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我回来了
隐隐有人声呼喊自四方城门外响起。辽军前压,寄希望于数条地道送进城中的精兵能够替他们冲开城门,这些人落入惊醒的武林人包围尚且未能功成,自身却被自东方奔袭而来的队伍堵住退路,天火汹汹,将兵卒砸入雪地一体。
那群人声呼喊更近了。非一个人,某个人,是回援之兵齐声高喝,惊破行云,他们放炮,冲刺,向辽军昭示,向燕京致意:我们来了!我们回来了!
――我回来了。
季卷策马包抄辽人后军,遥遥见到陆续有武林人跃上城头,手舞足蹈,奋声高呼:“援军!是援军!”
她笑,笑着拔剑,以契丹语对身遭宿卫军道:“眼前就是你们的城池,是替你们守城的朋友!耶律大石趁你们离开,意图偷取这座城,要叫你们有家不能回。如今你们已回来了,你们该做什么?”
宿卫军怒声用契丹语答:“杀光他们!”
季卷笑道:“不必杀气这么重,杀光他们,得把你们也都折损进来。”她脸色一凝,大声道:“把他们赶出南京道!”
随她奔袭归来守城的宿卫军发出阵阵怒吼,在身后火炮掩映之下,直插西辽后军!
两处阵。均是辽人。一边虽有损失,勉强仍有□□万之众。一边军备齐整,但长途跋涉,亦只不足万人,以她观之,其中足用的,不过两三千骑。
短兵相接。谁负谁胜出?
如尖刀者胜!
决心更烈者胜。
西辽大军被坚若磐石的燕京城磋磨得不成样子,今日内外夹击,已是耶律大石下定决心的背水一战,一击不中,无论如何,也要摇旗退兵。
可前军尚未立功,后军怎会撞来近万敌军?
耶律大石的军队由多个部族构成,说是大军,不如称做联军。如今直面季卷的达密里部本只带了数千人,领兵的阻卜补疏只本欲使矛阻挡,被季卷一招挑飞长矛,第二招刺断他身后旌旗,立即丧失了战意,连麾下儿郎都不要,仓惶逃窜出去。
宿卫军跟在季卷身后冲击。他们受霍青桐训时间不算长,于令行禁止几字虽有体悟,发挥的战力却不如同等人数下的青田帮队伍。但结尖锥阵随季卷突袭,却只需一腔孤勇,不强求严谨。
因为他们跟随着冲阵的人从不会停!一人、一骑、一剑,撞碎辽兵列阵,清凌宝剑挥、刺、荡出一片清明,身形所至之处,如烈烈日光蒸融湿冷暗影,阴谋遁形。撞碎一支部族时,中军犹擂战鼓,喝令围插包抄季卷侧翼,可队伍拖着疲惫的脚步动作时季卷已如风般穿过合围,领着队伍在侧翼重新列阵,往另一支单独成军的小部族冲杀而去!
要击溃一支精兵,至少得造成三成损失。
那么,要击溃一支多部族连兵,一支在攻城中身心俱疲、一段时间只能吃得五六成饱的队伍呢?
季卷在算。她计算着自己要带队在外围冲杀几轮,才能不至于撞上军纪更严的中军,而又鼓动起恐惧的风。正算计间,却忽见一道血淋淋红色身影飞身城上谯楼,运气一掌击于洪钟,内力剧烈回荡,激出响彻整片燕京城的轰鸣。
卯时至,晨钟鸣,初日升。
鸣钟成了绞开城门、放下吊桥的信号,那道仍立于城头的红影手中艳红弯刀鲜明,迎着东升的日光往城门外一指,冷冽目光穿过整片战场,与正远眺的季卷遥遥一撞。
有搏杀半夜的数千江湖人受红刀引领,奔袭而出,与季卷形成两相夹击之势,而城头红影旋即飞身坠下,所过之处,一如季卷行于辽阳,敌军莫不辟易!
