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期一会、吗?”我扯开嘴角笑了一下,“你和松田警官还真不愧是同学啊,上一次他也是这么对我说的。”
降谷零疑惑地看着我,想来松田阵平并没有和他提过上次我们俩碰面时发生的具体事情。
“真丢脸啊,没想到过了几年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尽要听别人的说教。”
我自嘲地说道,“不过谢谢你的建议,霉运君,我会试着和他……说清楚的。”
我们两人在公共电话亭的面前站定。
降谷零站在我的一侧没有说话,像是在等待我做好心理准备。我站在原地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电话亭,接着深呼吸,胸口鼓动着,冒出了些莫名的紧张情绪,这种感觉很像我第一次和夜斗对话的那天,我害怕夜斗把我一个人丢下……很像,这是极为相似的恐惧和颤动,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想要逃跑,但是双足仍然死死地被钉在地面上,不能移动分毫。
“等会儿、咒灵解除领域的时候,可能会有些震动。”我咽了一口唾沫,开始嘱咐降谷零,“五条他们应该也了解这个情况了,到时候他们会把你带走。”
“那谅月小姐呢?”他问我。
“我……自己会解决,”我说道,“不用你们费心了。”
“久别重逢的见面总要有点私密空间嘛。”
我想我现在应该笑得很难看,所以我面前的人才会露出这样愣怔的表情。
“……好。”
降谷零回答我,接着帮我拉开了电话亭的玻璃门,“之前和阵平试的时候并没有成功接通,但我想这次一定可以的。”
他的嗓音温和平缓,不急不缓地念出了一串号码。
“这是对方留下的电话。”
我眨了眨眼,僵硬地走进电话亭,回过头看了看他,青年将玻璃门合上了,电话亭里骤然安静下来,仿佛内部的空气与外部的空气流通并不相同,我们两人之间隔着一块透明的玻璃,一切都显得极为虚幻而不真实。
这是个大晴天,春季的晴天舒适又晴朗,阳光穿过玻璃投进一片被分割成一块又一块的光斑,我抬起手接了一下,那些光顷刻间又从我的指缝里溜走了。
我回过身拿起话筒,伸出手指在电话上一下一下将数字按钮按下。金属的造物触感冰冷,如老旧的电报机一般,带着清脆又迟钝的响声。我按了几个按钮之后,才恍然地意识到这串数字很熟悉——小的时候我背过,这是以前家里座机的号码,只是六岁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拨出过这串数字了。
通话筒贴在耳边,传来了几声正在播出的‘滴滴’响声,然后接通了。
那头传来一阵电流滋啦滋啦的嘈杂声音,我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一个温和的男性声音才从电话那头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您好,这里是柳川宅,请问您是?”
……好陌生。
我张了张嘴,但是一时之间声音好像全部都堵在了喉咙里,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对父亲的一切印象都很淡薄了,二十年可以说是一个极为漫长的时间,人生的五分之一。
小时候住的房子等到了我长大些再去看的时候,已经被二次拍卖重新装修了,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来,理所当然地,我失去了所有能够缅怀过去家人的物品。于是那些留存于孩童内心之中的过去就被不断地压缩,父亲的形象逐渐变淡,愈发地不明确,如这领域之中的其他人一样,五官被磨平直至无法辨认,声音被淹没难以分辨,然后他在我心里就成为了一个只会令人恼火的象征。
我从没想过他的声音会是这样年轻。
电话那头的声音继续响起:“您好?”
我的手指不自觉地绕着电话线,冰冷的金属从我手心传来森冷的温度。
“……爸爸。”我轻轻地喊了一声。
所有嘈杂的声音在这一秒后都骤然安静了下来,归于寂然。
我听见自己的声线颤抖着,抬起头时看到面前透明玻璃中映着自己那张惨白的脸,一半是虚晃一半是动摇,连双眼都泛着红色,仿佛一个游魂一般。
“我是柳川谅月。”
鼓足勇气说出来的话,终于连通了电话线,被传到了二十年前另一个父亲的耳中。
时间仿佛骤然被抻长,那些光影扭曲、空气流动、呼吸心跳……所有的所有都在这一瞬间中凝滞住了。
轰——
一股剧烈的风浪从远处翻腾而来,公园的树干被吹到刮倒,公共电话亭的玻璃振颤着,几秒钟之后哗啦一下碎成了一片,我抬起手臂挡住头,又被那猛烈的风吹到往后仰,那原先合上了的门被向外吹开——
听话筒里传来模模糊糊的声音,那声音既震惊又欣喜:“谅月?是谅月吗——你在哪儿?谅月?”
我的眼睛在其中想要努力睁开,但是前方所能见到一切景象却都在渐渐地消散,仿佛世界就要崩塌了一般。
手中紧握着的通话筒跟着一起消失,然后我的手握了个空,失去了力量的支撑整个人被狂风往后吹。
“谅月!”
