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是对段家好奇得很。”
她笑了笑,“这个能说吗?”
有何不可呢?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她想知道,他肯定要说的,他道:“当年,云州折家的折太师进京,被先皇赏识,为太子太傅。段伯颜是当今的伴读,便也跟着一块读书。他与陛下自小一块长大,情同手足,后来陛下又娶了他的妹妹为皇后,段氏满门,皆是荣耀。但这时候,他却想着弃笔从戎。”
兰山君就想起了老和尚说他不愿意读书,只喜欢江湖,便提着一把刀出门了。
老和尚说,“谁知道外面一文钱难道英雄汉——哎,山君,我没钱,只能灰溜溜回去,艰难得很。”
郁清梧:“他南征百战,平了好几场战事,而后攻打蜀州叛贼,只是正在意气风发的时候——”
他说到这里,看看四周,轻声道:“朝廷给的军银就出了问题。”
“那么多战士啊——就死在了外头。连段伯颜自己的儿子也没有能回来。”
兰山君心中一酸,赶紧低头,“是吗?”
郁清梧:“是。”
他道:“他在文章里说,天下山川,并不需要一个打仗的将军。因为将军打的是敌寇,不是内贼。”
兰山君想起老和尚说:“所以我就回去做教书先生啦。这样也好赚点银子吃饭。”
郁清梧:“但敌寇好打,内贼难杀。即便是段伯颜和太子一块,也没有能够将内贼铲除。”
兰山君眼眶红起来。
老和尚说:“哎,但教书也不容易。”
郁清梧:“段伯颜和先太子……便去世了。”
兰山君坐在他的对面,他每说一句,仿若老和尚也在她的耳边说。
“小山君呀,枉我蹉跎半生,一事无成,还愧对父母兄弟,最后只能来做和尚了。”
兰山君深吸一口气,“那要如何呢?如何才能铲除内贼呢?”
郁清梧就笑起来,“我并不自大,敢说自己可以。但我心中藏着一杆秤,自此不偏,永生不变。”
“前人没有办到的事情,我不着急。前人去世,我还活着。”
他对兰山君说,“段伯颜曾经说,天下山川的安危,并不在于山川有多险阻,而在于君主的德行。”
可何其有幸,才能碰见一位有德行的君主。折太师没有碰见,段伯颜和太子也没有碰见。
他笑了笑,“只能慢慢来了。”
他说完,心中倒是畅快了一些。但他是痛快了,却见她突然一脸的悲戚,周身颤抖。他一时之间,又手足无措起来。
他总是不懂她这股莫名而来的情绪。
但她眼眶都红成这般,嘴唇颤抖得很,想来是想要哭的。
她在忍着哭。
她似乎一直都没有哭过。她这个人,实在是坚韧得很,连哭也不愿意。
他从没有见过这般的姑娘,这让他手足无措,根本不知道此时要用什么话来安慰。
是因为她同情段伯颜?是因为她是蜀州人?家里有人死在那场战争中?
可这时候,也不用需要知道那般多了。
郁清梧心里的柔肠就又转起来,虽不明何故,但他说:“哎,山君,想哭就哭吧,别忍着。”
“——你别不好意思。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就跟你一起哭吧。”
“我现在也惨咧。”
第34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34)
郁清梧这个人,很能放得下脸面。人称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在兰山君面前,是想弹就能弹。
他含着泪,低头轻声道:“山君,多谢你,其实我心里痛苦得很呢。”
兰山君怔怔看着他,很有些回不过神来。但良久之后,她笑了笑。
一笑,泪水就落了下来。那些强忍着的,只能藏而不露的心绪宣泄出来,让她泪虽不多,却浑身哆嗦。
只是这回因带着笑,便也显得没那么痛苦了。
郁清梧瞧了,也笑出声,便又感喟他跟山君真是天生一对——都能这般哭着笑,笑着哭。
而后搬了小凳子坐得离她近了些,直直看向她,却见她无动于衷。他就求道:“山君,我身上没有帕子——还是想要个体面。”
兰山君心愧,赶紧递过去一条。
郁清梧接过来‘不经意’看,发现依旧有一只小小的虎绣在角落里。他便有种失而复得的心满意足。
先用它擦了擦眼泪,而后折起来,一边往袖子里面放一边道:“你别笑话我,我这段日子也是憋得久了。”
一味的赶路,倒是忘记停下来伤心伤心。
所以说,人生不得意,便连哭都没有时间和机会。
兰山君被他说得感同身受,哪里还在意他这点小动作呢?何况她冷静下来,正在想着解释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好在他实在是个开阔的人,主动道:“人想哭就哭了,哪里有那么多道理呢?你也曾为阿兄悲戚,为我担忧。”
他揣摩着,道:“如此,今日为段将军的身世哭一哭,实在是理所应当。”
他其实最想说的是:“你在我面前想哭就哭,不用有诸多顾虑。若是连哭也不敢哭,那嫁给我有何用呢?”