季卷收回目光,剑光荡过半圈,明知他看不见,也不为给任何人看,只是控制不住地扬起灿烂微笑。
一支新加入战场的队伍,要彻底击溃西辽大军防线,需要做相当多此冲杀。但一支已对垒太久的队伍,一个使劲浑身解数都不曾被从城头击落的人加入战场呢?
在阅读战场与临阵决策上,还要怎样的默契?
西辽军阵已乱。中军尚于乱中维持自控,眼见事不可为,急令侧翼收缩,调往香山驻地撤军。
退!
唯有退。此时退兵,尚能保存士气,若再让这两支队伍冲杀下去,死伤累积,西辽气势必会转衰,还能不能归京便成难题。
耶律大石决断迅疾,阵中旌旗一转,引领军队缓退。
退也有序。
季卷在后追击,看西辽军虽为退势,左右相为掩映,阵间容阵,出入往来,阵型不乱,知道再追下去反而容易陷入对方攻势,便摇旗停步。这番冲杀,虽说将西辽军逼退,却并未伤及根本,只冲散了些外围兵力,始终也未能与西辽精兵对上,此时见相隔不远的耶律大石周围,契丹汉子们颇屏足一口气,认栽却心不服一样。
她见了他们神情,心中暗生念头,眼神牢牢锁定耶律大石,一跃而起,从马背上欺入撤退的西辽军中。得令撤退时,改做后军的这部分精兵早已暗自戒备,此时齐齐举盾,要将她抵于军阵以外,却见季卷微微一笑,袖袍漫卷,一道惊电白芒趁精兵被引去注意,自缝隙间急遁射向中军,双眼仍盯紧耶律大石不放。耶律大石大惊,以为她竟要效仿古之聂政,于大军中取他首级,手中立时拔刀,身前亲兵亦是持矛立盾相待,却见那一道白芒自他头顶瞬掠而过,目标直指他身后大纛。耶律大石色变,急道:“护旗!”
军中大纛前护卫向来是最精锐一批,此时却有一大半被季卷动作所欺,分去护卫耶律大石,等意识到季卷目标并非杀人而是断旗,再要回防已来不及。季卷长剑脱手,飞至此时尚未力尽,依旧风驰电掣,瞬息贯穿旌旗。
一霎之间,西辽军中发出无数古怪怒喝,皆不成文,只全然不愿相信一般,大喊大叫间,那面旗帜却不为意志所转移地发出撕裂声音,缓慢裂做两半,徒劳地在空中卷了两折,飘落于地。
大纛断,断旗者甚至身在阵外!
败了。败了!
耶律大石高喝:“击鼓!”
击鼓再盛,何如那一面仓惶而立的断旗?
季卷从盾阵中脱出,轻轻落回地面,眼瞧着西辽军士气骤降,而周身喧闹更甚,身后宿卫军皆为她断旗伟力高声欢呼起来,声势之盛,甚至力压了数倍之众的西辽军,不由回头一笑。
她回头,本想环视自己的队伍,视线却直直撞入一双点起细火的眼睛里。苏梦枕的眼睛凝在她身上,红袖刀慢慢推回红袖,冷且深的瞳孔中燃起两点幽幽的火,透出些许活人温度。见她欺身掠往西辽军时,苏梦枕想也不想便从旁策应过来,等她出手掷出长剑,看穿她的想法,便又施施然落到季卷身后。
季卷脸上笑意更浓,低声喊了一遍他名字。
苏梦枕轻嗯。
此时西辽军士气低落,连撤退的排布都不如之前紧密,耶律大石恼恨的视线灼灼,投射过来时却消融在江湖人与宿卫军连绵成片的欢呼声中。周身嘈杂,她一时却忘了自己仍列于万军阵前,在满地阳光、满目生机中,只对着久违的这张脸微笑,向他伸出手去。
苏梦枕本就要上浮的笑意加深,微凉的手掌递来,原想握住她的手,却被她揽住臂弯。瘦削的、紧绷的,尚未从大战中缓下来,但已经重新拾回温度的臂弯。
分明还有太多事悬在眼前,季卷深吸一口气,闻着他身上血气药气,以及一点衣上残留熏香,忽压下沸腾热血、浑身疲乏,体会到自出兵以来久未有过的安宁。
她打起一点精神,望着苏梦枕冒出青色胡茬的下巴和失掉血色的嘴唇。历经生死危机后的久别重逢,第一句话该说些什么?季卷挽着苏梦枕,猜测他看似冷淡神情下,也在飞速思索着与她一样的问题。
她听苏梦枕缓缓道:“你在剑法上的造诣已算当世顶尖。”
“――你是不是最近都没睡觉?”
