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宁其实不太敢见他,却又忍不住想见,嗫了嗫嘴默不作声进了门。
裴浚就等在东阁窗下边的炕床上,手里还操着几本奏折,在他下首候着一位老太医,看年纪在六十上下,凤宁狐疑地看了一眼太医,又朝裴浚屈膝施礼,
“臣女给陛下请安。”
裴浚目光从奏折移至她身上,倒也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摆了摆衣袖,示意太医给她把脉。
凤宁见状满脸讶然,她摇头道,“陛下,臣女已无碍,不过是吃坏了肚子,午膳吃了些温热的粥,眼下已大好啦。”
裴浚将奏折搁下,一言难尽看着她,这李家是怎么养女儿的,这种事让他一个大男人如何跟她说,但裴浚这个人,一向我行我素,也没什么可忌讳的,便道,“李凤宁,干呕也是害喜的症状之一,朕必须要太医给你把脉。”
凤宁顿时懵了,人跟就被钉住了似的,后面是怎么坐下的也是浑然不知。
她难道真的怀上皇嗣了吗?
这一刻竟然期待大过忐忑,若是真有皇嗣就好了,便可名正言顺跟他讨要贵人位分了吧?
虽然凤宁对做母亲还一无所知,却不妨碍她对孩子的期待。
她抿着唇不敢发出半点响动,两个小酒窝都溢出来,可见她也很期待。
裴浚心情顿时舒展不少。
于是,屋内视线都聚在那太医身上。
早有一宫女跪在凤宁跟前,将她手腕捧出搁在腕枕上,又覆上一块帕子,老太医这才慢悠悠搭上脉。
凤宁视线不由往裴浚瞄,却见他凝着她一动不动,凤宁眨了眨眼,登时反应过来,
所以,陛下这是早看穿了她在伪装?
完了。
凤宁闭了闭眼,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身侧老太医温声问她,“今日姑娘可吃了些什么?”
凤宁回过神来,稳住声线答,“清晨吃了些凉瓜。”
老太医立即便皱了眉,旋即起身朝皇帝施礼,
“启禀陛下,姑娘吃了些凉物,寒了脾胃,是以出现呕吐之症。”
言下之意,不是害喜。
柳海心登时凉了下来,他使劲朝太医使眼色,太医微不可见地摇头,这是确认不是喜脉。
柳海一颗兵荒马乱的心至此彻底熄了火。
裴浚心下失望免不了,却也无太大波动,毕竟就那么一次,他也没指望一下就怀上。
诸人都识趣退下了,东阁内只剩下气定神闲的皇帝与手足无措的凤宁。
凤宁尴尬极了,也窘迫得很,她蹑手蹑脚来到他跟前,带着委屈的腔调,
“陛下,凤宁给您赔罪了,害您白欢喜一场。”
朝臣催他纳妃,可不就是盼着皇嗣。
裴浚今日并未着龙袍,雨后特意换了一身月白绣蟒龙纹的直裰,指节分明的手骨搭在那两份奏折,神清目秀望着她,“你只这一桩需要赔罪吗?”
凤宁脸红的发烫,越发不敢说话了。
在裴浚看来,她哪是不敢说话,她是胆大包天,敢戏弄他。
换做是别人,他断不能忍。
凤宁还要再替自己分辨,裴浚看着那一张一合的小嘴,脑子里一股热流滚过,什么都顾不上,抬手将人捞在怀里,堵住了那红唇。
他想了她整整十几日,她却装疯卖傻糊弄他。
他是能糊弄的人吗?
这一次却实在谈不上温柔,可凤宁却丝毫不反感他的碰触,每每深吻一下,想要的便更多,塌上一次还不够,非要将她弄到窗边,凤宁扶着窗棂张望婆娑的窗外。
天彻底暗下,外头的长街已掌了灯,绰绰约约的灯芒洒进来,裹着那一层烟煴一道幽幽荡荡,他的衣裳都不曾褪,汗没入鬓角里,结束时整个人还是那般毓秀临风,衣冠楚楚。凤宁却手脚瘫软倚在炕床角落,面颊汗涔涔一片,小脸被蒸的通红,像是熟透的果儿,每一抔眸光都像是溢出来的汁儿。
过去不曾觉得,如今却实打实认定她真的很招人。
宫人躬身虾腰送了水进来,裴浚自个儿洗了一把手脸,又温了帕子给她。
凤宁将衣裳收拾妥当,朝他走来,接过帕子屈膝谢恩。
话却怎么说不出来,喉咙又黏又哑,更多的是害羞。
算是默认成了他的女人。
裴浚指了指身侧,示意她坐下,凤宁擦去面颊的汗,便乖巧地挨着炕床坐下了。
宫人悄无声息掌了灯,一团光晕晕染在他周身,他脸还是那般无暇清隽,不染纤尘,仿佛方才狠要的那个人不是他。
他视线徐徐地落在她身上,问道,“那一晚,是怎么回事?”