他便一点用也没有了。
但交浅言深,他这般说,以后她就更不敢哭了。
哎,他也只能陪着哭这么一回。男人还是不能多哭的,哭多了,山君会不会以为他这个人软弱得很?
他其实也是个坚韧极了的人,几十棍子下来,他都没喊一声——山君又没瞧见。
所以还是别哭的好。
兰山君便发现,若人有底色,那郁清梧的底色便是温柔二字。
他对天下百姓温柔,对她也温柔。
因为是个温柔的人,所以才能体会到天下苍生的苦楚,才能说出永生不变的话来。
他是这么一个人,她是庆幸的。
兰山君思虑几瞬,一边感念他的好,但因她也要赶路,一边便也顾不得他有多好。她只是趁势道:“郁清梧,我愿意帮你。”
郁清梧诧异,“帮我?”
兰山君:“你所做之事,与我不谋而合,我虽力微,却也想出一份力。”
郁清梧闻言,心中大惊失色,不敢叫她插手这些危险的事情,但面上却不改,竟开始无师自通虚与委蛇,干巴巴的道:“是吗?这真是太好了。”
兰山君却看出他不信自己。这也没什么。她要做的事情,他迟早会知道,迟早会知晓她的心中也有一杆秤,也永生不变。
她站起来,认认真真的朝着他行了一个大礼,“自此之后,十年生死,愿与君同。”
为什么会说十年呢——郁清梧当时没问,只顾得上感动,当晚回去却辗转难眠,干脆爬起来,在札记上写:“山尊许以十年,我心不安,如池中莲花,空中悬月,虽是是一体,却知莲花生于池却不落于水面,月悬于空却不定在一处……好似我于山尊,不落,不定。”
他叹息一声,让自己看开些,“但莲无池水不生,月不悬空不明。我与山尊,彼此相成。”
第二日早早起来上值,谁知道钱妈妈更早,堵在院子门口质问他,“你昨日惹山君哭了?”
哭也有多种,但钱妈妈瞧着,他们绝不是为这段婚事定下来喜极而泣。她老人家担心了一整夜,却又不敢问兰山君,只好堵了郁清梧问,“到底怎么回事呀?”
郁清梧宽慰她,“山君秉性良善,我说了件外头的悲惨往事,她便感同身受哭了。”
钱妈妈哦哦了一句,随口问:“什么事呀?”
郁清梧想了想,还是没有瞒钱妈妈,“她应该是想问我的过去,正好说到了镇南将军段伯颜,她听后觉得段将军十分不易,又感念我以后也不易,便哭了起来。”
这话听起来兰山君似乎对他深情重义,钱妈妈听了放心,“我还担心你们处不好呢,没成想如此的好。”
郁清梧:“你老人家别担心,就等着喝喜酒吧。”
钱妈妈哎了一声,欢欢喜喜的走了。回去忍不住把话跟寿老夫人说,“山君这算不算还没开窍?虽无明显的情义,却担心清梧得很。”
寿老夫人却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她慢吞吞问,“清梧说伯颜的过去,她就哭了?”
钱妈妈点头,“对呀。”
寿老夫人却想起了兰山君说的点天光三字。想起了她摆放在窗口与伯颜如出一辙的花瓶。
山君似故人。
故人是谁,她一直想不通,现在却觉得隐隐约约有些像伯颜。
只是这事情实在是匪夷所思,她也没有深思,只是道:“切勿多言,小夫妻的事情,本没有什么的。结果你掺和进去,反而事情大了。”
钱妈妈狠狠点头,牢记于心。
但人的身子,又不是独独是心的。于是等到兰山君要回去的时候,便将老夫人的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嘴巴也做不得主,一张一合:“山君,要是清梧欺负你,你就跟我说!”
兰山君少被长辈如此心疼过,她点点头,笑着道:“我肯定跟您说。”
所以说人和人也是奇怪,萍水相逢的,倒是成了亲人。
——
兰山君回镇国公府,朱氏已经早早等着了。见了她就问,“陛下真赐婚了?”
兰山君点头,“是,老夫人说,陛下最近忙碌得很,也不是时时都能见她的。皇后娘娘身体不好,久不见人,更难请赐。所以昨日进宫,跟陛下谈起子孙亲事的时候便提了提,陛下很高兴的答应了。”
她笑着道,“老夫人还怕您不高兴,让我跟您致歉。”
朱氏便终于放心了。她道:“让老夫人不要这般说,她是媒人,我高兴还不及呢。”
这门婚事定了,比什么都好,宋家无论打什么主意都不要紧。于是不再问起郁清梧跟邬阁老的事情,如同慧慧所言,无论郁清梧现在跟邬庆川是不是闹僵了,难免以后不会重修旧好。
毕竟是情同父子。现在郁清梧是陛下门面上的人就得了。
——镇国公府现在还有谁能让陛下记得名字呢?
