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牺牲
冷夜。
苏梦枕正熬药。
他身上颇有些公子习气,熬药这种事向来有人代劳,若身处危机,也就自作主张地断药,等回去面对树大夫的唠叨,向来只当耳旁风。
但现在他正卷起袖袍,相当严肃地,熬药。
不在乎病的人不会在乎药。
唯有想活的人才会克服一切困难吃药。
药汤沸腾。他将碗端离火堆,正静待药凉,眼前忽钻出张疲惫面孔。
他淡淡道:“你该休息了。”
内力半枯,因而更显倦色的季卷打了个呵欠,道:“我知道,就是静不下心。”
苏梦枕道:“大战在即。你紧张?”
季卷点一点头,脑袋忽一歪,沉沉砸到苏梦枕右臂上。
“马上要过石峡关。”她枕着苏梦枕冷笑道,“如果这里没有设伏,我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苏梦枕垂下头看她。火堆的焰色跃在他深瞳间,流淌为少有的温柔。他仰头饮尽滚烫药液,一伸手将她从臂上揽至胸前,道:“不必担忧。”
季卷狡辩:“我没有担忧。”
从她靠着的胸腔里发出几声支离的笑音。季卷微恼,知道自己已被全部看透:她把五千名江湖人都蒙在鼓里赴此险境,也就意味着这其中若有损失,便是她无可抵赖的过错。
但她又不能提前向他们透露分毫,因为她不能赌其中究竟哪些是叛徒。
她只向寥寥几人透露过计划。他们都绝无迟疑,这份信任反倒令她更加忧虑。
“生死不是件轻易的事,我也不喜欢看轻生死。”苏梦枕在她头顶淡淡道,“但要建功立业,求得所愿,必得有失去,必得有牺牲。要想胜,必有败,要想生,必有死。他们是因你而死,作为老大,你更该要对得起他们的牺牲。”
季卷下意识反问:“这是你忆及故人时自我开解的说辞?”
“是。”
季卷并未被他的话安抚,但不妨碍她在忧虑以外生出别的好奇。她抬起头,颇为狡黠地问:“那如果为你牺牲的人是我呢?”
腰间的手一紧。苏梦枕握住她腰,似在握天上月、崖底花,把握不准力道,唯恐远逝,又担忧揉碎。一个善于决断的人,只在此时显出迟疑。
“我曾说过:要杀你,先杀我。”他最终道:“我说出的话从不更改。”
季卷为他明晃晃的双重标准发笑,压抑的情绪却为了这句不算情话的情话舒缓许多。
有些话她从来不会当做现实。就像她从来不会希望任何人死在她之前,这其中当然包括苏梦枕,但这并不妨碍季卷为他言语中的深沉情意甜蜜微笑。
“你瞧。说来说去,你不愿意我死在你眼前,我也还是不愿意别人死在我眼前。”她叹息:“过去闭门造车,还是没能做足困难准备。幸好今年我意识到了一件事:如果我足够强,我就能够保全更多人。”
就在苏梦枕为她奄奄一息的那瞬间,她顿悟此节。在南境时改进武器、改进防具,都出自于让她的支持者可以毫发无伤地终结战争的愿望,但她始终忘了还可以改进自己。人也是武器,万幸这是一个可以将人的作用发挥最大的世道。她又往苏梦枕怀里钻了一点,在因心神放松而倏忽卷上的困倦里,含混道:“我好像有点喜欢上这个时代了。”
苏梦枕问:“什么?”
季卷没有解释。她只是道:“我准备了一些礼物。等这战结束,等我们拿下应州……等我把礼物送你,有的事情,我再说给你听。”
苏梦枕沉沉微笑。他没有应答,因他听出季卷呼吸舒缓,在说完这句允诺后已毫无戒备地睡了。
他低头轻吻季卷发顶,竭力忍耐,仍从齿间呛出几声咳,忽有无穷多书生伤情萦怀,低声道:“恨人生寿促,命似蜉蝣。”
这夜已是大战前最后的宁息。
除去一路因受伤往燕京回走的人,如今队伍不足五千,于两山深涧行至今日,便要越过长城雄关,顺桑干河一路直下。
季卷依旧打头。只要她还活着,尚能动弹,她永远要做打头的那个。她打头靠近石峡关,正待一跃而上,自长城垛间有一道惊目白光瞬闪!