他终于还是究问了,凤宁耳根都在发烫,却是大着胆子反问道,“陛下打算给臣女什么位分?”
避不开了,便直截了当问。
裴浚这个人实在是太敏锐,也太聪明,“所以,那晚你是听见朕与柳海说的话了?你不满意才人的位分?”
凤宁见说开了,也不遮掩,眼眶红彤彤地回,“陛下,臣女不要被拘在一隅偏殿,等着您临幸,您能许臣女贵人之位吗?”
凤宁也没抱多少希望,只是话赶话到了这里,便顺带说出来。
裴浚微微眯起眼,鲜见没料到是这个缘故,但她开口讨要贵人之位实在出乎意料。
凤宁说完静静观察他,试图从他神情窥出一丝痕迹,可天子威仪甚重,心思幽深曲折,等闲不叫人看出真谛。
凤宁丧气地垮起脸。
她还是不怎么会掩饰情绪,裴浚心里无奈地想,女孩儿鬓角还残着湿气,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盛满了委屈,想起她方才玉柔花软的模样,实在是没法动怒,裴浚信手捋了捋她被沾湿的碎发,淡声道,
“你父亲官衔不高,你又是朕第一个妃子,若是坏了规矩,朕往后不好交代。”
往后每个女人都朝他讨要位分,岂不乱了套。
“凤宁,朕不会因为任何人乱了规矩。”
这是他第一次这般温和地唤她的名,说出的话却如此冷血无情。
凤宁泪都涌到眼眶了,她又逼着自己硬生生吞回去,
“可我不想住偏殿,不想被人裹着送给陛下。”
终究是没抑住,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往下砸。
裴浚有些为难了,眉头蹙起。
不等他说话,凤宁已给自己台阶下,她抽抽搭搭望着他,“若陛下许不了贵人之位,就继续让臣女待在御前吧,做女官,臣女好歹能学些本事。”
裴浚已经有些不悦了,“给你安排宫殿住着,朕想来看你便能来看你,你待在御前又像什么话?”
凤宁难得顶了他一句,“被裹在褥子里送给陛下临幸吗?”
裴浚眼尾微微往下一沉,没有说话。
从来没有人敢顶撞他。
凤宁已经感觉到他的怒气了,却还是孜孜不倦地说,“在御前不是更方便吗?”说完这话,她已经脸红得抬不头来,这已经是她这辈子最出格的话了。
裴浚第一次看到这么轴的姑娘,“养心殿不是什么人都能留宿。”除了皇后。
凤宁心头一酸,垂下眸绞着袖口不说话了。
总之她就是不答应。
裴浚看出她的意思来,有些拿她没辙。
他当然明白,她不是乐意没名没分跟着他,她就是嫌位分过低。
宁愿没名没分,也不肯做才人。
裴浚虽然不大高兴,却没有逼她,他这个人骨子里太骄傲,骄傲到不会逼着一个女人委身。
“你自己想清楚,别后悔就成。”他还是这样一句话。
凤宁见他松口,竟然笑了,笑时眼角还挂着泪花,怪可爱的。
裴浚忽然想,等她怀了孩子,再册封也不迟。况且李凤宁性子柔善,贸然成为出头之鸟也不妥当。
嘴里说着不会为任何人乱规矩,却浑然没意识到,这就已经乱了规矩。
凤宁没指望他一下为她破规矩,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时,凤宁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她捂了捂小腹满脸歉意看着皇帝。
这一咕咚一声,打破了方才并不太融洽的气氛。
裴浚兀自牵了牵唇角,扬声唤人传膳。
柳海早就在外头侯了半晌,偏生里头折腾起来,他又不敢惊动,好在天气还不太凉,菜肴均在食盒里温着呢,送进来还覆满香气。
十多样菜式琳琅满目摆下,不大不小的黄梨木圆桌,都给摆满了。
裴浚指了指对面示意凤宁落座。
凤宁指着自己,“臣女可以坐吗?”
她是女官岂可与皇帝同席。
“不然呢?”裴浚抬目看她,眼神明朗又蔚然。
凤宁施礼落座,心里想他愿意这般待她,是不是意味着心里也是喜欢她的,哪怕一点点喜欢也成啊,情窦初开的女孩儿就是这么患得患失,试图从对方蛛丝马迹寻到他在意自己的证据。
宴毕,皇帝要回养心殿处理政务,信步沿着翊坤宫前面的夹道,出崇禧门往养心殿方向去了。
凤宁目送他走远,立在翊坤宫门口有些茫然,她怎么回去?现在出去是不是会撞上人?
