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晚一时间有些哑然。
时隔一年,他们再次面对面坐在一起吃饭,开场居然如此平静,且带着模式化的客套,说得都是这种诸如“你怎么样”“最近还好吗”之类的话。
又或许是因为他们之间绝大部分能聊的话题都和他们的过去相关,就只有当下和未来,是对方未曾参与过,也未曾听过的。
但她总觉得,梁序之说话的语气也跟从前不大一样,好像带着些许怅惘和落寞,并不是一贯与人交谈时那种冷硬的命令口吻。
或许,又只是她的错觉。
钟晚沉默几秒,再开口:“对了,上次电话里我忘了说,深城的那三个保镖可以撤走了,钟重临短时间都不会能再出来惹事。”
梁序之:“好,我回去让林叔去安排。”
钟晚跟他说话时,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
也不知怎么的,他这样定定看着她,竟让她心里有些发毛,莫名有种被羽毛轻轻扫动,微微痒,却又挠不到的感觉。
钟晚垂下眼,将视线移到一处更安全的地方,譬如他手边的茶杯。
可刚一低头,她看见梁序之空空荡荡的小指。
原本那只一直戴在上面的银色尾戒不见了。不知只是他今天单纯忘记戴,还是有什么其他寓意。
她不愿过多去揣测,也不该去揣测。
“钟晚。”
这时,梁序之开口,嗓音有些低沉,似乎也有所顾虑的样子:“…你现在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吗。”
钟晚下意识抬头看他,虽有些莫名,但还是如实道:“怎么说呢,其实有些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不过可能这才是正常演员的生活吧。很忙,也总有些不喜欢的场合要去应付,不是单纯拍戏这一件事,而且想拍的戏也不一定能争取到机会。”
她扯了扯唇,“不过我运气好,签约的这家公司不错,经纪人也很好,能有现在这种生活,我已经很满足了。”
今天是个艳阳天,包间的窗户被一层白纱的帘子遮住,透进来的光线很是柔和。
钟晚坐在临窗的位置,脸颊被映得半明半暗,妆容清淡,说话时神态自然,嗓音清脆动听。
梁序之此时看着她,有一瞬间的恍然。
好像从前他们关系最好时,她与他说话时才是这样的状态。
他都忘了有多久没有看见过。
梁序之原本是想循序渐进,但这一刻,竟然头一回有了冲动的想法。
或许是不知下一次能找到契机和她单独见面,又会是什么时候,或许是他潜意识认为,他们之间并没有循序渐进的机会和余地。
“如果在不改变你现在生活状态的情况下…”
梁序之顿了下,轻轻沉出一口气,神情已经很明显不大自然,“…你有没有考虑过,跟我重新开始?”
钟晚做演员已经有好几年,对情绪的捕捉能力更甚从前。
加之她原本就对眼前的男人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如果不是她的错误判断,她此时竟然在梁序之眼里读出了紧张和不安的情绪。
虽然昨晚就有些许的猜测,但骤然间听到这话,钟晚还是很茫然。
她现在都记得他们在乌继山教堂前最后那天的场景,梁序之冷漠地对她说,离开他。
虽然是她一直要求的,但毕竟最后做出决定的人是他。
在说完那三个字,他就再也没有回过头。
那段时间的许多碎片一时间涌入脑海,钟晚还想到,他同她说,等他腻了的那一天,他们的关系就可以结束。
那现在这算什么呢?