那并非刀光。
而是目光!
一道雪亮目光!
快活王的目光!
紧随其后的是自他手中劈出的快刀,直指季卷天灵!
季卷必须抽剑应对,并下落。
她下落,落入忽焉而起的狂澜。彭尖、赵天荣携手下千人,以及部分潜于其余几家的门客猛然攻向身遭队友,幸而雷卷、戚少商、苏梦枕三人早做提防,身边亲信滑入刀下,堪堪抵住这突发一击!
他们三人目中都有惊怒、惊痛,因为他们千挑万选出来的兄弟中,竟也有对同袍倒戈相向者存在!
正是痛,因而下手更厉,更不留情!
季卷只抬手应敌,往下坠去的这一刹那,石峡关下竟已转为生死屠场。快活王的长髯刀光如影随形,她神色却极为冷峻,失去重心坠落的身影忽往旁一飘,居然敢不勉力挺剑对敌。一柄短刀沿着她发顶上挑,刀与刀架出嘲哳鸣音,而季卷得此一空,狠狠掠入场中,剑锋直指赵天荣周遭几位高手,剑声嗤嗤,霎时贯穿两人咽喉。
两人?不够!
剑刃再挑!
季卷面色赤红,提前饮下的催动潜力的猛药正在腹中熊熊燃烧,她吐一口血,第三剑同时钉穿两人胸口,剑舞如魔,自狭长山道一路杀穿而过,身形过处,显形的叛徒竟一个活口不留。
季卷又吐了一口冒着烟气的血,剑意衰落,周身无可抵挡的气势也落了下去。世上毕竟没有能令她长久维持不可撼动实力的神药,为这片刻神勇她将付出极大代价,但交易的本质就是――她认为值得!
既然做不到提前捉出所有叛徒,那就尽自己所能,杀!
多杀一人就是多救一人。多杀十人就是多救十人。杀生就是救生!
待剑势落尽,她留存最后一分外力,足踏山壁,翻飞回石峡关前,押在苏梦枕的刀后,正要与他共同应对快活王,头顶声息微响,跟在快活王之后,另外几位当日从燕京仓皇逃窜的身影此时借势往下撞入战局。这几人皆是一方高手,若任其落入阵中,必是狼入羊群,令季卷服药爆发后强势压住的局势再度打乱。
苏梦枕忽道:“他交给你。”
他向季卷投一眼视线,眼神关切、怜惜,又尖锐。一言既出,刀影乍变,自季卷身侧滑出,黑衣红刀,竟同时拦住三人!
季卷一笑,独对上快活王的狂刀,身后沈虎禅、方应看、雷媚三人已从乱局中脱身,解决掉围攻他们的敌手,上前各自拦住自关隘跃下的无名高手。
雷媚迎击岳不群,冷笑:“季少帮主此番欠我们六分半堂一个天大人情。”
季卷未答。应对快活王时,她本就很难抽出精神对答!她内力一时半会正枯竭,好在剑意涛涛,剑意如浪,勉强撑住快活王抢攻,几招之后,“金字招牌”方应看手中剑血意翻涌,上前为她分担了一半压力。
季卷此时才舒一口气,笑道:“多谢方公子援手!”
方应看也笑。他笑得好看,令季卷一瞬间恍惚,似乎像在照镜子,看到自己的笑容一般。
虚假、伪装、面具一样的笑容!
方应看关切道:“季姑娘可知彭尖、赵天荣,以及眼前这些无名人为何向我们突施辣手?”
季卷摇头。她摇头,同时声音冰冷,眼睛死盯着快活王的一招一式,道:“我不知道彭尖等人为何反叛,但我知道这些人――他们杀我的理由!”