季卷与他同时开口,旋即齐齐一愣。
第105章 吻
“你是在暗示,有人刻意放辽人入城?”季卷问道。
此时他们已走在燕京街道。
宿卫军与江湖人合流后,已重归戍守城池之职。守城的宋人侠客对辽人本有偏见,正不知该摆出如何情绪面对这些与围城辽军有着类似样貌的异族人,宿卫军替他们守城至此的群雄却是满怀敬意,更兼心服季卷,早已释尽彼我之辩,待入城后,竟是齐齐放下武器,向街边两侧宋人武士双手交叉,郑重行一抱胸礼。宋人群雄本还有些自矜,见这些回援的好汉态度诚恳,便不由也软化了敌对情绪,颇为别扭,带着为难地谦让起来。
季卷眼见两方古怪却不至敌对地相处,便笑了笑,抽身出去,与苏梦枕一道去巡视昨夜引出辽人的几处地道口,又亲自下去走了一圈,看到苏梦枕提前放下去用于封堵的障碍被利刃凿穿的痕迹,重归街道时,与沉默的苏梦枕交换了个眼神。
城中仍处于一片胜利后的松弛,随处可见懒洋洋瘫在久违的好阳光下的江湖人,只有在见到他俩时能支起半个身,以示敬意。苏梦枕面色淡淡,季卷倒是非常亲切地与所有人招呼,转回只他们俩独处时,脸上笑容才被几分慎重冲淡。
“不是暗示,”苏梦枕道:“事实如此。”
季卷思索道:“这人要有些身份,也会隐藏,武功至少不差,才能避过你的耳目,暗中动作。”她想起什么,道:“和之前白金龙领来的那些人有没有关系?”
苏梦枕问:“你怀疑那些江湖人也受此人指使?”
“只是一个直觉。”
“直觉是未经求证的思考,既然是你的直觉,未必不可信。”苏梦枕深沉道。
季卷笑着点点头,旋即笑容一收,问:“你心里有怀疑对象吗?”
苏梦枕道:“有几个。”他只这么说,闭口不谈这几个人的名字。
季卷瞧他紧闭起嘴,似乎觉得把或许清白的名字提前说出是一种侮辱,于是笑一笑,并不追问,只顺着继续道:“既然这个人想看我们与西辽同归于尽,不如再送他一个机会,看看这回能否把他钓出来。”
苏梦枕神光锐利:“你要发兵?”他又恍然道:“西辽往居庸关退兵,行军路线要走张家口回大同,必没有余暇看顾其他各州。”
“可不是吗?”季卷为两人默契微笑,摸着下巴道:“所以我想趁势偷袭蔚、应二州,可就相当合理。这不就有一个天然的钓鱼计划?等下开会,把那几个你怀疑的人一起叫上,我们公开谈一谈出城追击的事。”
苏梦枕没有正面答话,而是道:“你带回来的人不算多。”
“当然。大部队还要驻守辽阳呢。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等我一转身就丢了也太儿戏了。”季卷笑:“你担心一边追击,一边防备偷袭容易兵力不足,想钓鱼结果真被鱼拉进水里?”
苏梦枕似乎也笑了一下。他淡淡道:“我不担心。”他凝视着季卷,又带着些自傲地补充道:“我不会让你落水。”
季卷停下脚步。她眼中带笑,嘴上却故意调侃道:“你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保护我,是好好睡一觉。”
“我今日睡足两个时辰。”苏梦枕面不改色道。
季卷狐疑地瞧他,忽伸手碰了碰他眼底青黑,不说相信,也不说不信,只是笑道:“黑眼圈这么重,不是因为没睡觉,难道是因为太想我?”