钟晚不免还是带着最悲观的念头去揣度。
是分别一年后再次一时兴起,还是对她兴趣重燃,又要用什么作要挟或交换。
她有好几秒都没出声,表情甚至有些慌乱,手中紧紧攥着一截餐巾。
梁序之意识到,“重新”这个词对她而言可能存在歧义或是刻板印象。
梁序之默了默,看着她,又出声,嗓音带着些喑哑。
“我是说,正常的恋爱关系。”
第58章 Chapter 58
侍应生敲门进来上菜, 暂时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钟晚别开脸,眉尖微微蹙着,透过窗户上遮盖的那层纱帘, 看向外头摇曳的树枝。
这家餐厅也主打江南菜系,桌上每盘菜都很精致,分量也不多,餐具用了中式复古的青瓷,包间里一时间弥漫着淡淡的食物香气。
梁序之也许小半辈子都没做过在餐桌上伺候他人的事, 这会儿举止斯文地抬起手,将衬衫袖口挽上去一截, 把手边玻璃瓶装的气泡水倒到一只空的玻璃盏中, 转到钟晚面前。
“先吃饭。”他说。
钟晚拿起那只玻璃展,冰凉爽口的气泡水入喉, 好似能让她的神智也清醒一些。
这家餐厅的饮品也都独居特色, 气泡水喝下去才察觉到回味有清甜的花香,但不像超市中卖得那些标着花香口味的包装饮品, 并没有人工香精的味道。
钟晚几口喝完整杯, 胃中有些翻涌,没忍住打了个嗝。
她耳尖瞬间热了, 下意识抬起头。
看到梁序之笑了下,径直站起身,走到她身边给她又添了一杯。
先前因为那个问题而有些僵滞的气氛,就此变得轻松了几分。
钟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低垂下眼, 举箸伸向离她最近的一道凉菜。
梁序之这时就在她身边, 俯身给她添饮料,清浅的呼吸就在她耳朵上方很近的距离。
钟晚也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木质香味, 也许在今天明媚阳光的烘托下,竟也显得有几分暖意,像是壁炉里微弱的火苗在烘烤一方沉香木。
这举动让她无端觉得有些别扭,就好像是他在讨好她一般,刻意中透着生涩。
但在此之前,她明明没见过身边这男人讨好过任何人。
钟晚侧眸,清了清嗓子,语气不太自然地说:“…你也吃饭吧,我自己倒就行。”
“好。”
梁序之又坐回去。
于是,钟晚这顿饭吃得味同嚼蜡,除了开头那杯气泡水,桌上哪道菜都没尝出滋味来。
梁序之好像也是同样,又或许是他此来本就醉翁之意不醉酒,压根不是想让她请什么客还人情,而是想问她那个问题。
跟从前一样,还是分毫不浪费时间,做什么事都是带着明确的目的。
钟晚皱起眉,没吃多久就把筷子搁了,抬眸看向他。
梁序之恰也正在看她,手里端着一杯餐厅特制的青梅酒,目光相汇时,他把瓷杯放下。
“吃好了吗。”
钟晚此刻的表情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凝重。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紧抿了下唇,看着他问:“为什么?”
精明如梁序之,自然马上就知道她问得是哪个为什么。
梁序之看着她,静默两秒,缓声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我离不开你。”
“晚晚。”
他顿了下,声线更加低沉,微微敛眸,继续道:“其实这一年,我每天都很想你。”
梁序之看她还在沉默,心情也是难以名状的复杂,下意识想拿烟出来,又克制住。
“…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可能很突然。我担心你不会想再见到我,或者跟我见面会勾起曾经一些不好的回忆。所以你去万泰影业录访谈那两天,我也过去了。原本只是想去看看你,但那天发现,你好像对我没有那么排斥,我才会想…”
这样剖析自己行为举止和内心的表达,让梁序之呼吸都好像有些困难。
曾经在任何谈判桌上,甚至是数年前自荐跟梁穆远要董事长的位子时,他基本都提前做过的充足准备,或是手中握有足够的筹码,能预测到对面的每一个态度和反应,且最后结果都跟他的预测大差不差。
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把自己置于如此被动的地位。
