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王朝,不是从一处开始烂的。一个果子若是果核生了虫,其他的地方怎么保得住?
等兰山君过来时,他屏退左右,只留了她一人说话。
门一关,他也没有了刚才的气势,甚至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席地而坐,颓然的靠着墙,道:“山君,多谢你。”
兰山君站得直直的,“应当的。我虽身份低微,却也将他当做是自己的亲人。他想要守护的人,我也愿意守护。”
他字一出,于两人之间,不用多说也明白说的是谁。
皇太孙眼眶一红,低声道:“坐吧。你我兄妹,不必生疏。”
兰山君没有拒绝,坐在了地上,关切问,“太医可说了什么?”
皇太孙便将刚刚之事说了一遍,他咬牙切齿,“若不是有苏合香在,他们必定是以风寒急病糊弄过去!”
兰山君却思索片刻,问道:“陛下逼迫殿下去长乐宫时,若是我与郁清梧不在,殿下欲以何人守在太孙妃的身边?”
皇太孙一愣,不假思索的道:“元娘与我的乳母,孙嬷嬷。”
当时兰山君不在,就是孙嬷嬷带着两个孩子。
兰山君知晓孙嬷嬷。她来东宫久了,也认识这里的宫女太监们。孙嬷嬷便是东宫里面的大嬷嬷,无论是库房还是其他,都是她在管。
兰山君倒吸一口凉气。
她不敢怀疑,却也不能不怀疑,轻声道:“殿下,若是有人做局,先以太孙妃昏迷不醒为由,猜中陛下心思,请您去长乐宫逼请皇后,等您回来时,太孙妃已毙命……您会怀疑孙嬷嬷吗?”
肯定是会怀疑的。
皇太孙心中越发凄楚,“若孙嬷嬷是陛下和齐王的人……”
兰山君不说话了。
她道:“您查了那么多人,何妨多查一查她呢?”
皇太孙沉默良久,点头道:“真是四面楚歌。”
兰山君便想到了上辈子。
彼时若也是今日的情形——皇太孙跪求皇后来东宫,但等皇后来时,太孙妃却病故了。
他应当是没有见到太孙妃最后一面的。
她的眸光越发怅然。越是推衍当年之事,便越会发现,他们这群人,其实被齐王算得准准的。
太孙妃那般死去,不见最后一面,太孙回过神来,必定会追查孙嬷嬷。
孙嬷嬷会是皇帝的人吗?
若她的揣测是对的,那在当时情形之下,太孙赤脚单衣回来,定然是不理智的。
她轻声道:“齐王的心计,很是厉害。”
太孙深觉如此。他郑重的起身,朝着兰山君行了一礼,“我,行尽三叩九拜之礼也不为过。”
兰山君起身,也回了一礼,眸光温和起来,“不用谢的。”
因太孙妃活着,她的命才显得踏实。
她这两年一直郁结于心的气又出去了一些。
两人相对而坐。不再说太孙妃,而是默契的说起了段伯颜。
皇太孙问,“你是什么时候知晓……他的身份?”
兰山君:“我在郁清梧那里看见了他的字。”
皇太孙:“原来如此。”
他安慰道:“你不用怕,我会护着你。”
兰山君却没有立即开口说话,等开口时,只说了五个字。
她说,“我要杀齐王。”
皇太孙微微一愣,“你说什么?”
兰山君一字一句认真道:“我要杀齐王。”
皇太孙不知为何,汗毛竖起,一股不知道从何而来的热流涌入了心田,让他周身的防备在此时卸掉,他几乎是追着问道:“是要为舅祖父报仇吗?”
