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了咳嗽,也收了笑。直白、坦诚地凝视她,又问一遍:“你想活多久?”
是提问,也是回答。
季卷头一次发现自己是个这么好哄的人,为苏梦枕这几句话,不仅是心,连整个人都要融化了。她哼哼唧唧着,终于在他燃着暖火的专注视线里想起今夜找他最初的目的,从袖中拿出两枚戒指,递到他眼前。
两枚合金材质,内圈刻了姓氏,留了些手工痕迹的素圈戒指。
她相当得意道:“订婚要送戒指,这可是我家习俗。现在买是买不到啦,幸好我以前会做些手工,唯独没想到忙成这样,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才做完。”
苏梦枕抬眼瞧她,似乎已猜到她接下去要说什么,眼中漾出更多笑意,问:“福建路并无这种习俗。你的家在何处?与那些无名高手同一个来处?”
季卷透过两枚戒指的中空看着苏梦枕,片刻抱怨道:“你就不能装作什么都没猜到?和你坦白都没有那种掀底牌的快感了。”
“只是私下猜测,我在等你愿意说。”苏梦枕淡淡道:“不愿说也没事,我并不在乎你想保留多少秘密。”
季卷微笑。笑着摇头道:“你猜对了一半。我与宁前辈等人一样,并非此地土生土长的人,但又与他们不同。”她拉长了左臂,比划道:“如果以肩膀为起点,按时间从三皇五帝往现在拉一条线,不同朝代依照远近顺流而下,宋代大概在手肘位置,宁前辈她们在你之后,最迟的到了手腕,而我生活的时代比所有人走得更远,距今将近千年,已到了我所认知的指尖。”
她说完,正为自己的形象解释沉醉,苏梦枕已伸手握住她指尖,像在握她形容中生活的世界。
“所以你心急,是因为在你认知里,朝廷已维系不了多久。”他动作柔和,言语依旧锐利,第一句就直指他最关心的事情:“离亡国还有几年?”
季卷为他的敏锐摇头笑起来:“我的历史学得不算好。”她这样说,依然向他讲述了她所知的未来,讲金人南下,赵佶禅位,道士守城,而后靖康之变。她讲这成为后世将宋代历史一分做二的节点,再之后康王即位,绥靖纳贡,讲直把杭州作汴州,讲家祭无忘告乃翁。
她看着苏梦枕眼中寒火愈演愈烈,周身杀意愈听愈重,虽安坐着,犹似磨刀,等她全部讲完,刀也磨完归鞘。
磨好的刀入鞘,苏梦枕望向她的眼神复又柔和,浑身却绷紧,像已暗下定不可更改的决心。
“我已知宋廷,”他问:“还不知你。”
季卷抿一抿唇。讲自己总比讲旁人对宋代的历史评点要难得多,甚至不知从何开口,先干巴巴如同面试般历数自己人生,见他虽然费解,依旧沉默在听,方才宽松些许,信口讲述自己生活琐碎,讲自己思潮演变,把自己当成口袋,把袋子里藏着的部分少有地掏出来给人看。她讲了很久,把苏梦枕带来的酒全部喝干,依旧觉得口渴。
“时代越远,便越能继承前人累积,令普通一人,也有远超当世的见识,就像你现在肯定不会再质疑我为何坚定要造赵佶的反了。这是青田帮技术和制度的根本来源。”季卷坦然道。她勾着苏梦枕手指,忽笑道:“也是我送你戒指的来源。”
她不想再谈太严肃的话题,举起手中戒指道:“我们那边,男女订婚、成婚,总要有一枚婚戒,为了承诺白首不移或是之类。我其实不太喜欢形式主义,但那天在京城,我想,如果我要借送你什么东西的机会,和你坦白我的来历,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戒指。”
她苦笑一下,脸上那些伪装出来的不可撼动的信心卸去,自嘲道:“毕竟我也只是个俗人。”
苏梦枕垂目接过戒指,抚摸片刻后问:“该戴在何处?”
