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沐浴更衣,朕有话跟你说。”
凤宁老大不情愿,却也不能违拗圣旨,慢腾腾退出正殿,循着小宫女去了西面的厢房,水是临时送来的,耗了些时辰,她不敢叫皇帝久侯,速速洗毕,两刻钟后便重新回到正殿。
彼时夜色浓稠,凉风四起,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啾鸣鸟声,衬着永寿宫十分静谧。裴浚挪去东阁的炕床上坐着,柳海将手中备好的茶壶递给凤宁,示意她进去奉茶,这回裴浚倒是没再说什么,痛痛快快接了她的茶盏。
凤宁待要退开一些,裴浚却指了指对面,“坐。”
凤宁便挨着炕床边儿坐了一丁点儿,裴浚这才搁下手中的折子,胳膊搭在一旁小案朝她看来。
“李凤宁,你今日是不是不高兴了?”
凤宁闻言睃了他一眼,委屈后知后觉涌上,她期期艾艾望着他,“陛下看出来了么?”
裴浚笑,他能没看出来?
方才在御书房,她的不高兴都写在脸上呢。
“你吃味了是吗?”他眼神一动不动凝望她。
凤宁鸦睫颤颤,讷讷点头,“是。”
裴浚吁了一口气,复又笑了,“你不喜欢朕亲近别人?”
他一步一步循循善诱。
女孩儿端着一张楚楚动人的脸,柔柔望着他只管点头,“是。”
裴浚真心觉着李凤宁实诚地有些可爱。
哪个女人敢当着他的面承认自己善妒。
但紧接着,裴浚神色变得严肃,
“你是不是忘了朕是天子?”
凤宁一怔,旋即沉默了。
裴浚继续抬眼看着她,见她眼角渗出一行泪泉,抬手轻抚,半是语重心长,半是戒告,
“朕是天子,理应坐拥三宫六院,不仅是为绵延子嗣,也是为巩固皇权,这一点,哪个皇帝都规避不得。”
“李凤宁,今日只是一个张茵茵便叫你兵荒马乱,他日还有其他妃子呢,难不成朕每回纳妃,你都要来闹上一闹?”
凤宁眉睫湿了大半,咬着唇不说话。
裴浚指腹顺着瓷白细腻的面颊落至她下颚,他慢慢捏住,逼着她对上自己的眼,
“朕不可能守着你一人过日子。”
“朕也不喜拈酸吃醋的女人,你可明白?”
凤宁望着那张神清骨秀的脸,幽深如海的眼眸,心房仿佛被人狠狠击了一下,碎的一塌糊涂。
原来是她错了,天子绝情冷性,压根不会将感情倾注某个女人身上,他要的也是一个乖巧温顺能替他绵延子嗣的皇妃。
有那么一瞬,她恨自己为什么要喜欢上他。
裴浚见她满眼带着倔强,复又开口,“凤宁...”
“陛下不要说了,臣女都明白了....”凤宁不想听他说下去,每一个字跟刀子似的太伤人,她飞快抬袖拭去眼泪,逼着自己挂上笑容,“我知道该怎么做。”
裴浚看着她很努力开心的样子,心情五味陈杂。
凤宁为掩饰情绪,起身去给他倒茶。
裴浚压根不渴,却还是接了她的茶再饮一口。
而凤宁呢,却是一盏接着一盏喝,苦涩的滋味盖过心头的难过,麻木了人才好受。
既然裴浚跟她提了要求,她也有请求。
于是凤宁放下茶盏与裴浚说,“陛下,臣女能把卷卷带回延禧宫养吗?”
她要不了他的心,她要卷卷。
裴浚发现李凤宁也开始跟他耍心思了。
但他并不反感,“朕准了。”
他甚至希望李凤宁有自己的天地,而不是一味地将所有喜怒哀乐倾注在他身上。
这样的李凤宁,才值得欣赏,才配做他的皇妃。
凤宁的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他本就会娶许多妃子,她心知肚明,只是一直不愿面对而已,早早勘破也省得日后难过。
往后他愿给她贵人位分,她便留下,如若不然便出宫,总归他女人多,也不会在乎她的去留。
回到延禧宫,正殿西阁内传来章佩佩的笑声。
凤宁撩袍迈上台阶,章佩佩看到她连忙拉着她进门,
“你不知道吧,刚刚张茵茵被罚了。”
凤宁微愣,“因何被罚?”
章佩佩笑得合不拢嘴,“不知道,若是我没猜错估摸着是想勾//引陛下没成呗。”
“你知道我喜欢陛下什么吗,就喜欢他这股劲,谁越搔首弄姿,他越不叫人如意。你说有这样的皇帝,这宫里的风气能不正么?”