我撞进一个人的臂弯里,他的一只手绕过我的腰将我抱住,在我耳边大声地说道:“周围都消失了,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脚下变为黑色的虚空,如有实物又仿佛只是一片暗色。
“待在这里,夜斗会来接你。”
我闭了闭眼,让自己的声音快点镇定下来,“咒灵的领域在动摇,这是最适合离开的时候。”
天空被撕裂成两半,我们的前方是一片茫茫无边的黑色,像是一种粘腻深沉的液体,有生命般一点一点地往后面蚕食过去,我们的身后还是四月的东京,晴朗明亮。
那风吹得我脸颊生疼,两眼酸涩,但我知道,我必须要过去——
我握住降谷零按在我身上的手——他的手总是有很温暖的温度,我并不讨厌——然后将手挪开,往前跨了一步,明明看着什么都没有,但是双脚还是结结实实地踩在了上面,我放下心,继续往前走。
降谷零似乎抓住了我的另一只手,但马上又放开,隐隐约约,我在风浪中听见他的声音:“谅月小姐,你会没事的,对吧?”
“嗯。”我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回答他还是在对我自己说,“你别乱走,接下来就交给我。”
每一步都仿佛挨过了冗长而繁杂的过程,等我走到‘终点’,双颊已经被风吹得发红了。
风声终于平息了下去,我往回望了眼,什么都看不到了,只剩下很遥远的地方有一点莹莹的亮——我刚才有走这么长的时间吗?
我不解,但还是平静下来。
“爸爸。”我说道。
面前的黑色生物扭动了一下。
我深吸一口气,冷静地说道:“柳川义明。”
于黑色的淤泥之中生出一双棕色的眼睛,然后是五官、脸廓、躯体、头发、外衣……我沉默地注视着对方,直到那些黑色的液体将他完全地构建出来。
“あき、な……谅月……”
像是幼儿学语,片刻过后他才重现掌握了自己的声音,从磕磕绊绊变得重新流畅起来。
年轻的男性。
说实话他比我设想中的要年轻多了。影视剧里经常将与子女之间有龃龉的父亲塑造成一个沉默寡言,硬朗健壮的男人,大概是东亚人的通病,我也理所当然地,在我没什么印象的父亲身上按了个标准的国字大叔脸——
但是看着眼前的人,我脸上竟不由得生出一点错愕。
太年轻了吧!大学生吗?
黑色的短发,好像有段时间没有修剪所以看起来偏长,脸生得很俊气,眼睛生得几乎和我一模一样,眼尾上挑,看着神采飞扬的,是看一眼就会能让我明白——啊,确实是母亲会一见钟情的脸。
我小声又不敢置信,想要上前一步,但不知为何又止住了:“爸爸?”
“谅月。”他柔和地看着我,站在原地。
他好像明白我们之间差着二十年的时间,那目光哀伤而喜悦。
最终他叹着气,或许在哀叹那些被他错过的漫长的岁月,“你都长这么大了。”
我的鼻子忽然发酸,好像有什么人攥紧着拳头一拳砸在了我的鼻梁上一样。
“……嗯。”
第76章
我本来是有好多事情想要问他的,毕竟有着长达二十年的空白,到底需要多少答案才能填满,谁都不知道。
可是甫一见到他,我便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全部哽在喉头,不上也不下地堵着。
到底还是久别重逢的杀伤力来的大,上一次见到的久别重逢的场景,就连那个一向能说会道的安室透都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如今更遑论是我了。
我迟疑地往前跨了一步,想要抬起手,上前拥抱他——这样说好像有点不好解释,但我确实想要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跑上去给他一个拥抱。
大学的时候我去旁听心理讲座,讲师支着一只手在讲台上,拖着慢条斯理的声音对台下的学生们说:拥抱是一种情感表达,具有一定的生物适应性,这个行为不仅包括了人类向外传递出关爱与温暖,也包括了接受感应对方的信任与理解,因此,在一定的程度上,拥抱可以减轻痛苦。对方表现出越多的共情和支持,人们的痛苦水平就越低。
但是柳川义明、不,我父亲,他却又往后退了一步,明白地躲开了这个拥抱。
我们之间似乎始终保持着一步半的距离,不远也不近,像是我们两人现在的关系,破碎又紧密,亲近又尴尬。
我的手臂抬在半空有些僵硬,一秒后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将自己的手放下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垂下头,努力地想要遮掩住自己酸涩发红的眼睛,好似忽然对地面那如宇宙般的景象生出了好奇,一瞬不瞬地盯着看,不敢抬起来,“是因为我吗?”
是我的诅咒,我的愿望,长久以来我深深的、只敢在梦里臆想的见面,那些隐秘而卑劣的期望吗?