兰山君点头,“是。”
皇太孙说不出话了。
他甚至是羞愧起来。
他喃喃道:“舅祖父教好了你……”
他却已经入了风云诡谲之中,再难脱身。
卯时,日出时分。
兰山君看看天色,起身告辞。但在离开之前,她轻声道:“方才在外头,郁清梧跟我说,寅时为虎。”
皇太孙抬头看她。
“小时候,我一直不懂,我为什么会是这个名字。如今,我总算是懂了。”
皇太孙慢慢睁大了眼眸。
兰山君眉间眼里,尽然动容:“我当时就在想,殿下的小名,应该是他在当年的那一线天光。”
她笑起来,心却有些酸涩,说出来的话便带着一丝哽咽,“而我……便是他在后来的那一线天光。”
皇太孙羞愧得低下了头。
兰山君坚定的道:“他也曾教过殿下一句话吧。”
“六爻卦起,知而不避。”
她躬身一拜,“我与殿下,同出一源。伏吟反吟,命已既定。我若不争,必死无疑。”
她转身离开,皇太孙怔怔坐着,半晌才回神,喃喃道:“伏吟反吟,命已既定……六爻卦起,知而不避。”
确实是舅祖父说过的。
他扶着墙站起来,看向窗外的大雪。
“舅祖父,山君的名字给她,确实是对的。阿虎……不配。”
……
辰时,兰山君跟郁清梧出宫。
一晚上没睡,她已然是精疲力尽,本以为自己心中激动是睡不着的,但等到醒来的时候,竟在家里了。
外头的太阳晒了进来,雪也停了,她听见了钱妈妈带着春夏秋冬在外头扫雪的声音。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带来的习性,这辈子耳朵永远是她最灵敏的地方。
风簌簌而过,树叶沙沙落下。
以及……
她偏了偏脑袋,看向床沿边上的郁清梧。
他呼吸并不均匀,似乎是被噩梦困住,半个身子趴在床榻之下,只有脑袋是靠在她的脑袋边。
看起来,他一直在守着她。
兰山君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的手被他握在手里。
她一愣,心中起了异样,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她轻轻的挣脱他的手,谁知道这般小的动作,他也被弄醒了。
他惶恐的抬起头,就见她静静的在看着他,看着他的手。
郁清梧眼睛慢慢的瞪大,而后低声道:“你——你握着我的不准走——”
兰山君起疑的心又成了窘迫,“是吗?真是对不住你了。”
郁清梧低头,“无事的。你在梦里,一直叫师父……是梦见段将军了吗?”
兰山君嗯了一声,“他不怎么入梦,今日倒是梦见了。”
梦见老和尚说,她做的猪肉包子实在是好吃。
但小小的她一边在厨房蒸包子一边气得大叫出声,“那你怎么不长肉!吃了这么多包子,你一块肉都不长!”
大夫说了,如果一直瘦下去,是救不回来的。
兰山君轻声道:“这是今年,我唯一一次梦见他。”
郁清梧便道:“我曾经听人说,之所以会梦见故人,是因为缘分未尽。因有缘分,又见不到面,所以才会梦见。”
“于是梦一面,就少一面,缘分也少一分。你梦不见段将军,正是因为你们的缘分未尽,他不愿意结束这段缘分。”
兰山君还是第一次听见这般的说法。她忍不住问,“真的?”
郁清梧:“真的。”
兰山君笑起来,“那我就放心了。”
她低声道:“那就……少梦几次吧。”
钱妈妈听见里头的动静过来敲门,“吃饭啦!”
肯定是饿了一晚上的肚子!
她做了红烧鱼块,豆椒炒蛋,荷包里脊,葱爆羊肉,熏猪耳……应有尽有。
钱妈妈一边给兰山君夹菜,一边道,“蜀州菜说是容易做,只讲究一个三香三椒三料,七滋八味九杂吃。可做起来就难了,我是学不到正宗味道的。”
兰山君低头喝鱼汤,笑着道:“只要是辣的,我都爱吃。”
钱妈妈:“我知道,我明日就给你做辣子炒鸡肉试试!”
又看向一直不曾说话的郁清梧,“郁少爷,我知道,你爱吃甜的。”
郁清梧:“……啊?”
钱妈妈:“你上回吃那么多冰糖葫芦哦!”
第57章 冰山高处万里银(12)
郁清梧一直没有说话。
钱妈妈朝着兰山君使眼色:这是怎么了?
兰山君迟疑的摇摇头。她昨日里不曾太过注意他,只知晓他确实不对劲。她问,“可是东宫还有什么事情不够周全?”
郁清梧低头吃饭,轻声道:“什么都很周全。”
兰山君:“可是这次不能抓住齐王的把柄?”
郁清梧:“皇太孙并非无能之人。”
兰山君:“可是太孙妃的病有后患?”
郁清梧:“并无后患。”
兰山君不懂了:“那是还有什么不好之处?”
