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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君——枝呦九【完结】

时间:2024-08-14 23:02:11  作者:枝呦九【完结】
  “于是光是养马,百姓就不再负担得起。先卖儿女,再典当妻子,最后卖田地,而后死自己。”
  阿狸站起来,“竟到了这般的地步,为何无人去管?”
  郁清梧便轻轻吁出一口气,“这便是问题所在了。”
  他看向太孙,“各地皆有太仆寺,地方上的太仆寺却不归地方管。官员冗杂,上面的要银子,底下的也要银子。今日去巡查马匹,剥一层百姓的皮,明日去牧民家一次,收一点指教骟马之用,一家的家底就要被掏空,而这,已经成为稀松平常的事情。”
  郁清梧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折子,“这是这些天,臣整理出来的牧场倾数。多年来,牧场频频被占,以兖州牧场为例,已经不见了三分之二。”
  他沉沉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阿狸已经听不懂了。便皱着小脸苦思冥想。太孙一直没有说话,而后等了许久,才道:“阿狸,你去找你阿娘说,今日午膳多备一份,郁少卿要在咱们家用饭。”
  阿狸:“好啊。”
  他走到一半,而后转头看向两人,“我来之前答应过阿娘,听见什么都不会告诉别人的。”
  太孙笑起来,“好孩子,出去玩吧。”
  阿狸心事重重出门了。
  等他走后,太孙才看向郁清梧,“可还有其他的话说?”
  郁清梧点头,“有的。”
  他说,“刚刚说的都是百姓的苦,殿下应该瞧不上,上达不了天听。那就说些朝廷的苦。”
  仅这么一句话,太孙的心就又重新沉了下去。
  讽刺是讽刺,但世道如此,他又能怎么样呢?
  他看向郁清梧,“你最好能说出一件足够让我可以上达天听的苦。”
  郁清梧懂他的意思。
  陛下这个人,其实跟他周旋过几个事情,便也好懂。你说百姓养马苦,他会无动于衷。但是你说各地藐视天恩,他就会睁开眼睛看看是谁敢藐视他。
  他可以装睡,但你不能触碰他的底线。
  一个帝王的底线,不过是兵和银。
  郁清梧仔细想过,推演过无数次,他轻声道:“殿下觉得,依着齐王的性子,他会不会在战马上做文章?”
  而战马两个字,便触碰到了皇帝的底线。
  太孙这才抬眼,脸上露出了笑意。
  等到郁清梧离开之后,皇太孙坐在一边吃太孙妃拿过来的糕点,笑着道:“经过苏怀仁一案,郁清梧总算开窍一些了。”
  太孙妃却手一顿,从他手里夺过糕点吃了。
  太孙急急去夺,“我现在吃得下。”
  太孙妃瞪他,“一个一腔孤勇之人,本是割了心头血为你们家续命,如今,你们把人逼得成了一个谋士——你说这是开窍?”
  她站起来,“这般的开窍,你要不要?”
  太孙要去夺糕点的手就慢吞吞的落下去。
  他垂下头,“元娘,你别怪罪我。”
  太孙妃将糕点嚼碎吞下,过了好一会才道:“我不怪罪你。我只是生气。”
  “我也心疼。心疼他,心疼你。”
  郁清梧是这般,阿虎曾经何尝不是这般?
  若不是这般,也不能从东宫里走出去。
  她恨恨道:“我有时候真想反了——从这里杀到承明殿,一刀捅进去,捅出十个八个洞来——”
  太孙急急捂住她的嘴巴,把她按进自己的怀里,“元娘,别说,别说这句话。”
  有些东西,一点起心动念,就是万劫不复。
  他不敢。
  ——
  郁清梧一路回府,热得一身的汗。
  钱妈妈给他煮了酸梅汤,心疼道:“瞧瞧你这脸,哎哟,怎么晒得这般通红,晒脱了一层皮哦!”
  郁清梧本没有当回事,刚要进去找山君,就听钱妈妈道:“晒黑了就不俊俏了。”
  郁清梧又退了回来,“那该怎么办呢?”
  钱妈妈:“我那里有膏,不要紧,敷在脸上就能白回来。”
  郁清梧敷着膏去找兰山君,道:“今日太孙妃找我了。”
  兰山君本在给祝纭写信,闻言问,“何事?”
  郁清梧:“她让世孙进来听我们说马政。”
  兰山君的笔就放了下去。
  她想了想,道:“这是她的立场。她上回的偏向也是朝着咱们的。”
  郁清梧点头。兰山君却想到了她的死。
  她在屋子里面踱步起来,思虑许久,到底又给苏合香写了一封信,请她先回来。
  等她回过神的时候,便见到了郁清梧想要去擦脸上的膏却又不敢擦的模样,她便破了功笑出声来,道:“只需要敷一刻钟就行了。”
  她说,“你爱敷的话,我屉子里还有。”
  郁清梧:“……”
  他哪里敢说自己爱敷呢?