她说这话时,手上剑仍不含糊,人虽在地,敌飞在天,一式“天外飞仙”仍旧平地乍放,向快活王足底抹去!
方应看白玉般的面孔上,一半映出季卷剑上青光,一半映出血河剑上红芒。他半晴半阴着脸,好奇问道:“哦?这些人为何要杀你?”
“因为他们怕我!”季卷高声道,“他们唯恐我掌握了与他们相同的秘密,就会威胁到他们的王图霸业、千秋大梦,所以他们要千方百计地杀我!他们越杀,便越显自己的卑懦无能――哈!唯有蝼蚁才会有这么浅薄的眼皮!”
方应看长声大笑!
他一笑,手中血河便暴涨剑芒,越过季卷,直刺快活王脖颈!他出剑,同时心服口服地笑道:“季姑娘气动霄汉,方某敬服,饶我替季姑娘先出一剑!”
他是个非常气宇轩昂的青年人。青年人的傲气,风骨,应有尽有。因此他被季卷一言触动,想在她面前证明自己是高大远胜蝼蚁的巨人,虽有些轻狂,却也合情合理。
他的剑也给了他轻狂的底气!
那的确是气势磅礴的一剑!季卷前剑剑意未消,方应看的剑便卡在快活王不及变式的一霎直刺他的双眼,看似一剑便要功成!
就在这一瞬。本站在方应看身后的,他的同门师兄,与他刚刚共同解决了背叛者的高小上,手中突现一朵小黄花,凌厉钉往方应看后心大穴!
这一招,绝对出乎方应看意料之外。
偷袭的人,也绝对出乎方应看意料之外。
方应看只顾着伤敌,将背后全盘放心地交给了季卷和他的同门师兄,从未想过取他性命的杀招会出现在他背后!
季卷尚未喘口气,便霍然色变,手中剑换一个方向,挡在方应看背后,惊声道:“小心!”
第109章 杀!
她截住小花。一朵野生的,半凋零的,好不容易撑过这场大雪的柔嫩黄花,击在剑上,却震得剑脊发出脆弱悲鸣。
一朵小花,令季卷脸色微变,浑身气力不得不击中于剑,化解其间澎湃内力,而高小上人在花后,内力磅礴,继续要攻向方应看!
她必得拦住。
她无暇他顾。又何须看顾?她的身后身侧皆是朋友,只待她解决了高小上便能抽身继续对敌。
就在她无暇旁顾的此时,一柄刀、三柄剑倒转向她后心。
快活王的刀。刀霸道,若力劈华山之境。
岳不群的剑。剑冷僻,快似惊电急闪。
意料之中的一刀一剑。
还有意料之外的两柄武器。
方应看、雷媚的剑!
四柄武器,四面八方当头罩下,哪怕是当世无敌的方巨侠,恐怕也无法从这四人的偷袭中保住性命。而高小上那劈往方应看的一击转向,同样印往季卷前胸!
能出动五名高手围杀,已是非常了不得的重视。任何人死在这五个高手合击之下,甚至都能算得上荣耀。
但季卷并不需要这种荣耀。
她后颈寒毛倒竖,已在霎那间被身后杀意所慑。而她选择――
她将内力运足于剑尖,不往后投去一眼,竟依旧是全盘攻势!
莫非疯了?
她尽可以杀了高小上,同时就会被身后四兵撕裂!
但她依旧只攻,不守。
她信心有人来守!
刀轻轻。刀如美人,刀锋染香。一柄刀不足以对敌四柄刀兵。但刀芒够烈,持刀人挡了一挡,抵住锋芒最烈的声势,为此剧咳倒飞。三剑一刀微顿,缓过一息后再次启动,雷媚落于最后,另三人瞬抵季卷身后。
延缓一息足够,因为自高天之上,群山之中,草木繁茂间,呼啸钻出上千气势沸腾的江湖人,而反击旋即而至!