郁清梧头越发低,“什么都很好。”
谁都很好。
唯独你不好。
点天光啊——
他肚子里翻江倒海,心如刀绞,每一寸骨头都是痛的,吃不下一口饭。
他终于懂了皇太孙食不下咽的感觉。
但他不敢让山君和钱妈妈担心。他努力的把饭扒到嘴巴里,硬着头皮和恶心吃下去。当饭下肚的时候,他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嗡鸣起来,耳边的骨头很疼,很疼,疼得他眼前的视线不断模糊,身子疲乏无力,再吃不下一口。
于是用尽全身力气轻轻放下碗筷,一边低头缓出气一边道:“我吃完了,先去书房处理文书。”
他直直的走了出去。
他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
他拿出札记,一张一张,翻出写着点天光三个字的那张纸。
窗外晴朗,白雪堆积。
郁清梧记得两年前,也是这么一个雪天。山君陪着他操办阿兄的丧礼,手里拿着一个白饼,问他:“你知不知道一种刑罚——”
“这种刑罚很特别,它是把人关进一个小屋子里,整日里不见天光。”
“黑漆漆的屋子里,没有人跟你说话,也不会有人与你衣裳,水,恭桶……”
“人活在里头,便没了尊严。”
“但他们会给你饭。纵然是冷菜馊饭,但有了这些,你若是想活,也是能活的,只是活得……格外艰难些,犹如垂死挣扎的困兽。”
后来天光放晴,也是这么一个晴日,他急急的拿着自己查到的典故去告诉她:“除了这些之外,还要送光。”
“不是打开门,也不是打开窗,而是在高高的窗户口,用针戳出一个小小的洞。”
“在天好的时候,便有一缕光透进屋子里。”
“而后,人就有了想活的念头。”
“那上头说,这刑罚的名字就叫做点天光。”
——点天光。
郁清梧手慢慢的蜷缩起来,眼眶一热,终于忍不住无声痛哭起来。
他的手锤在桌子上,一下又一下,直到手上有了鲜血,却也感觉不到痛。
山君……当时该有多绝望啊。
他想起她听见这三个字后跌跌撞撞的去寻刀,他想起她颤抖的身子,绝望的眼神,他想起……她日日不停的噩梦,夜夜不熄的青瓷灯。
所以,直到最后,山君应也不知道那束光是对她的惩罚。
她是不是直到死去,还以为那束光是救赎,是恩赐,是漫长黑夜里的一盏灯。
她熬着,守着,以为这就叫终将有救。
她——熬了多久?死在何时?
是一个暖和的春日,还是临终前才能感知到暖和的冬日?
郁清梧痛苦的闭上眼睛,咬牙切齿的拍桌子:“这些畜牲!该下十八层地狱的畜牲!”
他一定要杀了这群畜生!
他握紧笔,在纸上推衍山君的一生。
“元狩三十一年,丢弃于淮陵荒庙之前。”
“元狩四十三年,至亲去世,孤身一人下山谋生。”
“元狩四十七年,初入洛阳,镇国公府逼其改性。”
他仔细揣测,想起她说过的诸多话,结合今生,一字一句写道:“此后十年,先被太孙认出戒刀,知其身份,挑宋家为婿,嫁……宋知味。”
“后太孙妃应去世,太孙失势,恐齐王势大。”
“元狩五十七年……被困淮陵,熬守天光。”
她总说十年,应最多在洛阳十年。
他写完,出了一身大汗,发现也不过只有一张纸。
但这薄薄一张纸,短短几句话,却是她这一生的艰苦。
他手一松,笔就砸在了地上,他弯腰去捡笔,却怎么也够不到。他的头压在桌沿边,额头青筋暴起。
而后慢慢的,慢慢的整个人往下滑,瘫坐在地上,喃喃道:“元狩三十一年出生,若元狩五十七年去世……”
山君所活,不过二十六岁。
——
夜幕降临。
兰山君一手提灯,一手拿着一串糖葫芦穿过拱桥,站在桥上敲响了郁清梧的书房门。
她声音温和:“钱妈妈说,让我来带你去吃饭。”
郁清梧眼睛是肿的,声音嘶哑,便不敢开门,不敢出声。
甚至一时间,他不知道该以什么面目去见她。
她如此艰难的一生里,他曾经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怕自己曾经见死不救,他怕自己曾经擦肩而过,他怕自己犯下过罪孽。
她如此的明事理,如此的通透,良善,他若是不曾救她,说不得也不会恼怒,生气,而是觉得两人之间,并不相欠,于是原谅了他的不曾相救。
可他推衍出熬守天光四字,并不能原谅自己丝毫的罪孽。
他惶恐不安,推衍出了别人跟她的关系,却怎么也推衍不出自己与山君的过去。
但他确信,他们曾经是故人。
于是更不敢开门。
两人隔着门,一个在屋内,一个在桥上。
屋里的人靠着墙,桥上的人倒着影。
僵持许久,还是兰山君先开了口。
她说,“郁清梧,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郁清梧身子僵硬,装睡着了。
兰山君笑了笑,提着灯往窗户上一照,照出他在屋内长长的影子。
她道:“既然在门口,为何不开门?”
郁清梧闷声道:“我……形容不整。”
兰山君:“无事。”
郁清梧:“我……面目不堪。”
兰山君:“无事。”
郁清梧喃喃道:“山君……”
兰山君:“嗯?”
郁清梧:“我们之前见过吗?”
兰山君一愣,总觉得这话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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