“是我……很想见谅月。”
他轻声开口,“想知道你到底去哪里了,想知道你过的好不好,有没有平安长大,想知道爸爸是不是真的把谅月弄丢了。”
我的胸腔堵的难受,连呼出来的气息都是颤抖的,感觉自己的视野在晃动,泪水终于从眼眶底部挤了上来,颤颤巍巍地流动,随时都像是要跌下来,但是我又不敢眨眼,眨眼就仿佛输了一样……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和什么东西较劲。
“万幸,就算没有我在,谅月也安安稳稳地长大成人了。”
他在感叹,声音幽幽的,带着几分说不出的落寞和欣慰。
我小声地嘟囔:“……因为我很厉害的。”
“很厉害吗?”柳川义明笑起来,“是啊,就连找人也是谅月先找到爸爸的,我真的不是一个称职的爸爸……”
“但是果然我还是很后悔。”
他说着叹了一口气,“如果爸爸在的话,谅月是不是不用那么厉害也没关系了?”
“……”我抿了抿嘴,没接话。
“时间好像快到了,谅月,你回去吧。”他对我说。
“什么时间,你怎么了?”我顾不上现在是不是丢脸的样子了,惊讶地问他。脸上表情大概率不太好看,我敢打赌现在自己的鼻头和眼眶都是红色的。
“这个领域并不受我的控制,谅月的伙伴如果能把你一起带走就快去吧。”柳川义明轻声道。
“怎么会不受你的控制,”我努力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都先丢到一边,将注意力集中在当下他所说的事情上,“这个领域是由你的意识生出来的,你怎么会控制不了它?”
虽说我没有系统地学习过关于咒灵的领域,但我的眼睛很好使,我明确地可以看出柳川义明和这个领域之间有着非常强烈的联系。
他茫然无措地看着我,好像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的心脏又提了起来:对啊,有这样清楚灵智的咒灵从前我几乎都没遇见过,说不定就连高专的那几个人都没碰见过,那我父亲就更不用说了,恐怕他连自己现在到底是什么存在都不是很能理解。
“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只能待在同一个地方,总是浑浑噩噩的,后来有一天,一个头上有条缝合线的奇怪女人找到了我……她给了我一个奇怪的东西,之后我便失去了意识,等到再次能够移动的时候,就是刚才谅月你找到我的时候。”
他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接下来会很危险,所以谅月你要快点离开。”
额头上有缝合线的人……步美她们之前也说过,去洋娃娃屋的门票是一个额头上有条很长很长缝合线的大姐姐给的,只是来到这边之后,在我的印象里并未看到什么缝合线女人出现过。
她想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的原因,我完全想不明白,也无法理解。
“谅月,走吧。”
他对我说,“我能感觉这个地方在排斥我了,想要将我吞噬……爸爸没想到离开之前还能够见到谅月,我真的很开心……我也足够开心了。”
他的笑容让我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妈妈放在床头柜的那张照片是什么样子的,我以为那些黯淡了的记忆早就模糊无法想起来了,但是此时此刻,这个笑容令不甚明晰的过往一点一点重新染上了颜色——那是一张我们三人的全家福照片,他在上面好像也是这么笑的,看着既洒脱又磊落,颀长俊美。
“可是……”我犹豫着,看到他的手忽然抬了起来,想要触碰我的脸侧,但是又生生地止在了距离几厘米的位置上,接着他无奈地笑了一下。
“我猜妈妈她一定等了我很久吧?”他说,“你妈妈她可容易哭了,以前就连我给她买错了冰淇淋都要掉眼泪,这次我食言,让她等了这么久,她一定会难过死的。”
“……”我闷闷地说:“她那时候也等了你很久。”
我说的是妈妈生病的最后那几天,我一直期望着父亲能够出现在我面前,但是无论我用妈妈的手机还是护士站的座机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电话,也都没人接听。
“嗯。所以我要去找她道歉了。”
柳川义明点点头,眼神又柔和下来,我惊恐地注意到他的手正在重新变成一滩黑色的液体,或者说,他的身体正在缓慢地一点点溶解。
“对不起。”
他说道,“但我希望谅月可以记住,我和妈妈都很爱你。”
我咬了一下嘴唇。
“而且我们谅月这么好,一定有更多的人爱你。”他想了想又肯定地自言自语,“嗯,怎么会有人讨厌谅月呢?”
我觉得自己好像是在瞪着他,又好像随时都要再往前迈一步过去抱住他,询问他能不能再等一下,再晚一点离开我,再多陪我几分钟。
但是他还是慢悠悠地将没说完的话补充完整,微笑地看着我:“你这么好。”
那些黑色的液体将他腐化,蚕食完了全身,我眼看着他最终变为了一滩水消失在了原地,声音也在无边的黑色中飘飘荡荡地消逝了,我只感觉到一阵微风从两边拂过,像是个未能完成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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