季卷一愣,旋即笑道:“不必戴。我送你只是为了满足自己一点私心,你好好收下就是。况且我也试过,戴了戒指简直拖累出剑,我们江湖人还是适合简单朴素……”
“那就是右手。”苏梦枕下结论。他指腹在内圈绕过一圈,比量起内径宽窄。季卷屏住呼吸,注视他仔细比对过直径,慢慢套进无名指指根。
……她伸手握住苏梦枕,摩挲他手上指轮,片刻嘴唇微颤喊:“苏梦枕。”
不等他应声,她已倾身来吻他。
她用力吻,不止于唇瓣研磨,奋力在他嘴唇上一咬,趁他失神已勾入深处,将酒气药味混作一谈。苏梦枕学得相当快,瞬息与她于方寸之地共逐,她吻得情动,翻身压在他腿上,不等调匀呼吸又想继续,被他枕着后脑压退半寸。
咫尺之间,苏梦枕眼中火焰汹涌,在她濡湿的唇角仔细嗅闻,片刻笃定道:“你没喝醉。”
季卷笑得狡猾:“你担心我酒后失德第二天翻脸不认人?”
苏梦枕也笑,笑得鬼气森森:“我要保证你不会后悔。”
话音与季卷的后背一同落地。有苏梦枕双臂做枕,落地轻柔。但吻炽热。
箍着指轮的手也炽热。
苏梦枕并不是个激烈的人。他内里相当温和,有时竟显得有些迂腐。他的火静静燃在内里,极少外化成毁天灭地的力量。
但面对这种时候、这种事。
再冷的火也偶尔失控。
第114章 刀滚烫
季卷是首先觉得要失控的人。苏梦枕压下她,下意识抢夺来主导权,手掌却只在她腰际游曳,不像迟疑,反像生疏,惹她在深吻间笑喘起来,勾着他的手探下腰线。
她的知识储备只让她得意了这么一秒。
因为那只被她扣着手腕引导的手。
握刀的手。久病的手。微冷,粗粝,瞬时染湿,依旧被卡紧的手,以及手上存在感鲜明的戒指。
――戒指!季卷不受控地跳弹,扯着腰后退,但身后是草垫山石。苏梦枕扣住她腰,不准她再逃,而戒指和手依旧滞留,与她进退厮磨间逐渐染上滚烫温度。
近在咫尺的失控。
苏梦枕揉开忽皱成一团的季卷,意乱神迷间竟有心思拨开她发丝,笑叹道:“长入梦,如今见也分明是。”
季卷横波瞪他,狠狠翻身将他按倒在地,寻到苏梦枕藏在袍衫之内的艳刀,握住。
刀滚烫。
刀客惊窒。
他终于暂时放弃追吻她嘴唇,在她轻抚刀背时握住她手腕,片刻只喘道:“……季卷。”
她衔着两人乱织的发丝低头笑,相当挑衅的神情,旋即咬下来。
他拂开持刀手。湿漉漉五根手指压开季卷,又确认似地抬头捉她眼神。季卷躲开视线,脑袋放在他耳边磨蹭,苏梦枕便抵着她枕骨轻笑,任她俯身将距离彻底拉进。两人只相距毫厘,正是缠绵悱恻,切要关头,季卷在他掌心忽一惊颤,他也同时察觉,下一个动作立即转为护住她后脑,抱住她往下接连翻滚几圈,极迅速躲到一块孤立的山岩之后。
季卷下意识捂住苏梦枕口鼻,自己也大气不敢喘一口,几乎下一秒便听山丘上由远及近,传来两道前后交谈的声音。
一个道:“谈到正事就耽搁到这种时候,为难你熬夜等我。”
另一个笑道:“是我邀你喝酒,当然再晚都等得起。”
季卷只觉苏梦枕在她手底僵成一块石像。好消息是她自己也成了一块石头。当世两位屈指可数的高手,一上一下、两块石头,躲在山石背后,把心跳、血流、呼吸都压到最低,恨不得能融进地下,做两块半埋黄土的石头,也好过以这副模样被来人看见。
霍青桐、宁中则!
正是星月隐于云中的昏蒙天色,她们两人提着酒坛,一路走一路闲谈,路过此处山丘,见地上乱洒的纸钱和酒坛,宁中则先笑道:“看来今夜想喝酒的人也不止我们。”
霍青桐环视四周,片刻叹:“看来烦心人不止我一个。”
宁中则问:“不如就在这喝?”