事实是她多虑了,柳海怎么可能没考虑到这一点,人家皇帝与小宠妃要玩猫捉老鼠的把戏,他们这些做臣属的只能配合,是以早早安排了小内使领着凤宁往西二长街去,往北过百子门,横跨御花园,便可通往东二长街,再回到延禧宫了。
瞧瞧,只要他想做的,就没有不成的。
凤宁并没有直接回延禧宫,路过御花园时去探望了卷卷,卷卷的窝被暴风雨裹得七零八落,她又重新替它搭个了窝,先前离宫一月,嘱托延禧宫守门的小太监替她照看卷卷,卷卷对她生疏了,这不回来大半月,卷卷又开始黏她了。
卷卷睁着黑啾啾的眼睛想跟她走,凤宁也很无奈,“我刚跟他顶嘴,眼下不敢违拗他的意思,要不等下次吧,下次我一定想法子带你回延禧宫。”
凤宁并不是不敢把卷卷带回去,她怕的是给延禧宫看门的小太监带来麻烦,她敢跟裴浚唱反调,小太监可不敢违背司礼监的命令。
安抚了卷卷,凤宁终于回了延禧宫,衣摆已被卷卷弄脏了,进了厢房便吩咐小宫人备水沐浴。
杨玉苏刚绞干头发,坐在净室换衣裳,指了指已备好的热水,
“我早吩咐人给你备好了,快些洗吧。”
凤宁想起自己身上恐残存痕迹,踟蹰道,“水热,我再等等。”等杨玉苏出去。
杨玉苏却没走,坐在长条凳上给自己抹香膏,“宁宁,这是我托张茵茵给我捎进来的香膏,抹在身上可舒服哩,待会你也抹一抹。”
凤宁靠着浴桶,装模作样准备沐浴,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杨玉苏见她迟迟不进浴桶,轻嗤一声,“哟,你磨蹭什么呢,你哪儿我没瞧见过?”
凤宁脸一红,瞪她道,“自从跟佩佩姐在一处,你说话越发口无遮拦来。”
杨玉苏起身往她浑身上下瞄了一眼,“你衣裳怎么了,怎么皱了这么多?”
凤宁心虚地掩饰,“我去探望卷卷了,被它蹭的呗。”
杨玉苏不疑有他出了浴室。
凤宁连忙褪衣跨进浴桶,可就在这时,杨玉苏忽然杀了回马枪,从屏风处探出个头,
“凤宁,你可别鬼鬼祟祟,有什么事也不许瞒着我。”她素来胆大心细,察觉凤宁今日神情有些不对劲。
凤宁被她吓了一大跳,连忙捂了胸口,“玉苏姐姐,你再这般,我都要被吓去半条命。”
后来想....要不就告诉杨姐姐吧,可瞅了瞅胸前被他弄出的红印,又说不出口。
再等等吧。
杨玉苏是个有分寸的,总不至于真的钻进来瞅她,朝她挤眉弄眼几下,便回了内室。
夜里睡觉时,凤宁满脑子都是裴浚,骨头缝里那股酥劲也不曾褪去,软绵绵的很折磨人。
眼看七月十五中元节要到了,宫里也有放河灯祀亡魂的习俗,裴浚父母过世,他心中哀切之至,早早吩咐杨婉准备中元节祭祀一事。
提前三日,裴浚开始斋戒,这期间自然没想着碰李凤宁。
裴浚对父母格外诚孝,每一步都亲力亲为,三日过去,李凤宁瞧着他好像瘦了少许,这一次,杨婉表现得尤为出众,从扎河灯,主持姑娘们抄写经书祷告,到素食瓜果准备,每一处都十分精细,尽善尽美。
她让裴浚再一次见识到了宰相府第蕴养出来的贵女气派。
中元节这一日夜,所有女官及隆安太妃等人,陪伴皇帝在太液池边放河灯。
仪式过半,隆安太妃先行离去,凌虚台上,只剩下裴浚与十几名女官。
太后病倒了,章佩佩在侍疾不曾过来,有资格立在皇帝身侧的只有杨婉。虽说都是女官,平日列席也讲究排序先后,凤宁因父亲官衔总总排在末尾。
凌虚台临渊而筑,几乎是从一片树林里凭空伸出来,跃于水面之上,水浪拍天,裴浚一袭月白常服凭风而立,大约也只有这一身真龙天子的渊渟气度能压住这凌虚台这一份勃然。
河灯已备好,杨婉带着宫人呈上,又将火折子递给裴浚,待他亲自点燃灯火,便可放灯离去。
裴浚从她手中接过火折子,将灯芯点燃,随后亲自用铁钩将河灯缓缓搁去水面,做完这一切,他负手立在台前,张望河灯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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