亦或是明知不可为,却依然想去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梁序之语气是压抑过的平静,他沉出一口气,低声:“…会不会,还能有机会。”
钟晚现在脑子宛如一团乱麻,仔细回忆,也没想出她从认识梁序之至今,他何曾一次性讲过这样多的话。
这回她安静着,梁序之也好半晌没再出声,似乎是在等她开口。
他眉头也微微蹙着,好像等待一场迟早要来临的宣判,不像从前那样对任何事都是十拿九稳,都很从容的态度。
钟晚看到他这样,莫名心里还有些刺痛。
又过了许久,她呼吸还是不太稳,因此说话的声音也带着一丝颤乱:“对不起。”
“确实很突然。虽然这一年我也经常会想到你,但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跟你再继续。不管是之前那样的关系,还是其他什么…”
梁序之轻阖了下眼。
说实话,刚才听到“对不起”那三个字时,他心脏仿佛都下沉到了地狱,在冰刃烈火中滚了一遭。
即使,他对此早有心理准备。
钟晚看到他有几分凝重的表情,眼神中带着些许怅然的落寞,似知他此时所想一般,轻叹道:“…你想抽烟就抽吧,你知道的,我不介意这个。”
这家餐厅常年都是很多商务人士会晤谈事的场合,包间内并不禁烟。
梁序之默了几许,站起身,去侧边拉开纱帘,抬手将窗户开了一条窄缝。
这也是钟晚一早就发现过的他的习惯,他虽然自己就抽烟,但并不喜欢房间里有过浓的烟味,更不喜有烟味染在身上。
梁序之侧身站在窗边,身形单薄。
这一年,他好像真的又清瘦了许多。
金属打火机发出“砰”地一声响,钟晚低垂着眼,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虽然这家餐厅的价格和环境都比他们曾经一起去过的那家高出不少,但装修风格竟有些相似,都是素雅的色调,中式古典的风格。
片刻,钟晚也站起身,挪去窗边的另一把椅子上,朝他伸了伸手:“…也给我一支吧。”
梁序之看向她,眼中微有疑惑:“什么时候学的?”
钟晚简单道:“年初,拍戏的时候。”
是民国背景的那部电影,拍其中一场感情戏,钟晚又想到他,加之要为了拍戏投入情绪,不但丝毫没克制这种感情,还任之无限度的加剧。
晚上下戏回到酒店,脑海中充满了他的影子。
钟晚漏夜出门,去楼下的烟酒商店,问老板是否有那种散出来带着巧克力味的烟。
当时老板递给她一盒韩国牌子的女士烟,跟梁序之抽的那款有几成相似,却又不尽然相同。
思念太甚,又清楚知道思念也是徒劳,只能用曾经的味道缓解一二,最后起到的却是反作用。
之后几天再想起那个夜晚,钟晚觉得自己怕是得了什么病,说是疯了都不为过。
梁序之从烟盒中抽出一支,递给她,又点燃打火机要帮她点。
一支烟就那么长,这距离对现在的他们而言,都是不应当有的亲近。
钟晚说:“我自己来。”
梁序之也未作声,熄了那截火焰,将打火机递给她。
金属的外壳带着他掌心的温度,钟晚指尖捏住时,仿佛也间接触碰了他的体温。
钟晚没用过这种打火机,见梁序之和吴邈邈用,好像很轻易就能打出火。
她低头咬着烟,手里捣鼓半天,还是只见几颗微不足道的火星。
见状梁序之又从她手里把打火机拿回去,重新帮她点。
钟晚也不推脱了,就着他的手,深吸一口。
没想到他的烟这样呛人,就这一口,钟晚便被呛得咳嗽起来。
于是梁序之把她手里那截烟也夺回去,低沉的嗓音:“你还是别抽了。”
钟晚抿抿唇,又坐回椅子里。
须臾,梁序之偏头看她,目光很深,好似要将她整个人都吸到眼眸中。
“你刚才说…”
他默了下,有些意外的语气:“你也经常,会想我?”
钟晚刚才脑子完全不在线,这会儿有点回过神,回忆自己说过的话,纠正道:“我是说,想到你。”
…这话一出,她自己也意识到‘想到’跟‘想’好像没太大区别。
梁序之深吸一口气,依然看着她,声音很沉:“那为什么,没有考虑过?”
旁边的纱帘被拉开,炫目的阳光映进来,落在两人身上,把整个空间也都照得亮堂堂的。
他们好像少有在这样的明艳的白昼相见。
曾经,与他有关的所有记忆,似乎都是在夜晚,漆黑一片的夜空下。
钟晚抱臂坐在那,静了几秒,尽可能梳理思绪:“你刚才说,开始一段正常的恋爱关系。可是无论是你还是我,可能都没那么清楚怎样才算是正常的。”
“大概率,只要开始,就还是会回到以前那样的关系,再经历一次、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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