凤宁怔怔立在那,忽然之间就释然了。
瞧,他对哪个女人都一样。
指望他偏爱自己那是痴心妄想。
第20章
转眼中秋快到了,宫里便如同开了闸口的机械,转如陀螺。
要配合光禄寺预备中秋大宴,要安置个好地儿给太后与陛下赏月,甚至还要预备着给臣子们的赏赐,冬日快到了,冬衣也得筹办起来,十八名女官没有一个得闲的。
实在要说闲也就凤宁一个,倒也不是闲,她与旁人不同,只管出书的事,被裴浚上回那么一顿敲打,凤宁干脆丢开手,专注琢磨书籍校对刊印,走访经厂库预先熟悉刊印流程。
杨玉苏忙着采办的事,要出宫一趟,临走前问凤宁,
“可有什么话要捎回去?”
凤宁正打算去一趟司礼监,听了这话猛然想起一桩事,
“你等等我。”
凤宁进了里间,寻来昨日宫里给各位女官发放的津贴,拿出五两银子的银票递给杨玉苏,
“这几日想必乌先生在帮我校对书册,我实在不得空回去,你上街时帮我买一盒湖笔买一沓宣纸,赠给乌先生吧,便当节礼了。”
凤宁不想见李氏夫妇,只得连乌先生也回避了。
乌先生与她一般是个可怜人,无依无靠,大中秋的,对着一轮圆月也不知思念谁。
杨玉苏应下了,穿着女官的官服带着数名小内使便这样出了宫。
出东华门,沿着宽道往前再出东安门,便进入灯市,这是皇城附近最热闹的集市之一,此地列市如棋,高楼垒垒,每逢初五初十二十,夜里燃灯,望如星衢,今日恰巧是八月初十,此地市集大开,人满为患。
有小内使开道,拿着宫里司礼监的腰牌,哪个店家瞧了不客客气气的,以她的身份无需亲自走场,寻个视野开阔的茶馆坐着,将单子交予底下的人,便只管喝茶了。
喝了半盏,想起李凤宁交待的事,又亲自下楼去笔墨铺子买笔,东西看好,正要递银子,忽然一只修长的胳膊伸过来,潇洒一撂手,先一步替她把银子给了,那姿态像足了豪掷千金的浪荡公子哥。
杨玉苏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眼神不曾往旁边瞥,坚持将银子搁在桌案,扭头离开了。
燕承只得拔腿跟上,就这么不远不近地尾随,不敢讨她嫌,吊儿郎当的,眼底带着戾锐,杨玉苏知道他在身后,也不管他,这家铺子转完又换一家,有本事他跟着她进宫。
眼看要跨过一个十字街口,一辆马车从侧面疾驰而来,逼得杨玉苏刹住脚,与此同时身后燕承也飞快拽住她胳膊将她往后一拽。
杨玉苏被吓一跳,惊魂未定,待回过神来,发现人已不知不觉被带到墙垛后,高大的男人一袭黑衫如猎,大马金刀挡在她跟前,跟一堵墙似的密不透风。
避不开了,杨玉苏深呼吸一口气,扯了扯自己官服前的补子,冷声道,
“我是什么身份世子爷不知道么,一定要言官瞧见参你一本,责你们燕家不敬圣上?”
燕承心里自然是忌惮,否则也不至于拖到今日,但他不给杨玉苏拿捏他的机会,他双手环胸邪魅地睨着她一笑,“我们燕家功勋卓著,我爹常说若有人去宫里上上眼药也无碍,显得圣上能拿捏得住我们燕家,也就更放心我们。”
杨玉苏给气笑,她也不是好惹的,将胸脯一挺,“那得了,大少爷今个儿干脆将我带回,关在你书房的耳室里,做个被你囚禁的小妾罢了。”
燕承见不得她这样贬低自己,脸色很快冷下来,就仿佛是炸了毛的狮子,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杨玉苏,你非要将我心肝掏出来狠狠蹂躏一番才满意是吗?”