  他说,“是钱妈妈逼着我敷的。”
第53章 冰山高处万里银(8)
  元狩四十九年秋,王德义的案子终于尘埃落定,判了斩刑。洛阳府衙门在抄王家的时候,又搜出赃款六十余万两白银,由皇帝做主,将这笔银子补给户部,作为今年因马瘟抽调灾银的亏空。
  在此之间,齐王对王德义一直不闻不问,犹如去年对博远侯一般。眼看主子都不管,齐王一党便夹着尾巴做人,不敢在这般的关头生事。也有人觉得齐王太过绝情,一个是舅舅,一个是妻弟,如此都不曾伸手,若是将来自己遭了暗害,岂不是更加死无葬身之地?
  便有人往魏王那边跑,被魏王笑纳了。不过更多的人不敢做两姓家奴,于是折中一下,跟邬庆川走得更近——邬庆川如今也是齐王党,但是却有名声。
  古来今往有名声的人,总是要顾忌一些脸面的。
  但皇帝却对齐王的态度很是满意,本是厌弃了他一些的,如今还留他吃了一顿饭。林贵妃也终于重振旗鼓,跟皇帝小意温存一番,算是皆大欢喜。
  皇帝很满意。
  世道清明了,儿子和妃子听话了,一切都很好。
  但九月十三,王德义刚被斩下头颅,九月十四,郁清梧便在金銮殿痛斥原兵部尚书林奇私养战马,意图谋反。
  他正词崭崭,声色甚厉,音如鼓鸣,口数其罪,将林奇的罪状一一列出,求皇帝立刻审查此事。
  明堂之上,皇帝的眼睛终于睁开,本是悠悠站立的齐王眯着眼睛,也终于看向了郁清梧身边的皇太孙。
  皇太孙瞧见了,并不看他,只依旧垂头,恭谨得很。
  但下朝之后,皇帝沉着脸,没有去斥责齐王,倒是只留了太孙一人。御前伺候的老太监刘贯小心翼翼带着众人退出去,刚关门,便听见殿内传来茶杯打碎的声音。
  刘贯深吸一口气,即便里头看不见,但他的头越发垂下,将整个人都弓了起来。
  这一次,也不知道洛阳的哪座府邸会燃烧起来。
  金銮殿内,杯子擦着太孙的头而过,没有伤着他,但是碎瓷片溅得四处都有。细细碎碎的瓷片将他围了起来,无论是磕头还是双手伏地求饶,都要被划出伤痕来。
  太孙便既磕头,也求饶,将自己一身都置于瓷片之中,鲜血流了一地,才让皇帝消气一些。
  但他依旧怒不可遏,“朕心疼你年少失去父母,从不责备,又亲自领着你读书,生怕你被那些老古板教成个小学究,失了身为皇太孙的勇谋。”
  “等你入朝堂之后,朕又怕你被齐王打压,于是由着你让郁清梧砍掉了他的两条臂膀——太孙,朕,对你还不够好吗?”
  皇太孙诚惶诚恐,“孙儿感激涕零。”
  皇帝大骂道,“既然如此,你又让郁清梧闹什么?连谋反两个字都敢说了!是不是朕太宠着你,便养大了你的胃口!那到底是你的叔父!这两年,你砍他的臂膀,他可曾说过什么?可曾报复过你什么?如今你贪得无厌,特地等到王德义死后再来上告他谋反,怎么,你还要朕杀了他不成?”
  皇太孙一直伏在地上,等他骂完了才道:“孙儿不是告齐王叔,是告原兵部尚书林奇。”
  皇帝:“朕不是傻子!”
  皇太孙:“皇祖父,孙儿也不是傻子。别的倒是也算了,但是私养战马却不能算。今日,无论是谁私养了战马,养了私兵,都该处死,决不能姑息。”
  这话倒是说到了皇帝的心里。他的目光紧紧的盯着太孙:“证据确凿?”
  皇太孙:“证据确凿。”
  皇帝心中起伏不定。
  别的都可以轻轻放过,但是兵马两字,却是国之根本,确实不论是谁都不能动。
  他终于从党争和夺嫡四个字中走出,一步一步走下台阶,看着跪在地上的皇太孙眯起了眼睛:“怎么发现的?”
  皇太孙:“郁清梧着手马瘟之事,整理近二十年太仆寺账本,发现很多数都对不上……”
  皇帝听到这里,斜着眼睛看他一瞬,又收回目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皇太孙没有抬过头,只依旧低头愤然道:“本以为他们只是从中做假账,贪了银子,谁知道林奇胆大包天,竟然私藏战马。”
  “这事情孙儿既然知晓了,便不能不告诉您。无论最后真相如何,总不能任由林奇乱来吧?一旦出了乱子,便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皇帝神色变幻莫测起来,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最后叹息一声:“起来吧。”
  他道:“若是证据确凿,林奇确实该死。”
  ——
  太仆寺里,郁清梧一直在等消息。等宫里传来陛下苛斥齐王的消息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这一步,终究是赌对了。
  陛下不允许任何人沾染上兵权。
  他站起来,刚要离开,便见龚琩过来拉着他不放,愤愤不平道:“郁少卿,你在朝堂之上状告林奇,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郁清梧笑着道:“你也不上朝。告诉你,你也看不见啊。”
  龚琩大怒,“生死一线,若是陛下发怒,你就没了!”