苏梦枕硬邦邦否定道:“我不至于为爱人夜不成寐,”他又话锋一转:“但我的确想你。”
“苏公子原来也会想人,也会觉得寂寞难耐?”
“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苏梦枕低声道,“相思并非寂寞。”
寂寞是空,相思是满。无人可念与行思坐忆是截然不同,虽然身边都一时无人。
季卷眨眨眼。她猜测自己笑的很厉害,因为苏梦枕眼底也慢慢染上笑意。他在冰天雪地待得太久,几乎冻成一块冰,连笑容都透着寒气,那一点情感在他们驴唇不对马嘴的寒暄之后,又被无穷多正事压抑回去,直到此时才逐渐回温,叫她已迫不及待想跳过接下来的寒冬,快步跃入并不遥远的春日。
她瞧着苏梦枕收手入袖,凝视着她,面上带着疲惫、病意,但神情相当愉悦地道:“我的当务之急是另一件事。”
他的手从衣袖抽了出来。从本就鲜红,浸透血液后更有些斑驳层次的衣袖抽出同样艳色的封套,展开在季卷面前。
“这是什么?”季卷对着纸上铁画银钩的字迹,明知故问:“庚帖?”
苏梦枕嗯声做答。他这会儿看不出紧张,相当笃定:“草帖问卜大吉。”
“所以这份是定贴?我以为你会一并交给丁伯代收。”
“的确可以,”苏梦枕微笑道:“但我已收了你的,这一份理当由你亲手收下。”
他说得理直气壮,好像就为了这个“理当”,将薄薄一张脆弱红纸护在袖笼,时刻在厮杀间分出一寸注意,令其不被血迹沾染,也是天经地义。
究竟是他认定季卷理当收下,或是他希望季卷收下?
季卷从来自有主张,不喜欢被人强求,但面对苏梦枕的这种强硬,却只是咬着嘴唇忍笑,虽然在忍,笑意依旧从每个细枝末节往外流。她从苏梦枕手上接过庚帖,认真读过一遍,才又折拢举起,像举一柄扇面一样遮住自己下半张脸,只余一双笑眼躲在其后。
“我当然会收下。”她笑道,“下回想你的时候,我就不必对着一大个铁块,而是可以对着你的亲笔签名了。这样一来,我也就可以和你一样,不会觉得太寂寞了。”
她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说,又起了些坏心,瞧着庚帖上题着他名字的位置,嘴唇旋即轻轻印上去,眼神移上他的脸,挑逗似地笑眯起来。
她没第一时间寻到他眼睛。因为风声已瞬息袭到她耳边。微冷的,带满血气的,并不如春风花香般惹人遐思,却更加鲜明,难以忽视。
更加难以忽视的是薄纸另一侧传来的触压。在风声侧近时她有一瞬犹豫是否要撤开红纸,他已提前扣住她手腕,不算用力,已足够在她挣脱前贴近。
习武人五感通明,仅一纸相隔,并不妨碍她感受到落在嘴唇上的力道。是纸张的细腻触感,淡淡墨味,袅袅药香,以及藏于其后的坚决又克制的吻。一个寒如雪、寒如刀的人,亲吻爱人时同样是珍惜且温暖的。
季卷眼睫跳动,花了些时间才发现自己正下意识屏息,而苏梦枕已从纸上退开,唯余一双眼仍牢牢锁在挡面的庚帖上,片刻微笑道:“现在你更有必要好好收藏。”
第106章 让他们等
季卷脸上发热,没意料到自己撩汉未半反被撩,拿着苏梦枕的庚帖,一时竟觉得像握着烫手山芋,好半晌才顶着苏梦枕锐利视线收在前襟,下意识按了一按,隔着纸张触到自己乱蹦的心跳。
她细声抱怨道:“怎么突然……”这句话说得完全下意识,说到一半自己反倒笑了:她一个新世纪大好青年,见多了情之所至当街抱在一块啃的男女,居然还能被他这隔了一层又一触即分的动作弄得少女怀春。难道是在宋代待久了自己先成了老古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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