霍青桐还没答话,季卷感觉自己已经死了。
社死不如真死了。
霍青桐忽道:“这纸钱的数量……之前在这喝酒的怕不是苏梦枕。卷儿和我念叨好多次,说他出身应州,全家基本都死在这附近。也不知他人现在还在附近吗?”
季卷察觉苏梦枕身上也萦绕起淡淡死意。
宁中则笑了一声:“看来我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霍青桐叹气:“你别怪我事多。我着实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一想到卷儿要和他组成家庭,我就总觉得……”她又叹气道:“以前我觉得两位师父心急,不知陈家洛的好,年纪越大,反而越理解二老,知道为小辈担心的情绪,实在很难用理智压抑。”
宁中则道:“这是自然。我送珊儿出嫁当日,觉得林平之一表人才,对珊儿也情深义重,半点不知其中内情,纵使如此,夜半醒转,也还是偷偷掉了几滴泪。”
她们两人忽谈性大发,说要另择别处,居然就立在山丘顶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季卷听得心暖,同时又心慌,一眼接着一眼地往天上瞄,狂热祈祷云层永远不要散开。月亮一旦显形,月华之下,单面前的巨石绝难掩藏他们两人身形。
霍青桐忽掩目道:“我不知道苏梦枕算不算她良配。你不知道,我刚北上那会,卷儿和我彻夜长聊过。那时候苏梦枕还没退婚,我劝她及早放弃,她竟说感情一事要是能受她控制,最早就根本不会允许对苏梦枕动心。唉,她向来早慧,也没对别的什么人动过心,一旦恋爱却认定了就不更改……我唯独怕她来日为情受伤。”
季卷缓缓、缓缓地咽下一声呜咽。季卷对着自己家人相当不隐瞒,平时却会觉得太恋爱脑,这些话即使是对苏梦枕本人都没说过,现在却让霍青桐当着他面转述。她现在又有点希望霍青桐能把衣冠不整的他俩逮捕归案,也好过她在那里揭她的短。两个人一起社死总比她一个人丢脸比较好。她面露死志,同时察觉苏梦枕搭在她腰上的手一施力,从淡淡的想死中漾出些笑意。
宁中则面显同情,拍一拍霍青桐肩膀,道:“若苏梦枕来日有负于她,我定会第一个去找他讨公道。”
霍青桐道:“罢了,不提他们。走罢!喝酒去。我还想向你请教两招剑法,这些年生活安逸,在习武上怠惰不少。我那天见你一式快剑……”
她们谈起别的话题,足下生风,不一会便从山丘顶下去,远到更偏僻的地方。季卷依旧不敢松懈,等了许久,生怕两人耍诈,突然来一个回马枪,直到确信她们已经远去,这才小心翼翼地松开手,自己先猛呼吸几口,平复了缺氧的心跳,这才看向苏梦枕。
他们彼此凝视一会,突齐齐大笑起来,季卷笑得跌在苏梦枕胸口来回翻滚,枯黄草屑从身上扑扑下落。这时候死里逃生,旖旎气氛半点也无,等滑稽情绪汹涌发泄之后,因霍青桐言语而生的些许浓情蜜意又慢慢攀上心头。
她抵在苏梦枕下巴上,笑说:“我娘天生嘴硬,你别信她。她说不知道你是不是良配,意思就是觉得你很不错。她要真看不上的人,一般就很难继续在她面前出现了。”
苏梦枕也在低笑。他的手仍放在她腰间,此时缓慢揉捏,不像情思乱飞,倒像在摸他那枚玉枕,纯然是思考时的下意识动作。他不知想了些什么,才回道:“她怎么想都可以。我是不是良人,你不知道?”
季卷脸一红,反问:“良人就是跟我凑在这里躲丈母娘?”
