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道:“还是祖母懂规矩。”
镇国公老夫人脸色一僵,冷笑一声,却没有再说话。
她还是顾忌寿老夫人身份的。打狗还要看主人,她不敢再说第二句话。
郁清梧还是第一回 见她跟镇国公府的人相处。
不亲的不亲,不和的不和,可想而知,她在这个家里有多艰难。
他叹息一声,又给镇国公老夫人和朱氏等人跪拜,便算是拜见过长辈了。
这种时候,姑娘家是不好在的。兰山君方才出来迎,也是迎的寿老夫人,以示尊敬。
于是等他们坐定,按照规矩,她又出了屋子。待会得等郁清梧和四老爷等人走了,她才能过去陪女客。
屋外,慧慧早早等在一边,低声高兴道:“我瞧见了!六姐夫果然好相貌啊。”
她拉着兰山君躲在一边听,“咱们别走,听一听才好,看看他背后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兰山君笑着点头,并没有拒绝。这般闺阁女儿心,跟着慧慧一块,倒是有些趣味,让她觉得天清日朗,倒是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意味在。
屋子里,郁清梧正在回朱氏的话。
朱氏本不喜欢他的身世,但见他相貌极好,周身气度一派端正,还极有耐心,即便她问再小的事情也认认真真回话,很是真诚,确实算得上人中龙凤,总算是高兴了一些。
又见他待自己恭恭敬敬,跟四老爷还志趣相同,说起什么来都头头是道,尤其还懂地方治下,夸奖大儿子兰挚将来必定封侯拜相后,她更加欢喜,笑着道:“我家山君是如珠似宝一般的姑娘,还望你好好珍重。”
郁清梧连忙起身道:“如违誓言,天打雷劈。”
朱氏笑个不停,钱妈妈连连点头,觉得他在外头确实是稳重的。
一片欢喜之下,镇国公老夫人却难以忍耐。她脸色不太好,但此时谁也不曾注意到她。
于是忍了忍,到底没忍住,又见郁清梧听话得很,便苦口婆心开口劝诫道:“既然到了洛阳,还是要说洛阳话比较好。蜀州当年叛乱,洛阳多少士兵被杀——既到洛阳,何必要带乡音呢?”
郁清梧认真听,而后恭恭敬敬的点头:“是,还望老夫人将此话写下来,我拿到大理寺卿徐大人府上,户部侍郎秦大人府上,太仆寺寺正苏大人府上……哦,还得快马加鞭,送一封信给在蜀州的蜀王府上——都得把老夫人的话带去,让他们也听一听,改一改蜀州带来的口音。”
镇国公老夫人的脸就红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郁清梧一本正经:“敬重您罢了,还望不要推辞。”
镇国公老夫人厉声道:“放肆!”
郁清梧就笑起来,“您别生气,要是您不喜欢,我就不改了,不送了。”
镇国公老夫人一口气没上来,急急喘气。
屋子里的人面面相觑,但谁也不想开口说第一句话。
尤其是朱氏,她怔怔了好一会儿才心道:这做派,刚刚还温顺得很,现在就牙尖嘴利的,竟跟山君一块。
怪不得能做夫妻呢。
她叹息一声,正要圆一圆话,就听寿老夫人开口对婆母道:“好了,你也别气,年轻人不懂说话,可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但他心是诚的,只是耿直了一些。”
她笑着说,“这孩子,在皇太孙面前也是直言直语,是个直肠子。”
镇国公老夫人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怎么也不敢出声了。
但她不敢,兰三敢。他本坐在一边颇为不快——因今日早早被母亲和妻子叮嘱过不要闹事,于是刚刚一脸的冷淡——只在郁清梧夸了所有人却绕过他时脸色难看了瞬间,其他时候,倒是装得有模有样。
只是此时见祖母被如此讥讽,到底生气,不顾三少夫人的眼色开口道:“你这话好没道理。外头的事情我们管不着,外头的人我们也管不着,但你娶了我家的妹妹,便是我家的人,难道还不能遵守我家的规矩?”
三少夫人眼前一黑,勉强笑着跟郁清梧道:“他不是这个意思。”
兰三少爷却觉得满屋子的人欺负祖母一个,实在是过分了些。他站起来,“我家大伯和二伯战死蜀州——”
一开口,就是老生常谈。只是话还没有说完,就见三少夫人蹭的一声站起来,道:“午膳的菜肴应准备好了,我去厨房那边问问。”
兰三被吓了一跳,讪讪的闭嘴。
三少夫人却是真的不想在这里呆了,看向朱氏,“母亲,分席吧?也叫六妹妹和慧慧来陪陪女客。慧慧可是一直念叨着要拜见寿老夫人的。”
朱氏连忙道:“好啊。”
三少夫人含着气出了门,刚出门,就见着了蹲在侧门的兰山君和兰慧。她心一顿,脸上泛出些不好意思来,却见兰山君朝着她躬身一礼。
三少夫人这口气才舒出来,急急走了。
兰山君也拉着脸色不好的慧慧隐到屋子后面去。
既然要分席,男客就要移步了。
郁清梧陪着四老爷出门,将三四五少爷都落在后面,独独拉着四老爷轻声道:“老夫人便也罢了,这些话,再是说,也是在家中。怎么阿璋也如此说?他在外头没有如此吧?恐要得罪人啊。”
他叹气,“我瞧着您和我另外两个兄弟都是谨言慎行的稳重性子……怎么一家子人,还有不一样的呢?”