  郁清梧沉声道:“陛下公正,我不过是检举乱臣贼子,哪里会没命?你还是少乱说些为好。”
  龚琩憋着气,“行!我不说!”
  他气冲冲的走了。
  他气冲冲的回来了。他拍着自己的胸脯,“你别总把当个纨绔,我现在已经改过自新,没有再去赌过银子,也没有再去打过架!”
  郁清梧好笑,“这话,你该去跟你的未婚妻说才对。”
  龚琩得意,“你以为我没有说吗?”
  反正他自觉自己悔悟,成了个有用之人:“你下次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我在太仆寺快半年了,也想出一份力。”
  他又不是傻子,什么人在混日子,什么人真的为百姓好,他看得见。
  郁清梧是个好人,无论外人怎么诋毁他,但龚琩却觉得他这个人是值得交往的。他道:“上回国子监那群人骂你,我回府途中听见了,还帮你揍了他们一顿。”
  “我如此为你,你总不该不领情吧?”
  郁清梧便好笑点头,“行,我领情。下次有事,我一定告诉你。”
  龚琩这才快活的走了。
  郁清梧回到府里,兰山君正站在门口等他。
  他笑起来,“山君,你在等我。”
  一副笃定的口气。
  兰山君仔仔细细打量他,“没被罚吧?”
  郁清梧摇摇头,“没有。陛下对臣子是个体面人。”
  纵观皇帝坐在龙椅上的几十年,有所不用之人都是直接杀了,倒是没有在杀之前责罚过人。
  如此一想,他面上看起来,竟然是个慈悲为怀的人。
  郁清梧坐下,轻声安抚道:“山君,你别担心,事情还算在掌控之中。”
  他暂代太仆寺卿之后,便可以查往年的账本。只要深查下去,就能发现太仆寺一直都有假账。他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苏老大人在太仆寺多年,这笔账若是常年都有,他一定知道。但知道却不说,那就是他懂这笔账不能说。
  郁清梧彼时一晚上没睡。倒不是因知晓这笔账是挪给皇帝而气愤,而是因为,他越是深查,越是发现苏老大人在马瘟之后那般决然的死去,可能是因为他的心中万般自责。
  “账本是王德义做的,钱给了皇帝。老大人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账上无钱可用,马瘟又来得快,来得急,那一刻,他心头应该是苛责过自己的……”
  兰山君闻言默不作声,半晌才道:“老大人即便死谏,也不能说陛下的不是。你们冒险,却不敢提这笔银子的存在,只能说林奇私养战马——”
  皇帝知道他们查到了,但是皇帝不怕。他只怕这些马真的会踏破洛阳。
  郁清梧就喝了一口茶,解释道:“这笔假账,齐王其实是希望我去捅破的。只要我去捅破,陛下必定大怒,太孙和我也要伤败,甚至丢了性命。”
  他笑了笑,“为此,他可还派人来我这里激将过一次,希望我将王德义这笔假账也公之于众。”
  但他没有选择去捅破。
  他不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可能曾经是过。但是自从莹莹死后,他便知晓天地之间的公道,并不是他提着刀上林家的门就行的。
  他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正因为知晓自己在做什么,变成了什么样,便越是年长,越是在朝堂之中蹚这趟浑水,便会越发现,他已经离年幼之时的清白高鹤之志远了十万八千里。
  他想,若是没有山君在,自己最后犹如老大人那般死去,也是心甘情愿的。他愿意用自己的头颅激起千层浪,也愿意用这条命弥补这些年的视而不见。
  但因有山君,他又想长命百岁。
  人的贪念,是一日一日滋养出来的。犹如他对山君,如今难道还能够清心寡欲吗?
  他低头下去,不敢再多想。
  有时候她看他的眼神,让他觉得山君好似把他看成是一个束着头发的圣僧,她可以给他上供瓜果,却因为僧之一字,她从未想过让他上床榻。
  这是他的错。也不知道何时给她的错觉。但等他察觉的时候已经晚了。她已经认定他是一个圣僧,若是想要挑破这层心思,便要说自己还俗。
  他便想:我要何时才能还俗呢?我这辈子还能有还俗的可能么?
  他自顾自想去,兰山君却还沉浸在他的话里,先是摇了摇头,“依我说,陛下才是天下最大的贪官,昏官。”
  她越是看懂这个朝廷,看懂如今的对峙,便越是懂得当年郁清梧在洛阳面对的是什么。
  她情不自禁的问,“你后悔吗?”
  郁清梧毫不犹豫的摇头。
  无论她问的是什么,他都不悔。
  兰山君却突然道:“下回邬庆川再打你,你便打回去。不用等着被打,也不用只挡着脸——他不配打你。”
  郁清梧虽然不懂她为什么一下子又说到了邬庆川身上,但因为她这么一说,他便当自己掉进了蜜罐里,湿漉漉一身的糖浆,能拉扯出无数的丝丝状状来缠绕在她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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