我的确说过。”苏梦枕答非所问。他收刀,胸口起伏调息,脸上看不出焦躁,亦看不出心虚,依旧满是成竹在胸,自信能够抵住这番乱局――究竟拿什么挡?
他已要向下一处厮杀处赶去。雷媚望着他背影,眉毛拧作一团,心中不住掂量起两端利益,最终抬步追上苏梦枕身边,将声音束成一线,隐秘道:“城中今日不止契丹人作乱,你多提防身边人。”
苏梦枕在充盈的杀意中分出意外一眼,似未想到绝对身负了雷损“伺机给他致命一击”指令的六分半堂三堂主竟会向他示警,只冷笑道:“我早知道!”
雷媚又尖叫:“你知道还不防备?你死了燕京城绝对再撑不住半刻钟!”听她尖叫,已开始怀疑起自己这回押宝居然压到了个白痴身上,恨不得往苏梦枕背后戳几个窟窿,拿他的人头去换赏――但她依旧抽剑贯穿迎面的辽人咽喉!
“我只要活着,他们就翻不出浪。而我绝不会死!”他斩钉截铁道,说话间已与雷媚前后脚落到清晋门边,目视门前混战,泛起寒芒。
厮杀于清晋门前的绝非攻守两方力量,一眼即明。另有些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游走于攻守双方其中,始终打压将占上风的,将血肉消磨的乱局竭力维持得更久!
――维持到最后,便是同归于尽的下场。
苏梦枕冷睨雷媚,果见她面露了然,对这诡秘的第三方势力早有预估,竟是问也不问,提刀上前,透红刀脊乍抹鲜血!
杀。阴谋诡计之所以不敢摆上台面,是因为论及实力,绝不及能自信屹立众目之下的苏梦枕一方。那便杀尽敌手、杀尽阴谋!生、死、胜、败的事,说到底,看的是剑客的剑,是刀客的刀!
屋顶白、墙头雪融为血下滴,为兵刃斫断,丝缕飘满长街。深红弯刀缠、捺、割碎纠葛乱局,又在切割混乱后猝然抽身而去。
难道一人可定一城乱局?难道一刀可破隐秘算计?那是何等样人,又是何等样刀?
黄昏细雨红袖刀!
隐在房屋间那位稚气可爱、率真无邪的年轻人默默合上窗。他依然在笑,笑得温柔天真,毫无城府,非常为人着想地道:“叫他们都撤走吧,今夜不能成事了。”
他又一叹,颇为可惜地转身看向被捆缚在地面的花无错,星目中闪动着怜惜,问:“你为何不动手?”
花无错面对年轻人温柔神情,牙齿打着颤,半晌道:“他毕竟是我的楼主!”
青年叹道:“他就有这样魔力,叫你连大好前途都不要?”
他上前一步,一双玉掌轻飘飘落在花无错丹田处,桃花含情目中冷光闪过,花无错只觉周身内力不受控制,突向他掌中泻去,没过多时,已是经脉空空,如同废人,而双掌中传来的吸力仍未停滞,几乎贪婪将他生命力也要吸得一干二净,转瞬神志都开始涣散模糊。
浑身冰凉之时,忽听几点水声落地。花无错涣散视线落在窗口,见檐上雪化水渗入屋内,点滴下落,惊恐神情又一变色,张口喊道:“并不只因为苏梦枕!――我本已要发出暗器,可今日居然开始化雪!”
“――苏公子叫我们守至雪化,今日既然雪化,又怎么可能成事!”
他的身体已开始僵硬,脸上燃着对死的恐惧,另有一种信心却超越生死。对苏梦枕的信心!
最讨厌他、最痛恨他的人,反倒最信任他。这岂不是世上最荒唐的悖论?
俊朗的年轻人从尸身上收回手,瞧一眼窗台水痕,笑得温柔、甜美。即使费心收买的花无错临阵退缩,使今日计划不成,他的笑容也从来没有从脸上退去过。
――守至雪化?
是苏梦枕的一厢情愿,或者当真是掐算过天象变易?
他轻吟着叹息道:“我明白为何他非叫你们等到今天了……”他透过破漏的窗户,向街外厮杀的苏梦枕投去一眼,依旧洁白如玉,看不出刚刚夺走旁人性命的手掌轻抚腰间血剑,旋即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待时而动。他是最懂得待时而动的人,尤其自忖如今武功,正面对挡一个苏梦枕尚可,再多添一个就难。
他撤走,同时温情感性地叹:“英雄有情,多令我动容。”
也令他更觉有机可乘。
杀人夺权的机!
苏梦枕在血雨中忽有所觉,下一刀劈出同时,却移开多半注意,侧身细听。
这种仅以生死定胜负的时候,他在听什么?
听厮杀,听断刃,听气息呜咽,听重门迟缓,绞开缝隙?
或者听的是城外的声音。
听马蹄战车迫近,听震震如天威的炮火,听炮弹掉入将融未融雪堆,激飞雪泥一片?
苏梦枕笑。在积雪欲溶,东方将白的此时,笑得阴霾尽敛,寒傲尽散。
守到雪化。
因为雪化之后,有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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