四老爷本就一直都觉得兰三的嘴巴要坏事!闻言心酸道:“我也没有办法。”
兰璋并不太听他的。
这事情其实也怪镇国公老夫人。兰三养在他的膝下,便自小听她说:“你大伯二伯何等聪慧,可惜英年早逝,你祖父和父亲何等勇猛,却只能待在道观里面。倒是你四叔,小时候平平无奇,读书识字,皆不如常人。但人的命就这样,最后镇国公府,反倒被他捡了便宜去。”
当年,镇国公本来也想把位置给老四的,请他照顾一家老小。但四老爷听了母亲这话,便坚决不肯了,道:“谁也不曾高看了我一眼,我也不曾想让谁高看一眼,如此,家还是三嫂管,国公之位还是三哥的,等侄儿长大,三哥故去,由阿挚继承,至于我,能带着妻儿留在府里就行了。”
他这个人,并没有大志向,妻子又是腼腆的,夫妻两都不愿意争名夺利。本来日子一直这般过是好的,结果现在兰三总是不听话,他也担忧起来:“其实前段日子,他被魏王世子和宋家拉拢,我都害怕得很。”
郁清梧闻言,便使出三寸不烂之舌,“该好好管一管,不然以后要闯出大祸来。”
“前段日子,我刚在兵部见了于大人,那也是个蜀州人,一口蜀音,比我还重些。他听闻我要娶府上的姑娘,还过来恭喜,谈及镇国公府,说知晓您跟他是一路在兵部熬着的,只是两人性子都不太爱说话,便一直没有喝过酒,想让我帮着你们引荐引荐——难道等他来了府上,也得改了蜀音才能拜见老夫人,难道阿璋还要如此跟他说话?”
四老爷动容道:“于大人我是知晓的,确实与我一般苦作……”
他有些不自信:“他真要结识我么?”
郁清梧:“是,上回说起了此事,他一直在夸您。要是您愿意,我下回请他来府上吃酒?”
四老爷就激动的看着郁清梧,“会不会用你的人情?”
郁清梧笑着道:“怎么会呢?并不是我要讨好您才说此事,实在是碰巧了,他是主动问起你的,可见叔父在兵部多年,也是有人看在眼里的。”
四老爷到底是官场中的人,哪里会如此单纯?他心中慰贴,竟然升起一种这个家里终于有一根顶梁柱的感觉。
一个女婿半个儿,说不得最后顶起家里的就是郁清梧。
他一感动,倒是说了句实在话,“阿璋这个孩子,四六不着,我家这两个,也不聪慧。”
四老爷其实很绝望。
聪明的死了,有用的进道观了,留下他苦苦支撑门户,支撑不好还要被责怪,支撑好了也要被母亲说一句“偷”。他早就想不管了,但孩子们没有一个有出息。
如今好了,来了一个郁清梧。
他就对郁清梧更加起了一份热络之心:“清梧,走,我们去喝几杯。”
郁清梧笑吟吟跟着,点头道:“我见了您就亲切得很,您要是不嫌弃,我常常过来陪你。”
四老爷连连点头,两人欢欢喜喜往前头走去,已然忘记了后面的三个小的。
等一顿酒吃下去,更是拍着胸脯道:“外人再说你一句不好,我是不依的。”
走的时候还拉着郁清梧不放,一口一句“贤侄”,可见是喜爱极了。
兰山君出来相送,见到这一幕倒是好笑。
能让四叔父表露真情如此,也是不容易。
她轻声道:“路上小心。”
来时问路,去时问路。怪不得世上要有夫妻呢。
这般的滋味实在是好,等上了马车,钱妈妈逗他,“什么感觉啊?”
郁清梧悄声道:“像是早上熏出来的香都长出了花——”
桃花,百合,海棠,栀子——
“但不敢离得太近,怕她鼻子好。”
钱妈妈哈哈大笑,道:“我们跟镇国公夫人商议了,大概定了明年开春的日子,但具体的还要请人合才行。”
事情是一件一件定下来的。钱妈妈:“算了日子,便要来下聘,这段日子我要忙活起来了。”
总是要顾全脸面的。
郁清梧感激的道:“若不是您和老夫人,我是娶不上山君的。”
钱妈妈:“所以我要顾全到底嘛!”
一路上高高兴兴,结果到了家门口,却见到了邬庆川。
钱妈妈两眼一翻,“哦哟,他这是也来讨口喜酒喝?”
寿老夫人拍拍她的手,“咱们先回去。”
郁清梧下了马车,朝着邬庆川行礼,“阁老怎么来了?”
邬庆川不悦:“非要如此见外?”