杨玉苏也满脸地不痛快,“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一面许不了我婚姻,一面又与我纠缠不清,燕承,你到底是真心对我好呢,还是拿我当凑趣的玩意儿,我告诉你,我杨家虽然比不上你们燕家位高权重,却也是清白人家,我爹爹拿我当掌上明珠,不会叫人轻视了去。”
燕承见她终于肯跟他剖心置腹说话,绷着那股劲卸下,语气很快变得温柔,
“傻丫头,我就是要告诉你,可千万不能留在皇宫,你给我时间,我一定风风光光迎娶你过门。”
杨玉苏冷笑,她压根没打算给陛下做妃子,不过这话她不会告诉燕承,一把推开燕承,大步往外走,
“你要做什么是你的事,但请你记住,不能正儿八经娶我,就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燕承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昂扬中带着几分骄傲,忽然长吁一口气。
她愿意给他机会。
如此足够。
用过午膳,杨玉苏亲自去一趟李府,将凤宁交待的东西交给乌先生。
杨玉苏也从乌先生学过几堂课,视他为师。
“凤宁惦记着您,遣我来探望,不知您给她校对的书册如何了?”
乌先生还穿着那身洗旧的长衫,朗朗俊俊地靠在案后,目光落在那盒湖笔唇角划过一丝略涩的笑,可这抹笑又转瞬即逝,
“还在校对,寻了些错处出来,回头叫她更改,待妥当了,我再让李大人转呈圣上。”语气顿了顿他又笑道,
“估摸着得再等个十来日吧。”
杨玉苏记下了,“时辰不早,我得回宫了,先生可有话交待凤宁?”
乌先生闻言将搁在长案一角的两盒桂花酥推给她,
“这里有两盒桂花酥,你一盒,她一盒。”
杨玉苏却知这本全是要给凤宁的,先生见她来了顺道转赠她一盒,她看破不说破笑道,“那就多谢先生了,是您亲手做的吗,那凤宁一定爱吃。”
杨玉苏将两盒桂花酥裹入包袱里,跟乌先生告别,走至门扉忍不住回眸,却见那清瘦的男子修长地立在廊柱旁,笑容映着夕阳让他神情看起来十分恍惚。
那眼神仿佛在说:凤宁也是有人疼的孩子。
也难怪,都中秋了,李府无一人去皇宫接凤宁。
回到皇宫,杨玉苏将桂花酥全部给了李凤宁,凤宁能尝到乌先生的手艺自然大喜过望。
凤宁只吃了一盒,余下一盒照旧给杨玉苏,她太了解乌先生,乌先生不会厚此薄彼。
吃完一盒桂花糕,晚膳就不必用了,她沐浴更衣前往养心殿,今夜她当值。
兴许是吃了乌先生的桂花糕,也兴许是这几日去了一趟经厂,事情渐渐有了眉目,凤宁心情极好,将那夜的不快抛去九霄云外了。
柳海在养心殿外碰见她时,还听得她在哼小曲儿。
“哟,凤姑娘今个儿这么高兴呢?”
凤宁朝他作了个一揖,绵绵笑道,“我吃到我师傅给我做的桂花糕了,自然高兴。”
“哦?凤姑娘师傅是何人?”柳海纳罕问道。
凤宁答他,“就是我府上的西席,我的波斯语与蒙语全是他教的。”
说完她便欢欢喜喜进了养心殿。
御书房内裴浚刚换了一身常服,坐在案后阅折子。
张勇遣人运送了第一批银子回京,裴浚已开始着手出兵云南。
今日刚跟兵部和户部定下章程,人手安排下来了,众臣见他将蒋文鑫调去都督府任征南主帅,纷纷吃了一惊,这么重要的心腹调离北军,也未免太大意了。
可他们不知,他正在下一盘大棋呢。
这盘棋结束,他这江山就彻底坐稳了。
正思虑间,闻得一丝熟悉的馨香,裴浚抬眸,见凤宁袅袅婷婷捧着茶盘进来奉茶。
“陛下忙累了吧,臣女给您奉茶。”
裴浚看得出她眉梢飞扬,心情当是不错。
“什么事高兴成这样?”他一面接过她的茶盏一面问。
凤宁端着盘子在他身侧侍立,笑盈盈回道,“回陛下的话,您不是吩咐臣女刊印书册吗,臣女趁着校对空档,前日便去了一趟汉经厂,汉经厂的掌事公公说是他们印不了,得重新刻活字麻烦着呢,让我去请番经厂的人帮忙,臣女便又去了一趟番经厂.....”
经厂库隶属司礼监,下辖汉经厂,番经厂与道经厂。其中番经厂专印蒙文,藏文与天竺文的佛经,这里有一批熟稔西域番语的工匠们。
“臣女思来想去,怕是得请这些工匠师傅们再刻一套波斯文的活字,不过掌事的告诉臣女,此事必须司礼监出敕书,所以臣女来请示陛下。”
裴浚听着少女悠扬的腔调,看着她镇定温柔的神色,心中十分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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