苏梦枕坦然、坦荡、坦诚,甚至显得有点强词夺理道:“一回生,二回熟,有些事本就不必急于一时,累积经验也是必经之路。至少我又学到一个教训……下回该在屋内做。”
季卷张口结舌,半晌作势咬他。
第115章 能不能留在燕京
之后一连几日,遇上霍青桐或是宁中则的时候,季卷都眼神飘忽,竭力掩饰自己心虚。
心虚也不妨碍她做正事。原想趁着云中一带打的你死我活,趁势拿下朔州,没曾想只过了一天,冬日第二场大雪就已覆盖下来,将燕京运送物资的后军截在半道,她不得不放下继续扩张的打算,调头协助运输队伍。
燕云一带,离大宋边境较近,地势水土又好,并不似更北更东那样贫苦到过不下去,指望只靠季卷一点粮食、一身衣服就民心归附属实天方夜谭,但季卷冒着雪往城外各乡各县下发御寒物资也绝非无用,至少她在雪后安排收编来的应州军士继续取朔州时,行经路上的平民惊惧以外,也愿意为她们指点乡间好走的近道,得以使她神出鬼没地突破山阴,直抵朔州。
这些地界上,汉人面孔并不鲜见,主事官员中也有汉人,因而城头王旗易主虽不可避免导致人心惶惶,至少没有激起一片反意。自然有人对季卷大咧咧圈地不满,但冬季不便筹军,要找江湖人搞刺杀,她身边又是高手云集,派去刺杀的高手纷纷折戟不说,背后谋划之人也被迅速找出来敲山震虎,域内有心反叛的人一时只得沉寂。季卷压根不在乎这些人的存在,只要没有付诸行动,无论辽人武官或者通过科举晋升的汉人文官,全部一视同仁地发俸催工,塞进来一起讨论军事法制财政民生等等,用干不完的活砸晕他们层出不穷的小心思。
要季卷说,这种时候还存有小心思的,通通都是些没远见的人。自从耶律延禧暴亡,辽国衰落已是不可回转之势,唯一的希望耶律大石此刻也正被东方不败麾下高手打得找不到北――她得到空隙,特意与苏梦枕一道北上刺探军情,杨莲亭那建在上京的“日月神教”不知从哪找来那么多舍生忘死、姿态与他一般阴柔的陌生好手,在耶律大石阵中穿插,专拣军队要员杀,一旦建功,面上也不见喜色,只立即翻回杨莲亭与东方不败身前,不住叩首,得东方不败咯咯笑着抛来一粒药丸。
纵使远隔着山头,目睹此状,季卷依旧神情沉重。东方不败在人群中亦有察觉,遥遥往他们两人处投来视线,她微笑示意,与苏梦枕一道回返途中才道:“西京易主就在旦夕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自云中一带回归不到五天,就传来耶律大石给日月神教打得溃散,弃城往乌兰察布奔的消息。
她笑一笑,安排这条消息迅速传遍新取之地,令纵使没有远见卓识的官员,也知道大势已去,而在不可能接受辽人的大宋、以药物御人的上京之间,她已是他们除了殉国以外最好的选择。
有这些人死心,苏梦枕又重新收拢被打散各处的义胜军,作为幽云汉人加以制衡,等这年冬季将尽,至关重要的朔州内部局势已稳定,至少季卷敢于放权离开,不至担忧他们竟夕反叛。
她选择回归燕京,那些随她而来的江湖人却走得并不算多。季卷对本地官员有相当多约束,对于助自己夺城的江湖帮派却不可能如此,对他们踊跃要在三州建立分宗的要求,自然应承。如今大宋内部已被大小帮派占满,但凡要做扩张,都必然面临一番血战,在辽国内却没这么密布,由辽国皇室直接掌管的江湖势力被季卷一再打击后,早就不成气候,种种前提,使这三州在江湖人眼中简直是亟待占领的无主之地,光是想一想在此开发分宗、收纳帮众的好处,就使他们恨不得回宋把大半个帮派搬迁过来。
季卷思考过其间隐患,也与苏梦枕、雷卷、戚少商几人会谈过,总体而言,只要能制约帮派权利,在如今阶段这种凭战功换得开帮立派资格的买卖还是赚的,不仅能号召更多江湖人北上,这些来之于基层的帮派亦能缓解极速扩张导致的一线人手不足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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