郁清梧笑起来,“说出去的话,还是要守信的好。”
邬庆川沉默一瞬,便想起他在牢狱里说的,叹息道:“我听说皇太孙有意把你调去太仆寺?”
郁清梧点了点头。
邬庆川:“你想改马政?”
郁清梧摇了摇头,“我现在如何改呢?我是改不了的。”
邬庆川不懂了,“那你想做什么?”
郁清梧看着他,突然道:“阁老还记得,你从小教我的一首诗吗?”
邬庆川不记得了,皱眉问:“什么诗?”
郁清梧看着他,缓缓道:“领马易,养马难,妻子冻馁俱尪孱。若有刍豆且自餐,安能养马望息蕃。”
“平原草尽风色寒,羸马散放声嘶酸。忽然倒地全家哭,便拟赔偿卖茆屋。”
“茆屋无多赔不足,更牵儿女街头鬻。邻翁走慰不须悲,我家巳鬻两三儿。”
邬庆川怔怔,“你还记得这首诗呀。”
郁清梧静静看他,“阁老教的,我都记得。”
他笑了笑,“阁老怕我年岁小忘记,亲自带我去看过养马的人是如何卖儿卖女的,我见过那般的惨状,便跟您说,将来,若我有用,能少死一个人,就少死一个人。”
那时候先生很是高兴,道:“你有这般志向,我真是拜谢老天。”
郁清梧声音清朗:“这些年,我自己在蜀州为官,看见的东西就更多了。”
他盘腿而坐,“阁老,要听一听吗?”
邬庆川坐了下去。
郁清梧:“您曾教我,这个王朝病了。我年幼的时候只记得病之一字,却不懂得其中滋味,等我懂了,又发现病得太重,犹如腐烂的柑橘,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外头看着太平盛世,但你我都知道,这样的王朝,再经不起一场战乱。”
邬庆川沉沉开口,“——所以你着手在马字上?”
郁清梧点头:“朝廷官员冗杂,太仆寺更是混乱。又因这是养马的地方,等闲人嫌弃,于是每每有人贬谪,竟都往太仆寺来。久而久之,他们良心好的,只是不作为,良心坏的,贪了用了,竟然也无人去查。”
“可是行军打仗,骑兵是必须要有的,马也是必须要有的。”
他道:“本来朝廷马匹,有三种法子。官牧,茶马互换,民间养马——但官牧因藩王占着而废了,茶马因茶叶走私废了,如今,只剩下一个民牧。”
“可是民牧,最开始本就是自愿的。但前两者废了,后者就成了强制。”
“阁老也知道,从这之后,压在百姓身上的马政便更加严苛。只要百姓种了朝廷的地,便要帮着养马,一年交上一匹或数匹。若是交不上,便要卖儿卖女去买马补上。”
最初,卖儿卖女的也没有那么多,可随着朝廷要的马越来越多,官员借着牧马贪污越来越多,卖儿卖女的便成了常事。
他摇摇头:“当然,这些,阁老比我懂。是阁老教我:马政之害,有编审之害,杂役之害,岁例之害,赔偿之害,轮养之害——于是,养马的人越来越穷,更有些地方揭竿而起。”
“当年,镇南将军段伯颜不是还去镇压过这般的反贼吗?”
因为亲自见过是他们是如何成为反贼,如何一步步走向“活命”之路的,所以段伯颜才说,“山川之险阻在于内,不在外。”
郁清梧依旧这般认为,语气逐渐激动起来,“邬阁老——百姓已经民不聊生,路边白骨累累,从不曾有碑。而因苛政,交上的马足够,这些苦难便被朝廷视而不见,甚至,他们拿命换来的这些马匹被拿去贩卖,以补朝廷空虚,兴建行宫,奢靡办宴。”
他重重道:“以此——人称太平盛世——”
可这样的太平盛世,天灾,人祸,只要一来,就要乱了。王朝已经到了将要灭国的时候,只因天公作美,不曾有过洪水干旱,不曾有过外族侵害,于是人人都学会了粉饰太平。
太平两字,如今听来,真是讽刺。
邬庆川沉默良久,“你又能怎么样呢?你看见了这些,知晓了这些,想通了这些,又能怎么样呢?”
郁清梧就笑起来,“不必质问我能怎么样。”
“若是外头打进来,我不能上战杀敌。若是里头彼此砍杀,我也没办法提刀就冲。我方才已经跟您说了,我所求的道,不过是能多活一个人,是一个人。”
他看向邬庆川,“我自知人微言轻,离了你,不敢说什么匡扶天下的大道理,但好在阁老教过我本事,我能救一个,就是一个。”
邬庆川闻言,久久沉默,好一会儿才道:“你预备怎么做?”
郁清梧盯着他看了一会,道:“世道变了。以前读圣贤书,说天下,说百姓,人人都要夸一句好。如今,却是要被说一句蠢的。”
但你要是掺和进了陛下的家事,将这些圣贤书,天下,百姓,都说成党斗,夺嫡,竟然能得十分夸赞。
他笑了笑,拍拍屁股站起来,“幸而,我有阁老这段缘分,尚且能掺和掺和,便也能被人说一句聪慧了。”
37/91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