她就道:“如此这般,便让郁家准备来下聘吧。”
兰山君:“哎,寿府会帮着准备的。”
这倒是体面,朱氏点头,“也行。”
她现在愁的还是兰三的事情,悄声问,“你昨日把宋家的事情跟寿老夫人说了吧?”
兰山君:“是,说了。她也纳闷,说宋家这么多年不说亲,怎么会突然瞧上咱们家?”
朱氏忧愁,“老夫人经的事情多,若是连她都不知道,我便也想不通了。”
兰山君迟疑,“三哥哥怎么说?”
朱氏:“他还能怎么说?非说我想多了。又怨我答应寿老夫人。”
兰山君温和,“他懂什么呢?他都想要跟宋知味抵足而谈了。”
朱氏:“……”
她一口气噎着,道:“你也别总讥讽他。到底是你三哥。”
兰山君:“是。”
而后道:“过几日,等婚期定了,我想请祝家纭娘来家中做客。”
她与纭娘倒是常常写信,但却好久没见了。
朱氏皱眉,“非要请?”
兰山君正色:“母亲,纭娘是我的好友,性情单纯,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心思,还望母亲应允。”
朱氏还能怎么办呢?
真是一团糟。
但总算有一件事情是好的,她松了一口气:“既然陛下的旨意都下来了,我就不去你祖父和父亲那边问了。”
派个人去告知一声就好。
可等了等,又觉得这般于理不合,“会不会被你祖母怪罪?”
一时之间,倒是为难起来。
兰山君见她这样抵触跟镇国公父子相见,倒是有些诧异。她上辈子并不知晓母亲竟然还有这么一面。
只是,她出嫁后的第三年祖父就死了,第四年父亲也死了。
他们两个人去世,丧事也办得简单,兰山君回去的时候,还听母亲抱怨过:“门庭败落,便连一点人情也不讲了吗?”
又哭道:“一个个死掉,你大哥哥就要往回跑,这下好了,连官也丢了。你七妹妹还等着出嫁呢。”
可以说,这两人死得很不是时候,也让整个家里蒙上了一层灰。
她便站起来,道:“祖父和父亲两人已经得道成仙,想来不欲理会凡间事情,母亲派个人去说就行,至于祖母,她也不出院子——难道还能追出来打骂不成?”
这话倒是合了朱氏的心意,却又要讲脸面,“山君,慎言。”
兰山君笑了笑,转身走了。
朱氏叹息一声,又马不停蹄的去请伍夫人。
伍夫人正在家里等着呢!急急忙忙而来,“怎么说?”
朱氏便道:“我也不瞒你,你来提亲之前,寿老夫人就看中了我家的山君,想要把她说给邬阁老的门生,翰林院侍讲学士郁清梧。”
伍夫人惊讶,“竟然是寿老夫人说媒。”
朱氏:“但当时事情没定,我也不好说出来。结果昨日寿老夫人进宫跟陛下提起此事了,请了陛下赐婚呢。”
还有陛下赐婚!伍夫人已经很多年没有听说过陛下赐婚了,她道:“你家的山君了不得哦。”
朱氏:“她讨人喜欢得很,寿老夫人还要给她添妆。”
伍夫人心里有数了,道:“那我就去回了宋家。”
朱氏抿唇,而后看看左右,拉着她小声道:“咱们这么多年的关系,你老实跟我说,宋国公夫人与你说这门婚事的时候,脸上难看吧?”
伍夫人眼神一闪,“不算难看。”
但也不好看就是了。
她迟疑道:“瞧着似乎是宋大少爷慕少艾逼着——”
朱氏恨恨道:“他都二十一了,还慕什么少艾呢?”
言语之间,竟然连宋知味也开始贬低起来。
伍夫人惊觉这里面有事,赶紧起身,听都不敢听了,“趁着日头还在,我往宋家走一趟吧。”
朱氏心里也矛盾得很。既想把宋知味的事情说与人听,让宋国公夫人丢脸,又瞻前顾后,怕伤到自家体面,还怕宋家怪罪,于是只能一脸的欲言又止。
伍夫人似逃一般跑了。只是坐上马车,越想越觉得这事情不对。于是到了宋家也不敢多言,只道:“实在是不巧,兰六姑娘的婚事早就定了。”
宋国公夫人皱眉:“定了?”
伍夫人:“说是寿老夫人上回在博远侯府寿宴上很是喜爱看兰六姑娘,便给她做了媒。”
宋国公夫人一时欢喜一时愁,“竟然晚了一步。”
伍夫人急急要走,“是啊,这媒我没说成,很是惭愧。”
宋国公夫人挽着她,“你肯帮我走这一趟,我是万分感激的。”
又给她拿了红封,“咱们按照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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