剑。箭。掌。
剑中正。箭势急。掌游龙。
宁中则的剑,霍青桐的箭,胡斐的掌。
霍青桐遥遥发箭后立即收弓指挥众人应敌,劳穴光等人长啸下坠,宁中则与胡斐已飘落大战中心,并退前仍斩一刀的红袖刀,截住四人抢攻。
赤血飞溅!
高小上的血。
“农夫与蛇的故事,演一次可就会预先提防了。”季卷大笑道。她的剑从高小上咽喉拔出,身如灵猿倒转,往几人身边掠时,不忘一伸手扶住急退卸力的苏梦枕。后者冷笑,手上刀杀意更浓,飘往快活王身边,短刀乍放抹断快活王长髯。
宁中则已先一步攻向岳不群!她脸上无悲无喜,只绷出决绝的冷峻,任岳不群色变低呼“师妹”,未有任何应答,剑花点点,下意识使出华山派“苍松迎客”,直挑往岳不群眉心。
季卷紧随其后,无名无姓一柄制式长剑,架住方应看的血河神剑。
胡斐左右瞧瞧,拔刀迎上雷媚,诚恳道:“如今只能你我一战了。”雷媚咯咯轻笑,眼儿如丝,且战且退。
季卷接剑同时,不忘四顾周身战局,眼见提前埋伏于此的青田帮众与连云寨几位寨主加入后已牢牢控制住场面,倒戈者中不少神色惊慌,往方应看投来试探视线,心中已对始作俑者有了数,此时剑势相交,思量一时半会分不出胜负,便笑道:“方小侠还要力战,莫不是还在等西辽军队?”
方应看在苏梦枕及时掠来的一霎已意识到季卷对今日暗算早有提防,玉面染霾,尚能按捺心绪,沉稳应对,等季卷这句笑侃后,才心神巨震,忍不住往关隘以上投去一眼!
西辽人何在?耶律大石何在?他难道不知道欲取燕京,最大两个阻碍正在眼前,怎么敢轻易毁诺,放过这大好的关门打狗的机会?
除非――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出击更重要的、火烧眉毛的军情!令他一刻也不敢耽搁,沿原路立即回西京!
而季卷仔细观察他面色,从他剑中察觉出迟疑,便立即觑空抢攻,同时继续笑道:“有东方不败带人逼近大同城下,你觉得耶律大石还有空为了你留在这吗?”
她说话间,剑尖已掠过方应看喉间,剑意外放,抹出一道血痕。方应看此时心神俱乱,连连倒退数步,眼见季卷这接下来一剑当胸而至,马上便要挑飞血河神剑,贯穿心肺,忽运气大喝一声,翻腕亮出支毛笔大小的银枪,随风暴涨,枪口坠缨,后发先至地对刺往季卷心口!
女真皇族绝学“乌日神枪”!
枪前刺,人扑进,正是避无可避之势,季卷袖中忽骨碌碌滚出一粒火弹,却不爆燃,只呲声冒出巨量烟气,干扰方应看视线。有此一顿时间,她立即撤身让开枪尖,两人再度回归平势。
他们这边平分秋色,别处战场却已各有胜败。戚少商本在独对金轮法王,过招上千,正不分胜负间,斜杀出一道苍白手指,点往金轮法王腰俞穴,戚少商想也不想,青龙剑递出,一击制服金轮法王,脸上风云变幻,吃吃道:“……卷哥,你愿意帮我,是不怪我离开‘小雷门’了?”
雷卷无言收手,面色青白地瞪他一眼,冷笑道:“男儿身负大才,欲创立功业,有何可怪?”戚少商脸色大晴。可雷卷咳嗽几声,又急转直下道:“但我现在相当讨厌你!――怎么季卷不让你做我这么多政务?”
正退身避过方应看乌日枪的季卷往他两人处瞟一眼。
这二人腾出手来,立即回归阵中,一一整饬场中乱局。原先立足的空地处,又被另一对持剑敌手填补,正是岳不群与宁中则这对旧时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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